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粼粼,在寒风中出城南下。因为全是家眷妇孺,所以行的缓慢之极。到了傍晚时分,方抵达涿州,尚未进河北之地。
抵达涿州城中,当地官员前来拜见,安排了住处。张延龄安顿好众人正欲安歇,却见谈如青偷偷把他拉到一旁。
“清仪也来了,你知道么?”
张延龄吓了一跳,愕然道:“她怎么也来了?”
“她想一起去南京玩玩不成么?反正出了月子了。”谈如青道。
张延龄无语,忙跟着谈如青去见朱清仪。朱清仪带着家仆婢女住在一家客栈里。她听说张延龄举家去南京,也想跟着去。但是大张旗鼓的跟随张家众人行动,会惹人瞩目。所以便提前一天带着几名仆役婢女出京,在涿州等着张延龄等人。
张延龄还能说什么?只能将朱清仪母子接到住处。这一路千里迢迢,总不能让她们母子单独行动。好在出了京城,便也没有那么多人盯着。朱清仪只要深居简出,便可无虞。
次日继续南下,进入河北之地。
半年过去了,这里的情形依旧不堪。战火肆虐之后的河北之地,沿途残垣断壁随处可见。路上乞讨的百姓也不少。天气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朝廷的赈济工作显然还没做到位。
张家众人听张延龄说了在河北平叛的事情,看着沿途的情形,都颇有些唏嘘。到了保定府歇脚的时候,徐晚意带着众人进行了一场赈济活动。花了不少银子,买了米面粮食分发给百姓。
张延龄也去了保定府衙门,向新任知府李安平询问赈济的进展。好在李安平告诉张延龄,过冬的物资粮食朝廷已经运抵了河北。保定府的粮食也都入了库。现如今正在统计户头和人头,之后会进行发放。
张延龄这才放了心。本想写一封奏折送回京城,询问赈济之事。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必要了。
杨廷和主政之后,没有了刘瑾的威胁和掣肘,倒也展现了一些能力。赈济看来不是没到位,而是在发放之前需要做些事务性的工作。
再看城中百姓,虽然困苦,但是看上去人心倒也稳定的很。
之后启程的路上,众妻妾谈及当地百姓的时候说了这么一些对话。
“他们看着咱们的眼神好像很是凶狠呢。似乎带着仇恨。”
“那还用说?夫君平息叛乱的时候,在这里杀了他们不少人。他们知道我们是护国公的车马,自是心中有恨。”
“这些人是不是不知好歹?夫君明明是去解救他们的。他们造反,那还不是杀头?跟着那些反贼能有什么好下场?夫君已经尽量不伤及无辜了,他们还不知道好。”
“是啊,这世上有几个人知道感恩?这些百姓,又懂得什么?”
张延龄听着妻妾们的议论,心中颇有些感慨。在这个时代里,对错其实很难分清。站在不同的立场,便有不同的对错。刘六刘七的造反或许可归纳为一种反抗压迫的斗争,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可称之为正义。但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那就是一场利用民意的造反。
但自己便完全正确?便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却也未见得。
百姓被压迫的走投无路反抗,那是朝廷的错。但是最终遭受苦难最大的还是百姓自己。他们不反抗,也是受苦,反抗也是受苦,总之,苦的都是底层的如蝼蚁一般的人。
自古以来,从来就没有什么人人平等的社会。将来……也不会有这样的社会。所谓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社会只存在于幻想和书本之上。
无论怎样的朝代,永远都有一部分享受特权,高高在上。永远都有一部分陷在泥潭之中,难以自拔。历史的车轮碾压过去的,都是底层的血泪。
张延龄自问对此无能为力。怜悯是廉价的,圣母是不可取的。因为作为一个个体,你要做的便是努力向上,成为高高在上的那一部分人。为此,你要拼命的努力。
当你行有余力的时候,你可以赈济他们,帮助他们。但其实,这些也只是有限的帮助,真正要改变的是他们自己。
以大明朝的现状而言,自己是既得利益的统治阶级的一部分。别人要砸了大明朝的锅,自己自然是不允许的。但自己眼下做的事情,便是想让百姓们的日子过的好过一些。这不同于简单的赈济,而是激活大明朝的经济,让大明朝的百姓能够受惠,日子过的好一些。
同样是蝼蚁,大明朝的蝼蚁能够吃饱穿暖,而大明朝之外的蝼蚁便不在考虑之内了。
这也许是自己能做的最大的贡献了。
至于妻妾们议论的保定府百姓的敌意,张延龄其实并不在意。
百姓们有朴素的善恶观,之前自己领军平叛,杀了不少人。其中也有许多百姓。他们恨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无需解释。他们造反,自己便要杀他们。他们不造反,自己便会爱护他们。
有些道理不必讲,有些事也无关对错。他们的评价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的评价,而非个人。甚至不是史书上写的那些评价,而是在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那个不可名状的东西,那里才是最公正的评价。
数日后,车马出了河北之地,众人的心情也都开朗了起来。
在白马渡口渡河的时候,许多人第一次见到滚滚的黄河,都欢喜的不行。看着滚滚的大河,让人心胸开阔,生出渺小之感。
张延龄告诉众妻妾,当日白马渡口徐延德率五千骑兵猛攻两万叛军的事情。将两万叛军打的缩回了大名府的那一战对最终决战的意义。
徐晚意听了之后诗兴大发,当即写下了一首诗。
诗曰:
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凛风雁几行。
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弢箭射天狼。
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
闻道当日多勇武,却是徐家国公郎。
张延龄听了大赞不已。对徐晚意刮目相看。虽然徐晚意曾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眼高于顶的豪门小姐。对民间疾苦和打打杀杀之事毫无兴趣,甚至厌恶之极。
但如今,她却已经思想逐渐变得踏实和成熟。这首诗是她以前绝对写不出来的。这般气势雄浑之作,且带着个人情感的诗句,堪称她写诗以来最好的一首了。
徐晚意自己也惊讶于自己能写出这样的诗来,也是欣喜不已。
不过,其他人却对诗句的最后一句表示了异议。
“郡主毕竟向着娘家人。徐家国公郎?说的不就是你哥哥么?你可莫忘了,平叛的大将军是你夫君呢。你哥哥是奉命来此作战的。若不是夫君指挥得当,焉能有此战之胜?你该夸的是夫君才是。”谈如青表示了异议。
徐晚意恼怒道:“偏你多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谈如青笑道:“我说的不对么?叫别人评评理?”
阿秀道:“我不懂诗。”
徐幼棠抱着张延龄的胳膊指着黄河里的浪花道:“大哥,河里有大鱼。”
倒是站在一旁的朱清仪笑道:“如青说的有道理。诗的最后一句得改一改,改作:闻道当日多勇武,却是张家国公郎。那便贴切了。”
徐晚意嗔目瞪着她道:“清仪郡主,你还没过门呢。过了门,你也在我之下。还得我点头。”
朱清仪面红耳赤,却也不想争吵,转头看着景色。
张延龄心中大乐,听着她们拌嘴,心里觉得好玩。于是忍不住大笑。
这一笑不要紧,顿时引来几道恼怒的目光。顷刻间成了众矢之的。
一路南行,翻山涉水,队伍行动迟缓,一天只行的四五十里而已。
但再远的路也有尽头。
十月底,经过近二十天的跋涉,张家众人终于抵达南京浦口渡口。
时近黄昏,对岸灯火璀璨,城池巍峨。大明朝曾经的都城南京,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