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站在高位,俯瞰山谷,神情怡然。
在这里驻扎了大半年,荀攸喜欢上了这里。群山环绕,风景宜人,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离成都平原三五天的水路,不远不近,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不过,此时此刻他更惊叹于孙策的先见之明。这片群山之中随处可见被当地土著称为坝子的土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配合中原的农耕技术,方圆三十里之内,供养三五万大军不成问题,再多就有些困难。孙策好用精兵,周瑜此次出征,包括工匠在内,总兵力也就是三万多人,他们的到来不仅没有给当地的土著带来沉重的负担,还有一定的余力筹建学堂、工官,在满足自身需要的同时还能施恩于民。
没有额外的负担,还能带来不少利益,他们很自然地得到了当地人的拥护爱戴——周瑜成了无数土著少女心中的完美情人只是代表之一,军中将士、匠师也普通受到欢迎——这些熟悉地形的土著主动承担起斥候的任务,帮他们打探消息,不少青壮更是直接从军参战,全军战力得到进一步的提升。
如果兵力再增加两万人——对于进攻益州来说,即使是一部,五万人马也是必需的——情况可能就截然相反了。筹集粮草的范围要扩大,消耗会成倍增加,土著会不堪重负,对他们的到来心有怨言,甚至可能引发反抗,一旦兵戎相见,哪会有如今的军民鱼水情?
大军行于重山峻岭之间,且耕且战,居然还能自给自足,几乎不用后方运送补给,这的确是一个奇迹。如果当年马援能照此办理,他也许不会马革裹尸。不过谁又知道呢,纵使英明如光武,恐怕也不会放心马援率领数万大军经年累月的驻扎在重山之中,任他自行其事吧。
即使大度如孙策,对周瑜也不可能毫无保留的信任,要不然不会安排贺齐、祖郎为副将,不过孙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难能可贵。至少到目前为止,贺齐、祖郎在明面上没有和周瑜发生过原则性的冲突,所谓分歧都局限于战术战法上。
或许孙策真的希望周瑜能远征天竺?
“公达,准备作诗么?”周瑜沿着竹林间的山路走了上来,见荀攸看着山谷出神,朗声笑道。
荀攸收回心绪,躬身施礼。“都督,我可没有那样的雅兴,只是离别在即,忽然有些舍不得。”
“喜欢这里?”
“喜欢。”
“我也喜欢。”周瑜与荀攸并肩而立,饱览山色。“将来天下太平,你我一起求大王赐封于此,在这儿隐居吧。”
荀攸笑笑。“只要能在此终老,封不封的也无所谓。况且你我愿意隐居,子孙未必愿意。他们也许更希望跟着大王或者嗣君横行四海吧。”
“哈哈,还是公达看得远。那就让子孙们受封,我们隐居,在这山里建一座小院,教三五小儿读书习武,闲来便扶杖而游于山水之间,岂不乐哉?”
两人相视欣然。荀攸沉默了片刻。“明年我就知天命了。平定益州之后,我就考虑退隐。都督正当壮年,还要再等些年,不能辜负了这一段难得的君臣缘份。”
周瑜一声轻叹,却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荀攸心思深沉,即使他们共事多年,他也没有真正搞懂荀攸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他有一点可以肯定,荀攸说要退隐,绝不是故作散淡,他是真有这个打算,提前通知他,以便他有时间挑选接任的军谋人选。大战在即,是最能体现军谋们能力的时候。
荀攸也没有再说这个话题,招了招手,一个年轻参军取过一份地图,用准备的石块压好。荀攸与周瑜站在地图前,打量着由大量曲曲折折的线条组成的地图,一时感慨。这份地图是这大半年的辛苦成果之一。在本地山民的协助下,斥候和负责测绘地图的参军们用脚丈量了这片土地的主要通道、河流,费了大量心血,这才绘出了这份地图。
地图上用朱砂标着几个点,其中之一就是娄关。
娄关是戏志才的遗作。当年戏志才入交州助刘繇、高干作战,返程时经牂柯郡、犍为郡,经安乐水入江,途经娄山时,考察了附近地形,认为这里是出山地必经之路,命人在此筑关。关不大,却极其坚固,全用巨石垒叠,两年乃成。周瑜进入鄨县后,从山民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又派斥候实地考验证,明智的放弃了强攻的计划,决定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再作计较。
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周瑜不愿意将宝贵的兵力浪费在这座雄关前。精兵的确能以一当十,可是在这种地形,兵力再多,优势也发挥不出来,军械又部署不开,只能拼消耗,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周瑜没有亲眼见过娄关,可是看到这副地图,他清楚戏志才给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荀攸的手指滑过地图。“南中方向传来消息,曹仁任安南将军,与刘繇、高干联络上了。刘繇、高干久战无功,已经穷途末路,他们很难拒绝曹操结盟的邀请。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对零陵、桂阳南部发起攻击,而曹仁则会率领南中蛮夷,沿温水北上,纠合夜郎等地的蛮夷,对我发起进攻。”
“曹仁能这么快的安抚南中?”
“南中多山,地广人稀,蛮汉杂居,无法如中原一般编户齐民,从庄蹻入滇起就行羁縻之制。曹仁不需要说服所有人,只要说服几个家族的家主即可。这些家主虽然和中原有一些联络,却也非常有限,绝大部分人还是和滇王、夜郎王一样,并不清楚中原与益州之间有多大区别。无知就会被愚弄,他们哪里分得清曹仁所说的是真是假?曹仁也不需要说太多,一句均贫富就足以让他们同仇敌忾了。”
周瑜没有吭声。他们对孙策的新政有些分歧,默契地不予讨论。荀攸今天也是顺嘴一说,未必就是发泄不满。他们的分歧是治道之争,并非个人利益之争。作为最新推行新政的颍川,早己证明孙策只是要土地以抑制兼并,并没有掠夺他们财产的想法,大多数人的产业并没有受损,至于能不能从新政中获利就是另一回事了。
“蛮夷熟悉地形,剽悍好斗,若是散于山谷之间,纵有十年,恐怕也难以清剿。如今他们聚众而来,正是重创他们的好机会。只要斩其酋首,慑其心胆,再示以祸福,自然望风而降,由此可以长驱直入,平定南中。当然,也只能羁縻,像中原那样直接发动民众不太现实。”
“先取南中?”周瑜沉吟着。
“先取南中,再顺泸水北上,至棘道,相对稳妥一些。”
“若击败曹仁之后,越不狼山,溯安乐水西进,再越汾关山,入渚水,不也可以到棘道么?”
“当然可以,但是都督如何才能将楼船翻过这两道山?没有楼船,就算都督到了棘道,又如何迎战益州水师?若是待甘兴霸率水师入三峡,且不说相隔万里,如何统一调度,三万将士愿意几年辛苦,最后还是为他人做嫁衣?”
周瑜被荀攸一连数问问得哑口无言。他明白荀攸的担心。他可以不计较谁是主攻,谁是辅助,但贺齐、祖郎肯定不会甘心。只是按照荀攸的计划,攻取成都的战事至少还要再拖一两年。
周瑜瞥了荀攸一眼,忽然想起荀攸刚才要隐退的话。荀攸说,平定了益州,他就归隐。如果他现在坚持先北上,倒像是有赶荀攸走的意思,显然不太合适。
“先击败曹仁再说吧。”周瑜说道:“这件事,还要和贺祖二位商议才能决定。”
荀攸表示赞同,随即指着地形,开始介绍参军们拟定的作战方案。
魏延站在一旁,眼睛盯着地图,聚精会神的听着,不肯漏过一个字。荀攸说话一向言简意赅,如果不注意听,会漏掉一些很重要的内容。他当然可以以后再问周瑜,但他觉得自己将来迟早要独当一面,不可能永远跟着周瑜,如果也遇上荀攸这样一个聪明绝顶偏偏又心机深沉的军师,他总不能再向周瑜请教。
聪明人能帮忙,但前提是自己也要够聪明,否则难免喧宾夺主,大权旁落。在这方面,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吴王孙策,不仅能用那么多厉害的人,而且让这些厉害的人佩服有加。不过那是绝世奇才,他自认学不了,只能以周瑜为榜样,将来做个都督,指挥数万人马,镇守一方。
荀攸很快说完了,周瑜没有立即表态。荀攸也没催他,随即又说了另一个方案,也就是周瑜刚刚提到的方案。参军们做了方案,但他不看好,只是作为备选。即使不考虑各都督之间争胜的问题,仅就实际情况看,击败曹仁后就主动出山,进攻益州的腹心地带,也非明智之选。
周瑜听完,还是没作评价,只是要求荀攸把两个方案都写成报告,抄送贺齐、祖郎,到时候集思广益,尽可能拿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