翌日清晨,东方将白。一觉睡去昨日的烦闷后,陈沅知双颊微红,精神气极佳。
银荔记得她昨晚吩咐的事,是以天还蒙蒙亮,就将拜访的礼品放至马车内了。
“姑娘,银荔也不知李大人家中有谁,是以挑了些不分男女老少皆能用的。”
说起家中有谁,陈沅知也只是听离寻提起过李缜有一位师父。至于他的双亲,隐约听旁人提起过一二,说是他们已不在人世。其余的亲眷是否同他有所往来,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她今日一袭利落的官服,对着铜镜仔细地戴着头顶的乌纱帽。纱帽乌黑的帽圈包裹着她未经雕饰的小脸,两眼弯弯,像极了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哥:“走吧,先去进奏院。”
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过熟稔的长街,融入热闹的早市。街道两旁的摊贩卖力地吆喝着,声音一层高过一层不绝如缕。
今日集市拥挤,马车行不快。她与其他的进奏官可谓是前后脚接连到的进奏院。
进奏官们与陈沅知也相处了一段时日,对她的告假之事也算是提头知尾,见怪不怪。
首当其冲的便是林申。
“陈大人,身体可有好些了?”
陈沅知每每告假皆用身体不适作为缘由,时间一久,进奏院的人都以为她体弱多病,身子骨不行,能撑着来当值,恐怕全凭汤药吊着。
听林申这样问,她几乎驾轻就熟地轻咳了几下,皱起眉头装作大病初愈的模样,压着声音道:
“多谢林大人关心,好多了。”
林申心大,心直口快,很不喜欢藏着掖着,他瞧着陈沅知孱弱多病的模样,很是操心。又怕他面
子薄不愿在人前提及某些事,便只好附耳说道:“我知道民间有一则药方,吃了之后非但能强身健体,还能那个什么呢。”
陈沅知听得稀里糊涂,前半句是听懂了,可这后半句又是何意?
她端过手边的茶盏抿了口茶后问道:“还能哪个什么?”
林申不曾想她连这点儿都不懂,还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还能壮壮阳。”
听到这几个字,陈沅知顿时被茶水呛到,连咳了几声还未舒缓下去,粉白色的脸瞬时涨得通红。
“陈大人,没事吧。”林申拍着她的背,一时分不清她是被呛着还是旧病未愈。
她不是不知道这等偏方,话本子瞧多了,写到男女之事时偶尔会一笔带过。
可书里瞧的与当面说的,终究不同。陈沅知到底是姑娘家,被一男子附耳提及此事,难免有些害臊。她挡了挡林申的手,只盼着他离自己稍远一些:“劳烦林大人帮我拿一下今日的朝报。”
林申应了声好,转身将今日早朝的文书交付给陈沅知。
陈沅知扫了一眼后,就开始着手转抄的事。
朝中大局稳固,接连几日都无大事发生,如此一来,进奏官手里的活儿少了,饷钱仍是一分未减,他们眯着眼,仿佛捡了外快似的,皆乐得自在。
神情一松,一些八卦传闻也就随之而来。
“你们近日可有瞧见薛太傅的儿子薛运。”
陈沅知随着他们一并摇了摇头,两耳一竖认真地往下听。
“听说避祸去了。”
众人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
薛运是薛太傅的独子,薛太傅又是朝中的权臣。即便薛运真惹了事,光凭薛太傅的如今的权势,轻而易举地就能将事情揭过去,哪需他压着风声外出避祸。
“你们别不信。我认识一人,是守城门的。他说他亲眼看见有一辆马车驶出了城门,马车上坐着的就是薛运。”
薛运时常流连于坊间,是以认得他面目的人不在少数。城门士兵之所以认得他,兴许是某日轮空,结伴喝酒时遇上的。
这位进奏官说得煞有其事,可再往下问,便又说不上话来了。
小道消息通常都是这样,只透出一星半点的风声。
可陈沅知倒觉得这话有几分可信。
且不说闲风宴上并未见着薛运,便是后来他的妹妹薛凝婉惹事,闹到二皇子那,也不见他前来讨人。
闲风宴这等盛事,旁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里挤,素来喜爱热闹的薛运是没有理由不来赴宴的。
如若这位进奏官说得句句属实,那薛运恐怕当真惹上麻烦了。
陈沅知提笔,掭了掭墨汁,拣了几个唯有自己看得懂的关键字,一笔一画地写在厚薄匀称的纸上。
写完后又将宣纸四四方方地叠好,心满意足地揣入自己的衣袖中。
这些小道传闻,说不准日后还能安在话本子里呢。
思及此,她颇为满意地笑了一下。
这抹笑正巧被林申捕捉到,他好奇地道:“陈大人何事这么开心。”
“日子舒坦,自然是开心的。”
进奏官虽然是个小职衔,但好在没有那么多麻烦事。
就好比说眼下既能一边聊着闲话,一边赚着银钱,既无后宅之事扰人心绪,也无阴谋阳谋计算不休。
林申认可地点了点头,又同她闲聊了几句,不出一会,手里的朝报就转抄完了。
陈沅知舒展了身子,透过大开的窗牖发了会呆。屋外的两棵大梧桐绿沉沉的,不似初夏时透着清亮。忽有一阵风吹来,遒劲的枝干几乎纹丝不动,唯有细枝上的树叶沙沙地响成一片。
原本晴空万里的艳阳天,陡然变了脸。
她记起今日还得拜访李府,再不起身怕要被一场大雨困住,耽搁了时辰。
进奏官们瞧见屋内暗了下来,便知是风雨欲来的征兆。得亏手里的活都完成了,他们拾掇着桌案上的墨宝,皆想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回到府中。
陈沅知也不例外。
马车停在进奏院后门,几块遮风挡雨的轿帘如火舌吧翻卷吐气,就连性子温和的马儿,也不由自主地叫唤了几声。
银荔牵着她上了马车,马车一路疾驰,最终停在了一座大门紧闭的府邸前。
“姑娘。到了。外边风大,我给您捎了件男儿的披风。”
黑色的披风搭在暗紫色朝服上,陈沅知伸手拢了拢衣襟,撩袍下车,振袖抖尘,动作潇洒利落,一气呵成。
她伸手扣了扣府门上的门环,门房听见声响后下了门闩,一瞧来人穿着大燕的朝服,心想着又是哪位大人想要借机活络活络关系。
他正要拿出婉拒的言辞,却见眼前这位大人仰着头冲他好看地笑了一笑:“我是进奏院的陈知,今日得闲,特意带了些礼品来拜访你们大人,可以劳烦你通传一声吗?”
门房侧着脑袋往她身后一瞧,果然有侍婢提着几件礼品。
那便更不行了。
他家大人吩咐了,这几日若有人提着礼品登门拜访,一律以身体不适作为缘由,将人打发了去。
“这位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大人身子不适,恐怕见不了您。”
听着门房的语气,只以为李缜伤得很重,否则又怎会连面都见不上呢。
陈沅知的眸子暗了下去,语气却是有些急促:“没事。他若身子不适,我不见他也无妨。那离寻是否有空,这些东西我得亲自交与他才能安心。”
“这...”门房犹豫了半晌,照着李缜的意思,他只需请拜访的大臣回去便是,可这位大人竟知道离寻的名字。
离寻是李缜的近侍,每日出入虽都带着,可知晓离寻名字的人却是不多的。
他唯恐来者与李缜交情匪浅,生怕得罪了贵人,便只好让她稍等,自己则是进府去找问离寻了。
门房找着离寻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门前伺候。听闻是陈知大人来了,他也颇为讶异地张了张嘴:“这事怎么传到陈大人耳里去了。”
“小的也不清楚,只瞧见她带了好些礼品。”
离寻愣了半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李缜独来独往惯来,平时里极少与大臣往来,可他唯独对陈知的态度却还算温和,既送她化淤膏,又收了她的端砚。
正当他趴在书房屋外偷瞄李缜的心情时,一股好闻的药材香幽幽地飘至鼻尖。
离寻转身,对上老人透亮的眸子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先生好。”
老人一身素白的长袍,发丝须髯微微泛白,背着双手,一身凛然之气。见离寻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地开口问道:“发生了何事?”
离寻正愁寻不到拿主意的人,一听老先生开口询问,他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心中忧虑。
老先生听后沉思良久,最终好似记起了什么:“便是教缜儿火急火燎赶回来取化淤膏的那位小进奏官?”
离寻点了点头。
“将她请进来吧,我去会会他。”
他倒是想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位德才兼备的进奏官,能教李缜另眼相看。
门房听了这话,也是大松一口气,即刻将人请了进来。
此时外头像是蒙了一层乌黑色的帘幕,暗沉沉的,看不真切。陈沅知垂着脑袋,快步跟上门房,唯恐大风将自己的纱帽刮走。
待她行至前厅,侍婢们已然点起了烛台。端坐在上头的不是李缜,而是一位年长的老者。
只是这老者瞧着眼熟,陈沅知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她捂着嘴生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
说巧不巧,这位老者正是闲风宴上告知李缜受伤,顺带调侃她的那位。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反应,瞧着高座上的老者,问了句好:“想必先生就是李大人的师父吧。”
老者瞧了离寻一眼,又将眼神落在陈沅知的身上,他摞着胡子问道:“陈大人你从何得知呀?”
陈沅知接过侍婢上的茶,并未喝上一口,而是放置案几上,先回了老者的话:“我先前就听闻李大人有位师父,好似精通医术,方才进屋时有股经年累月的药材香扑面而来,由此便想着先生或许就是李大人的师父吧。”
倒是个聪颖的。
“那你此番,是来瞧李大人的?”
陈沅知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虽同李大人认识不久,可他也曾赠予我化淤膏。如今听闻他受伤了,我合该来瞧一瞧的。”
“认识不久?”这会儿换老先生诧异了:“那他怎会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取化淤膏,又差离寻一刻不停地给你送去呢?”
屋内瞬时安静了下来。
几颗豆大的雨一声声地打着院内的芭蕉叶,而后斜风细雨,倾洒谷子一般洋洋洒洒地从天飘落。
陈沅知愣了神,她收到化淤膏时确实是讶异,但离寻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从未细致地讲过。
然而今日老先生的语气又是全然不同的,仿佛对李缜来说,送化淤膏是件极其要紧的事。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喝口手边新冲的茶水,以此缓解自己杂陈的心绪。
一口茶下去,还未等陈沅知想好应对的字句,便听见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离寻?”
这声“离寻”铿锵有力,吓得他一个机灵,几乎下意识地回道:“大人,我在这。”
话才说完,他又忽然意识到什么,紧紧捂着嘴,求助地望向老先生。
“还不快去!”老先生压着声音,催促他前去拦住走往前厅的李缜。
离寻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跑出前厅。
而后只听见几句摸不着边际的对话。
“大...大人。外边下着雨呢,你出来做什么。”
离寻年纪小,藏不住事,有什么表情几乎全部都显在脸上。饶是李缜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没法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你自己想想我出来做什么。”他说话时眉头紧皱,自带一股怒气,仿佛想不出他出屋子的缘由,离寻就要被丢出去淋雨似的。
屋檐上堆满积水,一串串的珠帘顺势而下,每一串都可以将人砸得生疼。
离寻乐呵呵地后退了一步,他家大人的心思原本就难猜,眼下他心里还装着其他的事,一时半会定是猜不透他家大人的想法。
李缜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将他丢出去地怒意:“院子里的字画,记得吗?”
这个他记得!
离寻笃定道:“清早的时候拿出去晒的。”
李缜双手环胸地“嗯”了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瞧瞧外边的天气。
离寻循着他的眼神望去,当他瞧见地面漾着一圈圈涟漪时,蓦地瞪大了眼睛,一双手指了指院子,又指了指自己,最后靠着石柱险些站不稳:“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立马去收!”
李缜提着他的衣襟,将他拽了回来:“我已经收进去了。”
得亏他开着窗子,堪能瞧清外边的天气。大风起时,支棱着的窗子哐当作响,
若等他来收,这些字画早就泡水了。
“前厅有人?”他边问边向前走。
才松气的离寻又提上来一口气,也不知从哪来的胆子,直直地拦在李缜的面前:“无旁人,是先生在那喝茶。”
他拦人的气势尚可,就是说话的哆嗦声出卖了他。
“让开。”
“大人,你不能去。”
拗不过他家大人的脾气,正要跟他坦白近日的一切,却见陈知从前厅冒了出来。
有趣的是,同李缜一样,陈沅知的身前也拦着一个人,那人便是方才坐于高座的老先生。
“你们这是闹哪出?”
李缜抬了抬眸,透过离寻的肩头,正巧看见他的师父张开双手,冲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
这两声后,又有一个脑袋探了出来,陈沅知侧着身子,挥挥手道:“我听闻李大人伤着了,特意前来拜访一下。”
可是李大人说话时铿锵有力,背脊挺拔,面色红润,半点不像受伤的人阿。
“我...受伤了?”他的眼神透出不可置信,像是在问离寻,又像是在问自己。
离寻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立马冲老先生使了个眼色。
老先生反应快,张开就胡乱说道:“是的是的。缜儿查案时不慎受的伤。”
他没想到李缜受伤之事传得如此之快,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在闲风宴上胡乱编扯。
一月前,平宁郡主差人往府上送闲风宴的帖子,正巧那日李缜外出办案,不在府内。
老先生很是了解李缜的性子,他知道李缜定会婉拒此次宴席。奈何闲风宴颇负盛名,又热闹非凡,纵使李缜不去,他自己也想去见见世面。一时间玩心渐起,这才默不作声地将帖子收下了。
闲风宴上,有人提及李缜为何没来赴宴,他生怕自己顶替赴宴之事被戳穿,这才寻了个受伤的借口,替他瞒了下去。
此去闲风宴,他方才晓得李缜有多受京中贵女的追捧。就连平日里极少出门的国公府嫡小姐陈沅知都前来问了几句话。
老先生上前扯着李缜的袖子,颇为心虚地说道:“那日国公府的嫡小姐问李大人为何没来赴宴。我见她生得好看,又怕顶替赴宴的事暴露,这才谎称你受伤了。”
李缜差些被气笑,坊间关于他的各类传言皆不在少数,他是不是可以怀疑他的师父也参与到了里头。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事儿怎么就传到进奏院去了。”老先生嘀咕着,显然不知眼前的进奏官便是他口中生得貌美的嫡小姐陈沅知。
李缜瞥了一眼陈沅知,见她正上下打量自己的时候,颇为头疼地从老先生手里拽出衣袖。
“我瞧着李大人...好像并未受伤阿。”陈沅知摸着下巴走近了几步,愣是没瞧出他伤在哪里。
他原是可以一口否认的,却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愣是在老先生和离寻难以置信的眼神下,轻咳了几声。
而后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上离寻的肩,眉头紧皱道:“是...内伤。”
陈沅知仍是心存疑惑,方才在厅内还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问话,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虚弱成这幅模样?
老先生瞧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也深知她是个聪明人,不好糊弄。
只是话既说出口,哪有不圆回来的道理。
他顺着李缜色背道:“这也怪离寻。原先我替他诊治过,也服了几贴药,眼瞧着有些起色了。方才被离寻这么一气,恐怕又动了气。”
离寻的肩头撑着李缜色手掌,老先生的话又如千斤巨石,两者兼施,他有些承受不住。
但是这话却是出奇的有效。
陈沅知好像信了。
“这儿容易被雨溅着,我们进屋说吧。”
陈沅知让开一条道,让李缜走在前头。她扯了扯搭在肩上的披风,纤长的柔指搭在系绳上犹豫了好一会,长呼一口气后仍是解了下来。
她踮着脚,僵硬地伸出手。因二人的身量有些差距,一张披风高举之时正巧挡住了她的视线。
陈沅知蒙头走着,没走几步就撞上了停下步伐的李缜。
她缓缓地放下披风,露出一双眼,只见男人歪着脑袋,正好整以暇地瞧着她:“陈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方才撞着他胸口时,二人离得近,虽说陈沅知今日一身男儿装束,在旁人看来无甚怪异,但她自己却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的身份。
小脸泛着浅粉,那是姑娘家骨子里带来的羞赧。
她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扬了扬臂弯的披风说道:“李大人内伤未愈,走在廊间极易被雨水溅着,用披风挡上一挡兴许可以遮些雨珠。”
陈沅知语气诚恳,另含了几分担忧。今日的天气不算太凉,若无这场风雨,一件薄衫便已足够。
偏偏天公不作美,雨一下天就凉了。
她勉强维持着自己的仪态,仰着脸,勾出一抹笑,尽可能地使自己自然些。
这些小动作,无一不入了李缜的眼。
她自以为瞒得极好,其实,自打在侯府瞧见她的那刻起,李缜就认出她的身份来了。
先前在御花园见过一次她身着罗裙的模样,桃腮带笑,迤逦婀娜。虽只一眼,却也确确实实地惊艳了他。
回府后,他只要一想起御花园的碰面,就觉得仿佛在那见过这位姑娘。
彼时他只觉得陈沅知瞧着眼熟,而后碰面,她也总是蒙着面纱,面容模模糊糊的,无法将她与进奏官的样貌对应起来。
直至侯府那回,她冲着二皇子行礼。轻盈的袖口中露出半截纤柔的指头,骨指上泛红的擦痕,教他瞬间想起进奏院的小进奏官来。
这世间哪有这般巧的事,小进奏官前一日才压伤了手,后一日这擦痕边出现在了陈沅知的手上。
化淤膏虽灵验,却也无法一夜之间彻底复原。
弄清她色身份后,也正好应证了他心里的疑惑。
怪不得他初见陈家姑娘时总有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原来二人早在云来酒楼就碰了面的。
“陈大人,你再走近些。”
瞧她一脸仓皇的神情,李缜不禁勾了勾唇角。这是他头一回觉得。男儿装束的确方便许多。
既是她自己有意隐瞒,那这事便暂且搁置一旁,不去揭穿她的身份。
听着这摸不着头脑的话,陈沅知不解道:“走近些做什么?”
李缜并未回她的话,而是接过她臂弯上挂着的披风,一手捻着一角,绕至她的身后,将披风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身上:“衣裳湿了。”
这话说得极轻,又恰巧落在耳侧。她一个激灵,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扯着衣料。饶是她故作镇定,耳根子也即刻红了起来。
李缜用余光瞥了一眼红透的耳垂,后退了一步,语气诚挚:“我不妨事。倒是听闻陈大人隔三差五地告假,身子骨应是更虚些。”
方才挡雨时,并未有所顾及,被他这么一提点,陈沅知才发现,自己右侧的衣袖沾染了雨水,湿湿凉凉的黏在手臂上,冷得一哆嗦。
她望里边走了几步,望着雨帘道:“这天气倒是突然冷了。”
李缜移步到她的右侧,二人并肩而立,雨丝斜着飘进来时,落在他宽大的衣袖上。玄色的衣裳沾了湿稠,眼色愈发地深了。
“书房更近些,去书房说吧。”
从这儿到书房也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书房内门窗紧闭,又点着好闻的梨香,自是比外边要暖和些。
侍婢斟了两盏热茶后,弯着身子退了出去。
陈沅知双手捧着茶盏,冻得泛红的指尖贴着瓷白色的瓷杯,端近后轻轻吹了吹上边的热气,热气蒙眼,再抬眸时,她的眼睛水盈盈的,一脸娇态。
“李大人怎么受的伤?”抿了茶后,浑身都暖了,说话也回到了正题上。
李缜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确实是去查案了,被捕之人虽不好对付,身手却是在他之下的。莫说伤着了,便是连轻微的擦痕都不曾有。
这谎话当真是不好沾惹的,说了一句,便还有千百句等在后头。
他揉了揉眉心道:“为了抓一个人,卢广仲。”
“卢广仲?”陈沅知又重复着低喃了一声,确定不认识此人后,又问道:“他是谁?”
“薛千的人。”李缜心情好似不错,若是放在平日,他定是惜字如金,断不会接着往下说。可是今
日,他竟耐着性子有头有尾地说道:“云来酒楼走水,余小侯爷险些命丧酒楼,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冲进火海,救了余小侯爷。侯府原是要嘉赏此人,奈何大火之后,再也找不着他的身影了。这人,便是卢广仲。”
陈沅知听得认真,她同李缜一样早已疑心此人目的不纯,只是她没想到,卢广仲竟然是薛太傅之子薛千的人。
“怪不得今晨进奏院的官员说薛千避祸去了。原来避得是这祸。”
李缜也不讶异,显然是知晓薛千避祸的事,不过他还是按着杯盖,挑了下眉:“进奏院传消息倒是传得挺快。”
陈沅知轻笑了一声,进奏官本就是转抄朝报,同消息打交道,耳目自是比常人要灵敏些,再者,进奏官的活无趣重复,若无八卦传闻打发时间,怕是得闷出病来,她平日可都靠着这些写话本子的呢。
“也不尽然。进奏官往往只知事情的一星半点,不知全貌的。”
这话倒是不假,否则陈沅知也不会不知卢广仲是谁了。
“可若云来酒楼走水之事当真与薛千有关,圣上岂不是很难做抉择。”
薛太傅位高权重,党羽众多。他若有心护着薛千,便是再烧一座云来酒楼,旁人也不能拿他如何。
李缜点了点头,并未否认她的说法。可眼下,这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陈沅知见他久久不说话,便壮着胆子瞧了他一眼。只见他眼底冰凉,幽深地可怕。
上回见着这眼神还是在酒楼前发现火折子的时候,陈沅知渐渐发觉,但凡同云来酒楼扯上关系,李缜的眼里便会多上几分阴鸷狠戾。
她虽不解,却碍于李缜疏冷的性子一直未曾过问。二人相识不过短短两月,他肯同她说些案子的事,就已是出人意料了,旁的私事,他不提,陈沅知也不会多嘴去问。
“圣上确实难抉择。奈何近段日子,薛太傅自身都顾不过来了。”一直等到李缜说话,她的茶水也见底了。伺候她的银荔眼尖,十分贴心地替她斟了一杯。二人从书房起就说了好些话,眼下她已喝了近两盏茶,可李缜分明有伤在身,说话时非但没喝一口,就连大气都不曾喘。
“李大人你的伤?”
陈沅知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对整个案件的原委也有了连贯的认知。此事就算这么揭了过去,再往下聊,无非就是一些病情的事了。
对上她疑惑的眼神后,李缜假意咳了几声,又端起茶水想要润润口。
还未等陈沅知起身阻拦,一盏茶就见底了。
“大人,这茶都凉透了。”她说话带着些无奈与娇嗔。
这些话声声入耳,宛如发丝拂面,细细痒痒的,听得人心里一颤。
李缜手里的杯盏一滑,哐当一声掉落在桌案上。索性杯底离桌案近,这才没有砸碎。
他自知有些失态,只能轻咳几声来遮掩自己的无措。
“大人无事吧。是不是被凉水呛着了。”陈沅知起身,摆正桌案上的杯盏后,亲自替他斟了盏热
茶:“以后别喝凉的。对身子不好。”
听了这话,银荔倒是率先笑出了声。
这声笑在寂静的屋里尤为清晰。
“你笑什么?”陈沅知垂着眼,一手持着杯盏,一手端着水壶。水倒了八分满,是奉茶时最为妥当的水量。
“大人教李大人莫喝凉的。自己却是贪凉,旁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她不留情面地戳穿道。
陈沅知被她说的羞臊,无从辩解。她确实贪凉,就连这几日天气没有那样热了,她还是喜欢吃冰的东西。
“陈大人身子那样差,还时常吃凉的东西?”李缜的眼神晦暗不明,在说“那样差”三个字时,显然加重了语气。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摸着鼻尖的陈沅知,她就像小孩偷吃被发现后,讪讪地笑了几声。
外界皆传国公府嫡小姐身子骨弱,平日泡在药罐子里,出入常以面纱遮脸。不过这些都是她不愿露面的借口罢了,她的身子骨,大抵还算是好的。
“外边雨停了吗?”她心虚地转移话题,差银荔去外边瞧瞧。
推开屋门便是一阵凉风,银荔伸手去探,雨虽小了许多,却仍是水汽蒙蒙的飘着细雨。
“大人,瞧着这样子,快停了。”
屋门一开,书房内亮敞了许多。藉着外头的光亮,她这才瞧清李缜的桌案上堆了好些呈文。呈文上的字迹遒劲飘逸,每一张匀称的宣纸上都洋洋洒洒地写了好些字。
以前虽读过李缜写的文章,可那些皆是由他人转抄而来的,今日才算她头一回瞧见他的字迹。
“早听闻李大人的墨宝极佳,今儿总算是大开眼界。”
对于赞赏,李缜丝毫不把它放在心上。他理着手边散乱的呈文说道:“不过是些吹捧的话,无需听进去。”
待他理完,暗黑色的桌案一片光洁,唯有一副白纸黑字的长联还卷在手中。见陈沅知感兴趣,他理墨宝的手一顿,接着又将卷了一半的字舒展开来。
“不过是无聊时随意写的。”
李缜的字收放自如,缓疾得宜,陈沅知看得认真,不由地感慨,天资聪颖之人,当真是学什么像什么。
“已是很好了。京中书法写得好的人,肖渝书先生算是一位。能得肖先生夸赞,李大人就莫要谦虚了。”
到底是高门望族出来的贵女,陈沅知的谈吐修养自是比寻常姑娘好上许多。
“你认识肖渝书先生?”李缜不可置信地问道。而后记起她是国公府的小姐,便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陈沅知仍是蒙在鼓里,她不知李缜已猜准了她的身份,还以为说漏了嘴,正想着如何圆话呢。
“不认识不认识。我也只是听旁人提起过。”
她其实是认识肖渝书的,不仅认识,还有幸跟着他学过一段时日。可眼下她只是一个小小进奏官,凭这不起眼的身份,定然不认识名扬天下的肖先生。
李缜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也未揭穿她。
“大人,外边雨停了。”银荔从屋外探出一个脑袋,好意地提醒了一句。
“那李大人好生歇息。我得空再来看你。”夏至一过,天日渐短。眼瞧着时辰不早了,她又客套地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回府了。
回府后,陈沅知照例去净房沐浴,今日淋了些雨,得用热水驱驱寒才好。
如瀑的墨发披散在身后,脖颈处沁着些水珠,大片凝脂般的玉肤暴露在外,陈沅知双眸微阖,舒舒服服地仰着。
“姑娘。”晚橘在她耳边轻声唤着:“早前三姑娘来过一趟。见您不在,便回去了。”
陈瑾知极少来她院里,今日倒是破天荒的过来了。不过,不需想也可知晓她来知阑院的缘由。
“一会儿我过去一趟吧。”
关于落水之事,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名义上,陈瑾知是替她挡住推搡,这才失足落水的。
她若不去瞧瞧她那三妹妹,到头来怕是得落下个铁石心肠过河拆桥的话柄。
陈沅知杏眸紧闭,面上无甚表情。再泡了一会,委实静不下心,便更衣去了陈瑾知那院。
陈瑾知的院子不算是最好的,但藉着柳姨娘承国公爷的欢心,隔三差五地在他耳旁念叨,是以陈瑾知的吃穿用度与嫡女并无差别。
见陈沅知来了,她勉强扯出一个笑意,在侍婢的搀扶下起身。
“妹妹别起了。躺着便好。”见她的身子颤颤弱弱,面上也毫无血色,陈沅知便扶着她躺了下去。
这倒不是装出来的。陈瑾知自幼身娇体弱,每每感染风寒,总要喝上十天半月的汤药,才能将将好起来。
只是此次她过于心急,身子还未好得利索,就强撑着下床,还冒着风雨去她院子寻她。
瞧着诚挚知礼,如若不将她的心思透出来,陈沅知定是对她怜爱极了。
“我先前去长姐屋里,发觉长姐还未回来,便打算明日再去的。不曾想长姐亲自过来了。”她说话柔声细语,就连神情都温婉动人:“云梨,给长姐斟茶。”
陈沅知拾了个靠枕垫在她的颈间,又替她拢了拢锦被:“进奏院有事耽搁了。合该是我来瞧你的,怎好让你带病出门。”
因着柳姨娘的缘故,她原先与这三妹妹也颇为疏远,在她印象里,后宅的不少事都是由陈容知引起的,陈瑾知虽也闹过几回,却也不像陈容知那般无厘头。
若不是此次落水大有蹊跷,她也不会坐在陈瑾知的床前,聊了好些时辰。
“长姐,我听闻祖母已将此事交与你处理。”她话说一半偷瞥了一眼陈沅知的神情,见她无多大起伏后才接着往下说:“想来二姐姐也不是有意的,你就莫怪她了。”
陈沅知愣是没想到她会替陈容知求情,总以为她刻意落水就是为了教陈容知惹祸,好出一口恶气。不曾想她非但没有闹到祖母那,还劝着自己息事宁人。
“这倒是有趣。”她掀了掀眼,绕有兴致地盯着陈瑾知,看了一会才开口道:“你说说,为何要替她求情。”
陈瑾知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说了,长姐莫要生气。二姐姐不知打哪听说了你同二殿下的事,自那以后,她的心里便一直憋着一股气。闲风宴那日她刻意叫住了二殿下,说了几句话。这事被薛姑娘瞧了去。二人争执时,薛姑娘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其中便有一句劝她莫要痴心妄想的话。我估摸着这话尖锐,正好刺中了二姐姐的心,这才起了推搡。”
“你的意思是,她瞩意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