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忽然楼上传来了一道轻响,一身黑色正装的男人撑着英伦黑杖从楼上的卧室中走了出来。
男人周身散发弥漫着一股沉沉暮气,他微垂着脑袋,一步步失魂落魄似的走下了楼梯,每一步走的都很慢,就连楼下的人都看不清他的神色。
“莫少谦!”
苏倾城目光狠狠地盯着走下楼梯的男人,牙齿几乎快要嘴唇咬破。
似乎听见她如此凌厉的声音,莫少谦才回神,缓缓掀起眼皮朝人看来,一双眼睛里充满了骇人的红血丝。
饶是苏倾城也是心头一震。
她紧紧盯着面前的男人,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什么来。
半晌,莫少谦才轻轻启唇,凝望着她,沙哑的嗓音平缓地说:“没了,就是没了,她跳海了,找不到了。”
什么……
苏倾城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下,刹那间双腿发软,整个人跌下去,辛亏身后的傅修远及时扶住了她。
“跳、跳海……”
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这个词语,脸色白成了一张纸。
忽然不太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
“苏小姐,都是他们的错!代小姐被他们逼到了海边,生生逼得早产,为了能让姓莫的救孩子,代小姐才会在孩子生下来之后跳了海!都是他们逼的啊!”
阿姨痛哭指着莫少谦喊道。
自打代小纯怀孕起就是她贴身照顾,眼看着一个小姑娘慢慢大起了肚子,阿姨对小姑娘的感情早已深厚得如同自己的亲女儿,对代小纯腹中的孩子更是期待,如今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说死就死了,她恨极了罪魁祸首。
辱骂声,手指直直地指着莫少谦的鼻子,莫少谦一声不吭。
韩哲几分心疼。
自家主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佣人阿姨指着鼻子骂。
“这位阿姨,您也不能这么直接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韩助理说着又看向傅修远和苏倾城,也害怕自家主子被这两位开罪,急声解释:“傅先生,苏小姐,我们主子也没想逼死代小姐,我们的初衷只是带代小姐去引产,您也知道以她的身份不能那么干,谁想到她的性子那么烈,硬是……”
“引产?你以为引产就是条活路?你们可真是活菩萨啊!”
不等韩哲把话解释完,阿姨便红着眼睛要扑上来挠他:“没有人情味的畜生!我们是不是还要谢谢您们!你们知不知道那是一条命?你们知不知道代小姐孕育孩子有多辛苦?你们口口声声把自己描述的像个大善人,可你们那种做法和要逼死她有什么两样!”
唰——韩哲一个没防备,脸上霎时间就多了三道子。
那指甲少说也得一周没剪了,火辣辣的疼痛从脸上传来,叫韩哲捂住了脸痛不欲生,旁边的保镖也紧跟着回神上前把他护住,有两个还过去拦住了阿姨。
“说话归说话,遇事讲道理,哪有你们这样上来就动手的?”
“呸,”阿姨怒不可遏,朝对方的脸就啐了一口:“跟你们这些没人情味儿的畜生还有道理可讲?跳海找不着的咋不是你们的娘!”
“你、你……泼妇!”
“泼妇也好过一群畜生!”
海上苑的佣人也有骨气,一边拉住了阿姨,一边跟保镖们对骂,晦涩难懂的蒂威利语和海都方言唇枪舌战,客厅中瞬间吵吵嚷嚷成了一团乱。
“够了!”
苏倾城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嘈杂的环境,心口像是积压了一口火山般,叫她爆发式地吼了出去。
这一下所有人都安静了。
护着韩哲的保镖们不再吭声,海上苑的用人也拉着阿姨纷纷闭上了嘴巴,只老实巴交地站在旁边,阿姨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捏着袖子默默抹起了眼泪。
这个时候即便是伤心,也不敢上去触主子们的霉头。
襁褓中的婴儿似乎被这嘈乱的环境吵醒,不舒服地发出了呢喃,在寂静的客厅里缓缓响起。
苏倾城愣愣地凝望着阿姨怀中的孩子,酸涩一瞬间涌上鼻尖。
在视线模糊前她迅速将眼神收走,深吸了口气,望了眼天花板的水晶灯,试图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
那是条刚出生的小生命。
可这条小生命,是用另一条鲜活的生命换来、保下来的。
水晶灯闪烁的光芒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的双眼微微眯了眯,眼前逐渐黑暗,似乎穿到了那个下午,穿过灯光晦暗的地毯甬道,ktv的包厢之内。
那个女孩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而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在她推门而入之时,地上跪着的那个女孩似乎抬起了小脸,美得迷人的小脸上泪眼朦胧,一双小鹿般无辜清澈的双眸和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似乎是慌张,女孩在看到她一眼后便很快又垂下了脑袋去。
可仅仅只是那一眼,便让她记住了姑娘家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样,让她心中默默惊叹风月场所怎么能养出来那么干净的一双眼睛。
只可惜当时她的处境也是那般艰难,顾不得跟姑娘说其他话。
可是谁能想到啊。
她说不了几句话,可说出的唯一一句话,便入了姑娘家的耳朵里。
后来她们屡屡相逢,她们开始走进对方的世界中,她不嫌弃姑娘的出身,姑娘干净的眼神也足以洗涤她的心灵,不知不觉她们便已经把对方融入各自的世界里,已经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道路。
她还记得她们相互陪伴一起走在晨阳中,晨阳把她们的身影照的好长。
她们在温暖的阳光中憧憬着未来,她还说要做她腹中孩子的干妈,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美好。
可是现在呢?
如果早知道,她不会在那个下午闯进包厢救下那个姑娘。
如果早知道,她会在姑娘向她示好的时候冷语相向。
如果早知道,她宁愿被人骂冷血,宁愿做一个坏人,也不会给那个姑娘透露出任何一点好意,让她为此走上一条如此凄苦的不归路……
……
苏倾城醒来时躺在马尔代夫的卧室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浓烈的橘色夕阳让她不舒服地眯了眯双眼。
她讨厌这种画面。
明明空气是冰凉的,明明太阳也即将很快消失,为什么还要在消失前散发出如此浓烈的光芒。
证明它来过么?
有什么用呢?
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有谁会在意昨天的阳光?
“伊…唔……”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婴儿的低低嘤咛声,苏倾城诧异转身,就见她身后有一个小小的襁褓,又小又白的小婴儿正在襁褓中无意识地动着。
孩子怎么放在她这儿?
苏倾城一下子起了身,因为起身太猛,惯性叫她控制不住地踉跄了好几下。
她只记得在嘈杂的争吵中,她想起了很多和代小纯在一起的画面,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累的睡了过去。
那时她好疲惫啊。
好像生命力被抽走了一大半,叫她连那些回忆都快留不住。
望着床上嘤咛的小婴儿,苏倾城的目光不知不觉变得十分柔和,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俯下身,伸出小手,轻轻地触碰到了小婴儿露在襁褓外的小手。
此时此刻她才有机会细细地瞧着这个刚来到世界上的小孩子。
小手十分的软,摸起来格外脆弱,她真的太瘦弱了,手腕细的好像一动就会断,皮肤白的连下面的血管都能看得清楚。
七个月的早产儿,再加上在母体内便一直不稳,如今能安稳活下来都是上天眷顾。
“伊…唔…唔唔……”
婴儿的嘤咛声在黄昏夕阳中显得那么清亮,叫人心中触动,苏倾城情不自禁地将孩子抱起来,搁在怀中轻轻拍打着。
望着窗外的夕阳,她忽然有了另一种不同的感触。
夕阳西逝之前的浓烈绽放,又何尝不是一种盛景?
毕竟不是每天都有太阳升起。
楼下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苏倾城抱着孩子走到门口才发现卧室门没有关紧,透过门缝她看到了楼下坐着的两个人。
莫少谦和傅修远。
遣散了保镖和佣人之后,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了两个男人。
烟,一根接一根的抽。
整个客厅到处弥漫了烟雾的味道,男人跟前的烟灰缸里不知道的烟头都已经褥满了。
又是一支烟燃烧到了根部。
闪烁的橘光烧到了男人的手,男人似乎这才猛然回神,没什么精神地将烟头按进了烟灰缸里。
他还想再去拿一根。
一双大手按住了他去拿烟盒的手,他抬头,傅修远正瞧着他:“没什么用,这永远不会成为解决问题的办法。”
解决问题?
现在没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了。
沉默了半晌,莫少谦仍是从烟盒中捻出了一根烟来,苦涩一笑:“修远,我没想到逼死她,你相信我吗?”
说话时,他夹着烟朝傅修远看来,打火机点燃,烟雾微微模糊了他的脸。
不过一下下午的功夫,男人似乎苍老憔悴了很多,下巴冒出了许多青渣,眼中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像是快步入中年的老男人似的。
相信?
傅修远没吭声,只是一瞬不瞬地瞧着莫少谦唇边的苦涩,深锐的目光,要透着这点东西看到另外的一些隐藏的情绪。
莫少谦还在说:“我只是想带她去引产,你也知道她的出身,她如真生下来那个孩子,毁的不仅仅是我,更是整个莫氏的名声……”
名声?
傅修远听到这个可笑的词语,眉心微微皱了下,这他的这种想法不做任何评价。
他只是说:“相不相信这跟我没关系,这是你们的事情。”
莫少谦闻言看向他。
似乎没想到好兄弟会这么说。
他直接笑了。
“也是。”他叹了口气,态度多多少少有点不好,针对性地说:“你从来都是一个不会多管闲事的人,你的七情六欲只存在于苏倾城身上,若不是苏倾城护着她,你根本不会插手这件事。”
傅修远:“嗯。”
掩饰都懒得掩饰。
他做所有的事情的确都是因为苏倾城在做,敢做为什么要不敢承认?
他怕别人说他没出息吗?
不怕。
他根本不在乎。
跟着自己喜欢的女孩走,帮她做一切想要做的事情就对了。
就好像莫少谦说的名声。
名声重要吗?
对他来说从不重要。
苏家的千金大小姐当初在外面糟糕成了什么样子,满城皆知。
众人皆以为他们傅家会退婚,就算是为了傅氏的名声,也不能让一个未婚要和人私奔的破落千金进门当未来家母。
然而,他要。
他依旧要,生死执念般的要。
他从不怕人说。
名声算什么东西,他只跟着自己的心走,疼着护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就是了。
傅修远单手撑着脑袋,望着身旁仿佛困于爱恨纠葛中的多年好友,淡声说:“你没错,用不着自责,你只是不爱她罢了,怪她痴心妄想,想在你身边搏一丝地位。”
“你也这么觉得?”莫少谦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看向了他。
傅修远见此,只是一声冷嗤:“话还没说完,我个人觉得,你现在不用自责,可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什么……”
莫少谦不太明白好兄弟为什么会这么说,夹着烟,愣在了那,烟雾迷了眼睛都不知道眨一下。
“老三,你忽略了一件事。”
傅修远不咸不淡地看着他,语气一贯的平稳:“你没有发现的一件事,就像你所说的,你并没有想逼死代小纯,可你的行为,甚至从你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个字,都在把她往阎王爷手里推。”
莫少谦的脸色微微泛白,本就憔悴的脸色更加的难堪了。
傅修远继续问:“从代小纯接近你开始,你对她真的只有厌恶,没有过一丝的其他情感吗?”
“没有。”
岂料,这一句话莫少谦回答的十分干脆果断,快的好像之前回答过无数次,反射性地从骨子里传递出的抗拒。
傅修远沉默了两秒,点头。
“那也许是我想多了。”
他起身,便打算朝楼上走去。
莫少谦仍坐在远处,脸色却比之前更加难堪,望着上楼的傅修远,他的神色晦暗的如同深海。
忽而傅修远脚步一顿。
停在楼梯上,傅修远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的莫少谦,说:“别把名声看的太重,名声,不能当饭吃,也不会让你在这世上多活一秒钟;反而,它会让你失去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