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窗烛火照亮夜色。
一只小飞虫从窗缝里摸索着爬进来,绕着屋内唯一一盏光源盘旋,冷不防被两根白腻的手指捏住,猩红的舌头一卷,将它吞了下去。
少女趴在窗边的案台,暖橘色的光柔柔地铺散在乌发上,像染了一层琥珀色的糖泽。
白梨面上微痒,像是有人用小指甲轻轻挠她的脸。
猛地睁开眼睛,一双水光盈盈的杏眸猝不及防撞入眼帘,栗色的眼瞳深处亮着一点幽森的烛光,映出她因受惊而惨白的脸色。
面前站着一个陌生女孩,睁大了眼眸盯着她,见她醒来,甜甜地笑了笑:“姑娘,你这样睡在窗户底下会着凉的。”
要不是眼前站着的是个女孩子,白梨差点抄起蜡烛往她面上扔。
“你怎么进来的?!”
女孩眨了眨眼,指指半掩的门:“夫人让我来巡夜,我路过你们客房,看到你的门没关,怕你出事,就进来看看。”
夫人……寇小宛?
白梨语气冷淡:“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女孩还想说什么,白梨斩钉截铁:“我要睡觉了!”
“那我就告退。”她垂头笑了笑,退出房间,不忘带上门。
白梨立刻环视一圈,屋内布置和先前一模一样,没多出什么其它东西,只一盏烛火在忽闪跳动。
都怪傍晚的时候非要和薛琼楼游园,被他溜了一圈,本想等绫烟烟回来和她说一下这里的情况,结果因为筋疲力尽,不知不觉趴着睡了过去。
现在应当是后半夜了。
她轻轻打开窗户,一片月华流淌进来,照亮了窗台一隅。
众人下榻的客房紧挨在一起,隔着一片湖是两个女孩的房间,长桥卧波,花木成荫,白日里阳光宛若碎了一池的金子,晚上便是一湖繁花一湖月。
花木簌簌一动,一道黑影飞闪而过。
白梨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是刚刚那个女孩?
拱桥的一半被葱郁的草木遮挡,她用力眨了眨惺忪的眼,那片随风微动的树影后,掩着一条雪白的人影。
衣如浮雪的少年正从桥上缓缓走下,皎白的衣角在树后若隐若现,湖光映着月光,仿佛天下三分月色都凝聚在这三处。
白梨掩上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等上了拱桥,却空无一人,空余一地月光铺照平沙。
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白梨差点浑身炸毛,遽然转身,少年站在身后,微微低头看着她,月色在他面上落下浅浅的阴影,仿佛静影沉璧。
白梨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
薛琼楼不答反问:“我还想问你,你怎么在这?”
“我……”白梨说了一半察觉不对:“诶,是我先问你的!”
“我在赏月。”
他立在拱桥中间,兜着两袖月光,还真装得有那么几分诗意翩翩的模样。
白梨顺水推舟:“我和你一起赏月吧!”
薛琼楼垂眸看着她,眼底笑意浅淡:“好啊。”
答应得这么快……感觉有诈。
白梨心不在焉地看着微波荡漾的湖水,这轮皓月好似也在随水波沉没、浮起。秋风瑟瑟,夜露料峭,她抱起手打了好几个寒颤。
可惜身旁人无动于衷,目光平静地落在湖面。
眼角一点黑影一闪而逝,白梨下意识转头望去,他冷不防开口:“你很冷?”
“不、不冷。”视线被打断,一阵寒风吹来,白梨抱起手臂再次打了个寒颤。
大半夜的,喝冷风都要和他分一杯羹。
“要是冷的话……”他的手已经放上了衣襟,夜风将衣袍微微扬起,像玉璧上淡淡的一层月光,有一种羽化而去的错觉。
“不不不用。”白梨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我不用,我不冷。”
她边说边四下打量。
奇怪,她刚刚绝对没有看错,那个黑影确实闪了过去,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却杳无行踪。
身旁少年正将手从衣襟上放下,有些失望的语气:“怎么,我的东西你不想要?”
不是不想要,是不敢要,你有点自知之明啊。
“我不冷,真的不冷。”白梨一面应付他,一面提心吊胆地四下张望。
一点幽幽的烛光亮在浓郁的夜色中。
她出门的时候没有把蜡烛吹灭,烛光安静地晃动,投射在窗户上的树影犹如张牙舞爪的鬼影。
另一侧是绫烟烟的房间,门窗一片漆黑,她已经歇下了。
一缕黑烟趁着两人走神,在翠郁的花木间聚拢,悄无声息地挤入窗缝。
白梨四下环视的目光猛然凝滞,几乎立时警觉,掉头就往绫烟烟的房间跑,才迈了半步,手腕被人猛地擒住。
他轻声问:“去哪?”
刺骨的寒意沿着腕骨蔓延四肢百骸。
她就知道的!她刚刚哆嗦了那么久没见他斜一下目光,现在突然要给她披衣服,这就是声东击西!
她没有剧情金手指,站在同一起跑线同他交锋,早就落了下乘。
白梨凝视着他,目光不躲不避:“我看到这里有人。”
掌中单薄的手腕轻轻一抖,泛着一层浅红,如凤仙花的花汁晕染。
少女紧张到极致的面色在月色下雪白如纸,像那只折了翅膀匍匐颤抖的麻雀,会让人有怜取的欲.望,而不是将翅膀血淋淋地撕下来。
“是吗?”他四下环视:“你说的人在哪?”
装,又装。
满屋烛影猛然摇晃,一缕黑雾袅袅盘旋至半空,横冲直撞寻找趁虚而入的缝隙,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宛如暴雨斜侵门窗。
来不及了,它要进去了!
手腕上的力道还在禁锢着她,少年立在原地,一手扶着拱桥的白玉栏杆,袖袍像一片月光垂下,迢迢月色和云白,不急不缓地轻笑:“你说的这个人,我怎么没有看到?”
窗户发出扭曲的哀鸣,在夜色下显得无比渗人,窗缘被撞得外内挤压变形,岌岌可危。
白梨觉得自己快赶不上了。
薛琼楼黑沉如夜的双眸,盯着她苍白的脸,她有些绝望无助地钉在原地,有一瞬间,他好似从这双总是如琉璃般干净澄澈的眼底,看出了一抹水色。
他手缓缓松开,“现在不要过去……”
白梨没心思同他迂回,一下子挣脱,头也不回地往那个方向跑。
那缕黑烟无影无踪。
没赶上吗?
白梨一阵绝望。
“绫道友!绫烟烟!”她用力拍门:“你还醒着吗?你没事吧?!”
冷风割面,隔壁屋里晃动不止的烛光像一头怪兽不断闪烁的眼睛。
没拍几下,门吱呀一声打开。绫烟烟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外袍,表情迷茫地出现在门口,烛光平静地躺在她肩头。她看着门口惊慌失措的少女,疑惑道:“阿梨,大半夜的怎么了?”
“刚刚有股黑烟想进你屋,你……”
余光瞥见门框上被风吹起一角的符纸,白梨的话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这是绫烟烟设下的禁制。
符纸未损,说明禁制没有遭到破坏。
但她刚刚明明看见那缕黑烟……完了,是现在!
白梨心念电转,刹那间如梦初醒,几乎同时,一股阴风扫了进来,像一片冰凉刺骨的刃从她身上刮过去,呼啸着卷入房门,紧贴在门框上的符纸宛如一只枯叶蝶,被卷到半空。
“什么东西?”
绫烟烟被风吹得迷了眼,下意识拿手在眼前挡了一下,再睁开眼时,面前少女面色惨白,魂不守舍地看着她。
“阿梨,你怎么了?”绫烟烟在她面前晃了晃手。
白梨眼睫一眨,努力将神志抽回,还没开口,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我们方才看到有东西进了你的屋子,怕它对你不利,匆忙间才将你喊醒。”少年站在阶下一汪明澈剔透的月光里,谦谦有礼地一笑:“打扰绫道友休息了。”
“诶?有东西进了我的屋子?”绫烟烟吃了一惊,低头去看设了禁制门框,那张符纸已经完全脱落,龙蛇游走的符文正在逐渐消退。
她面色倏地一变。
白梨面色更不好看,缓缓回首。
两人站在拱桥上的时候,因为禁制的存在,那缕黑烟根本无从下手。想让它找到趁虚而入的时机,便只能让绫烟烟自己出来开门。
他是故意的。
故意让她将绫烟烟喊出来。
如果他不出手阻拦,白梨可能还有冷静思考的余地,但方才那样,只会让她产生欲盖弥彰的错觉。
一点缥缈的烛火在他幽黑的眼瞳中明晦不定,仿佛在说:刚刚好心提醒让你不要过去,如何?现在是不是追悔莫及?
你不是很想救人吗?那我让你亲手引狼入室,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时疏忽酿下大错。
至少接下来的这一路,这片阴霾将一直笼罩着你,永远不得脱身。
少年墨玉般的眼底蕴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轻慢不逊的、目空一切的,仿佛一座波谲云诡的迷宫,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的笑是金装玉裹的刀鞘,藏着雪光冽冽的刀刃。
他捅刀之前,不会亮出刀刃,而是扬起笑脸。
杀人何须见血,道心崩碎足矣。
—
白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腔,感觉自己清醒了些。
冷静,她要冷静。
她认识这家伙不是一天两天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短短一天的和平相处对他来说,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此前他一直在对姜别寒下手,根本没拿自己这个小菜鸡当回事,直到鹤烟福地让他大意失荆州,他才渐渐认真起来。
认真的后果就是——不留任何情面地捅刀。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谋算的呢?
白梨回忆了一下,或许是小树林那一晚,又或许是他跟自己提起“狼与牧羊人”那一刻?
从踏入风陵园的第一步——不对,应该说从踏入鹤烟福地的第一步起,主角团就已在劫难逃,随后的应邀下榻,不过是在这片杀机四起的泥沼中越陷越深而已。
原著中绫烟烟陪着姜别寒走到了最后,一定不会在这弹丸之地香消玉殒。
没有剧情金手指,幸好还知道原书结局,白梨觉得眼下自己还能破局。
侧面一扇窗户猛地被风掀翻,那缕形迹可疑的黑烟从窗户缝里溜了出来,像一条黑蛇蜿蜒游去。
绫烟烟还没来得及看清,方才还立在阶下的少年眨眼消失。
他应当装模作样地去追了,至于愿不愿意追上,全在他一念之间,白梨根本指望不上。
她不做犹豫,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跑。
“姜道友!绫烟烟那出事了!你快出来!”
此时不拉外援更待何时,白梨敢打包票,要是绫烟烟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姜别寒能把那人祖坟都炸个底朝天。
因为今天傍晚的事,姜别寒在床上辗转难眠,还在想着怎么哄好他的绫师妹,陡然听见门外急促的喊声,他几乎立时翻身而下,剑光随人影一同掠出,两扇木门应声而碎。
白梨面前刮过一阵风,再回过神时,房间空荡荡的连门都没了。
“师姐怎么了?!”夏轩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等等我!我也去!”
轰一声,木门被火符烧成灰烬。
白梨:“……”
对岸四个房间紧紧挨在一起,剩下一间是那个明空和尚的住处,却漆黑一片,毫无动静。
这么大的声响都没把他吵醒,还是说他在入定?
白梨多留了个心眼,扭头跟上两人。
绫烟烟简直被今晚的事弄得一头雾水,先是有一缕诡异的黑烟想钻进她房间,然后她被一阵阴风刮得眼睛疼,最后那缕黑烟在她房间逛了一圈,不招自降般逃了出去。
“我真的没事。”她摊开双臂给面前三人看。
三人震惊的表情出现片刻迷茫的空缺,上上下下将她扫视一遍,完好无损,半根头发丝都没断。
姜别寒忧心忡忡:“可是我听白道友说,那东西冲破了你的禁制,进了你的屋子……”
“可能是因为发现得及时,它没来得及得逞。”绫烟烟拢紧外袍,“方才薛道友已经去追了……”
白梨打量着她,微白的脸色是被夜风吹的,眼瞳清澈不掺杂一丝杂质,腰背笔直,和平日别无二致。
不对的,白切黑出手或许不会立竿见影,但绝不会空手而归,
水波不兴的湖面遽然间飞起一条白练。
那缕黑烟拖着一条浓烟滚滚的尾巴,自白练中倒掠而出,犹如一条蟒蛇在半空翻滚扭转,在这一处小小的、封闭式宅院内横冲直撞。
姜别寒面色一变,将绫烟烟挡在身后,正要拔剑出鞘,一线雪亮的白光以迅雷之势将这条蟒蛇一斩两段,仿佛要将夜色劈出一道空隙。
“追到了。”
薛琼楼从草木扶疏的假山后缓缓走出,随手将用废的玉白琉璃子扔到地上,棋子落地即碎,化作一堆齑粉随风飘逝。
两段黑烟自半空坠落,是两截黑色的飞虫,模样像蝉。
白梨对它一点也不陌生,下午在竹林碰过乌泱泱一大堆。
“刚刚……”绫烟烟仔细打量:“就是这东西刚刚在我屋外盘桓?”
薛琼楼颔首:“方才和阿梨在桥上赏月,是她先发现不对劲的。”
月华流淌在他眉眼上,瓷白的脸宛若积石之玉,通透而干净,他侧眸与白梨对上目光,勾起嘴角:“是吧?”
白梨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没办法否认。
他说的半点没错,方才确实一直和她站在一块。
他说要去追这道黑烟,也确实说到做到。
每一句都是真话,但每一句都藏着陷阱。
“这东西是什么?”姜别寒拿剑尖戳了戳飞虫的死尸:“蝉吗?”
白梨觉得有必要将竹林里的事和他讲清楚,还没开口,有人反应比他更快。
“我见过。”
姜别寒循声抬头:“薛道友,你了解这东西?”
“了解谈不上,不过——”少年屈起指节垫着下颌,沉吟片刻,又同白梨对上视线:“傍晚和阿梨游园时误入一片竹林,竹林里便冲出这些东西,远不止这一只。”
白梨脊背一僵。
他又说出来了。
“难道是风陵园饲养的宠物?”夏轩蹲下来,拿出一根小木签拨了一下,将这东西翻了个面,露出雪白的肚皮,两片薄薄的、蝉翼一样的翅膀。
“师姐,你见过吗?”
“没有见过,书上也没有记载。”饱览经书如绫烟烟,这会也在犯愁地摇头:“长得倒是像蛊虫。”
她想了想,忽地眼神一亮:“对了,你们还记得刚来的时候看到的那株树吗?”
“你是说——浮屠树?”姜别寒道。
绫烟烟点点头:“浮屠花动,会有梵音响彻,我们当时都听到了梵音,但我还注意到浮屠花里面也有这些蛊虫在飞来飞去。樊妙仪说过,这株浮屠树是她父亲特意从西域移植过来的,既然是佛门圣物,怎么任由它被蛊虫啃噬?”
“你是说,这些蛊虫与那株树有关?”
她有些迟疑:“我也只是这样猜测,毕竟那朵浮屠花很眼熟——”
虽然没说下去,但众人心下了然。
闻氏师祖堂挖出来的那具无头尸首上,就有一朵浮屠花的印记。几个人都经历过掩月坊大清洗,对此记忆犹新。
姜别寒看到浮屠树的第一眼,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具尸体。
浮屠树在中域凤毛麟角,百年难得一见,许多人甚至未曾耳闻,那具尸体身上有这一样朵花,生前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说不定与风陵园樊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乌云蔽月,一片阴影缓缓覆盖庭院中默立着的五人,树木如狰狞的爪牙,在夜风中晃舞。
夏轩胆战心惊地出声:“是、是巧合吗?”
“如果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其余三人齐齐望向倚在树下沉吟的少年。
“……飞舟被一名富商尽数包揽,我们无船可乘,只能再在白鹭洲滞留一天,恰好遇上那对姐弟,又力邀我们下榻风陵园,总感觉像是——守株待兔。”薛琼楼低头自顾自说着,抬起目光时发现众人都在看自己,微微一笑,“我只是猜测,但愿是我多疑了。”
三人脸色不大好看。
白梨面色更白。
他在和盘托出。
不对,应该说,他把她知道的和盘托出。
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少年微微侧头,众人站在一片森然的黑暗里,只有他一身白衣醒目昭彰,含笑而视。
好像在说:我让你知道什么,你就只能知道什么;你再怎么挣扎,也玩不过我。
冷风侵衣,前路一片迷茫,白梨抱紧手臂缓缓蹲下来。
“诶,阿梨你怎么了?”绫烟烟拉住她胳膊。
白梨闷闷道:“站得腿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