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咕噜噜滚到白梨脚下,拖曳出一道浓艳的血痕,面上一层涟漪扭曲,五官像被吸入一个漩涡,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女半靠在墙上的躯体也迅速腐朽,成了薄薄一张皮囊。
这人不是自己,只是披了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皮囊,但看到她死得这么惨,白梨未免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少年站在不远处,周身光芒暗淡,黑漆漆地看不清表情,一圈血珠扑在衣摆上,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又似荷叶上的露珠,风一吹便簌簌往下倾洒。
白梨指指死不瞑目的头颅,“这、这个……”
好歹做了这么多天的戏,下手半点情面都不留啊这人!
“假的。”
薛琼楼轻轻拧转手腕,一甩袖袍,血弧如扇面大开。他低头俯视着墙角烂泥似的腐朽皮囊,若仔细观察,两人体态全然不同。
“你刚刚去哪了?”
白梨指着后面:“我在那边看到好多尸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她眼睫细密如纤毫,没有湿哒哒地黏成一簇,眼眸黑润纯粹,也不是晕着水色的桃花瓣。
“去看可以,”薛琼楼笑意嘲弄:“你到时候别被吓哭。”
白梨一头雾水,但气势不能输,挺直腰杆,半点没有颓沉的模样,还有些自豪地炫耀:“我刚刚踹翻了一个女人,没有你我照样可以逃出来!”
迷雾渐浓,仿佛一片浑水,让人举步维艰。五步以外辨不清景物,只能摸着墙壁走。
遍地横尸不翼而飞,只剩下几条黑漆漆的影子,像人被烧焦后在地面留下的轮廓。
白梨刚站定,四堵墙壁便像魔方扭转,光影在这些雪白的墙面和血红的瓦片间浮动,照得两人面容明明灭灭,墙根与草地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这些墙壁会动。
流转的光影蓦然停滞,一具无头尸体靠墙而坐,皮肤犹如失了水的树皮,皴裂干朽,头颅滚在一边,已经成了皮包骨的骷髅。
一只蛊虫从骷髅眼洞中爬出来,冷不丁被一道白光打进墙壁。
白梨壮起胆子,凑近观察,蛊虫被钉在墙上,发出细弱的嘶鸣,挣扎不止。
“奇怪,这些蛊虫也有自己的意识吗?”
薛琼楼站在不远处轻笑:“不然你以为,是谁在操控这些死尸?”
白梨留了个心眼,又鼓足勇气打量这具尸体,不久前在墙面留下的血弧几已干涸。
是一开始遇到的那个男人。
既然看到了他,说明这些会移动的墙壁又让两人回到原点。
也就是说,这么多路,他们白走了。
白梨揣着不妙的预感转过头,果然见少年抱起手,若无其事地倚着墙面,促狭地看着她,好似在说:没错,我就是在溜你,但是你无可奈何。
法阵之内因天黑而格外寂静,四堵高墙投下的阴影仿佛一座穹庐笼罩在头顶,夜空阴云密布,没有一颗星子,像百年难遇的天狗食日。
她忽地突发奇想:这些墙这么矮,能不能爬上去?
还没将这个想法付诸于口,一粒白光像倒坠的雨珠,拔地而起,四周墙壁立刻随之拔高,竞相追逐,最终那粒白光落了下乘,像升了空却没能开花的烟火,耗尽最后一丝余热,又笔直地往下坠落。
落进薛琼楼手里,他含笑而视:看吧,这样也是不行的哦。
本就为数不多的出路又被堵住一个。
他是不可能让自己找到绫烟烟的。
白梨靠墙蹲坐,抱住了脑袋。
—
走错一扇月门后,姜别寒便找不到绫烟烟了。先前试过御剑冲上去,奈何这些墙壁也无限拔高,遥遥无际。
他只得扶着墙壁一步一个脚印走,不远处有个少女蹲在墙角幽幽哭泣,鹅黄色的裙子在夜色中明媚耀眼。
“师妹,你怎么在这?”姜别寒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你没事吧?我找了你好久?”
她从膝盖间抬起脸,泪盈于睫,楚楚可怜的模样,像一头在林间迷了路的小鹿,“我脚崴了,你能背我吗?”
姜别寒自然不会拒绝,正想弯腰让她上来,一张火符砸了过来,在夜色中开出一朵绚烂的火花。
“师兄别被骗了!”绫烟烟喘着气及时出现,面色苍白。
蹲坐在墙角的少女立刻变作一张腐朽的皮囊,一只蛊虫振翅飞起,朝着绫烟烟冲过来,绕着她嗡鸣不已,随即被剑光一切两断。
迷雾变本加厉地浓郁,几欲将夜空遮蔽。
绫烟烟如坠冰窖,嘴唇泛着一片淡淡的青紫,扶着墙壁的五指也是一片乌青,无力地滑坐下去。姜别寒扶着她双臂,让她靠墙坐好,将她的手捂在自己掌心。他也觉得寒冷,或许是体魄差异的缘故,还能勉强走一段路。
原本在一块的五人被这座法阵分散四地,找不到同伴,更找不到出路。
“师妹,我背你吧。”
“我……太冷了……站不起来……”
绫烟烟哆嗦着捧出一枚养气丹:“这是之前阿梨给我的……师兄你服下吧……你还要找出路……”
“我能坚持。”姜别寒又推了回去,努力装出神色自若的模样:“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
绫烟烟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慢慢将养气丹塞入口中。
一瞬间时光溯回,好似又回到了在宗门的日子,姜别寒被断岳真人逼着没日没夜地练剑的时候,她偷偷揣了一碟桃花糕给师兄垫肚子,两人偷鸡摸狗似的躲在山后的一株老槐树下。姜别寒饥肠辘辘,一小碟桃花糕风卷残云,不消片刻便所剩无几,剩下最后一片的时候,两人便开始互相推让。
腻腻歪歪的后果是被断岳真人或掌门师尊发觉,每当这时,姜别寒便很有义气地站出来,说是他怂恿师妹送的甜点,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顿训斥,还要被罚写检讨。
绫烟烟招了招手,“师兄,你过来一点。”
姜别寒不明所以地凑过去,脸颊便被她冰冷的双手捧住,少女香甜的味道洋溢在鼻端,柔软的唇印上来。
仿佛有人在耳边放了束烟花,轰一声吞没了所有声音。他脑海里嗡嗡然,像被人拿刀柄狠狠敲了一记,又给塞了一粒蜜饯。
随即,唇齿间多了一粒圆溜溜的东西,带着点青涩的苦味,一路滚到喉咙里,咽了下去。
一盆冰水泼下,姜别寒滚烫的脸颊转瞬间被冷冰割面。
抱起双腿蜷缩在墙角的少女已经闭上双眼,雪白的面容好似被一层霜雪覆盖。
姜别寒喉咙狠狠地堵了一下,轻轻将她托到背上,一头扎进愁云惨雾。
—
浓雾作雨,沾衣欲湿。
白衣胜雪的少年伸出手,轻轻一拨,宛若推月拂云,层层叠叠的雾化作飞絮游丝,向两侧荡漾开,衬得雾中人仙姿俊逸,如朗月入怀。
“还不走吗?”
白梨蹲在墙角,将下巴放在膝盖上,闷声闷气:“我放弃了。”
她垂着头,衣领中探出一截脖颈,像花草弱不禁风的茎,遭了一夜风吹雨打,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可惜身旁这个温其如玉的君子并没有半点怜惜之色,“现在说放弃,已经晚了。”
“我不走了!你走吧!”白梨一不做二不休,往地上一坐,“说不定我在这里等,还能等到绫道友呢!”
“等到天荒地老,你也等不到。”
薛琼楼垂头看着她,面色柔和,旁人光看他的神情,还会误以为是在安慰无理取闹的心上人。
白梨瞪着他:“你在这就是看我笑话的啊?!”
他坦然承认:“没错。”
白梨:“……”
她忘了这个人有恶趣味的。
雾气像冰丝往肺腑钻去,寒意顺着脊骨往上爬。她掩住口鼻,哆嗦着扶墙站起来,四肢酸软无力,仿佛在冰水中浸泡一遍,麻木得已经感觉不到了。
“走、走吧。”白梨艰难地迈出一步,“刚开玩笑的,我才不认输呢!”
薛琼楼已经走在了前面,他现在不负责带路,而是跟着她走,仿佛料定了她找不到出口。
看着别人一脚踩进泥沼,挣扎、下陷、溺毙,他冷眼旁观,且乐在其中。
脚步声没有传来。
薛琼楼回头望去,刚被拂开的浓雾又拥堵在眼前,晦涩难视。
“白梨?”
没有回应。
衣袍如刀刃切开浓雾,眼前豁然开朗,那抹隐约的身影靠着墙壁瘫坐在地。
“你不是说要走吗?”他缓缓走到她面前:“怎么又泄气了?”
还是没有回应。
少女侧靠着墙壁,脑袋几乎埋到胸前,肩膀弯成了弓字形,瑟瑟发抖,像冰天雪地里从巢穴中摔下来的幼雀,收紧翅膀给自己取暖。
薛琼楼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半跪在地,捏住她下巴,将她脸抬起来,触摸到的肌肤冰凉僵硬,像一块坚冰。两片眼睫往下坠,毫无往日神采,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你没有服养气丹?”他作壁上观的笑意倏地收敛。
她不回答,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想把脸埋进膝盖,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些暖意。
“没有了……”膝盖间传出的声音细弱蚊蝇,抱住双臂的手冻得发紫,十根手指泛着乌青。
“什么没有了?”
薛琼楼又把她的脸抬起来,她把脸一扭,重新埋进膝盖,得了片刻安宁,像一只把头插.进沙漠里的鸵鸟。
他目光移到苍白的耳廓,“你的药呢?”
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话,呼吸之间带着冰渣,薛琼楼没有听清,俯身靠近,听到她口齿不清地呓语:“……都给你了。”
他目光在她努力蜷缩的肩膀上凝固,直接将她腰间的芥子袋拽了下来,袋中空空如也。
这不奇怪。
在飞舟上的时候,她用掉了大半丹药,现在所剩无几。方才其实只剩下一枚养气丹,早已是捉襟见肘的境地。
其他的呢?
光滑的瓷瓶,随心念晃动滑入手心,他垂下眼帘,瓷瓶又矮又胖,画着两个小人,一个皱着脸有苦不能言,一个往他嘴里塞蜜饯,幸灾乐祸地捧腹大笑。
瓶颈穿了根红绳,像绞刑架上血红的绳索,一下子将人的心绞紧。
这也是她在飞舟上给自己的药,仍旧满满当当的一瓶,放在他身边积灰。
都给你了……是这个意思。
—
白梨像坠进一个冰窟窿,冷得直打哆嗦,困得眼皮打架。她想把整个人都埋进土里,好好睡一觉,偏偏还有人要把她脸抬起来,打扰她安眠。
她不爽地打掉那人的手,“啪”一声,自己手心也火辣辣地疼。
那人似乎被自己打懵,好半晌没再把手伸过来,她把头往手臂里一戳,像一只鸵鸟终于找到了松软的沙漠,安详地把脑袋埋进去。
下一刻,她脸又被抬起来。
雾气凝聚在眼睫上,好似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一触即碎。
唇边抵了一枚丹药,努力往她齿缝里挤,她脸一偏:“我不要!”
薛琼楼眼底幽黑:“那你会冻死在这里。”
“我不要你的东西!”她把脸贴在墙面,就像那日死死地攥住银萝藤不松手。
“这是你给我的。”
她像壁虎似的紧贴在墙面:“我不要你身上放过的东西!”
他愣怔一瞬,冷声道:“我一粒也没碰过。”
她眼睫眨了眨,眼瞳黯淡无光,冻得神魂皆失,仰起头看着他,整个人都凝滞了。
“你怎么可以一粒也没碰过?!”她突然两手揪住他衣襟摇晃,痛心疾首:“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我又没下毒!你以为谁都像你!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薛琼楼险些被她蛮不讲理的逻辑绕进去,一把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贴在她额头。
没有被冻坏脑子。
不管面上装得有多滴水不漏,他始终都不是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更不是一个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的好人。他不厌其烦地陪着她在法阵中兜兜转转,不代表他同样有这个耐心伺候别人。
薛琼楼最后一次捏住她下颌,将养气丹抵在她唇边。少女颤动着被雾气沾湿的眼睫,水珠闪着细碎的光,脸颊苍白,整个人宛若冰雕雪砌,一触即碎。
她终于安分下来,顺从地微微张嘴,连着养气丹和他的手指,一口咬了下去,留下一圈带着私愤的牙印。
薛琼楼:“……”
他屈起指尖,转身贴着墙壁缓缓坐下,雾太浓了,他懒得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任由堆叠的迷雾将自己淹没。
肩头一重,他半阖的眼睫倏地抬起,白底红绳的小瓷瓶滚到手心,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将药瓶收了起来,靠在肩头取暖的人也没有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药瓶指路→第十八章末尾
女主祭天,法力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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