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白骨当空而坐,无数魂魄灵体塑成血肉的一部分,漫天血色与绿光交杂,光怪陆离。
五个人在它面前像蝼蚁一样渺小。
“这东西就是樊家家主樊肆?”
姜别寒抬头仰视,整只剑鞘在嗡鸣。
长鲸出鞘,剑光刺穿白骨右脸,骨骼皴裂声震颤天幕,没过多久,滚滚而来的黑烟凝成八股粗壮结实的黑绳,再次将那个洞补全。
剑光在巨大的骷髅头四周飞驰,不论劈斩得多快,蜂拥而来的黑烟总能将缺口补得密不透风。
血肉像不断累叠的高楼,已经筑到了白骨腰际。
长鲸剑已经折损一次,方才又疲于奔命,此刻剑光不复出鞘时的凌厉,如倦鸟归林,回到剑匣。
“你杀不死它的。”叶逍仰面躺在地上:“等这东西完全成了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便是半个地仙,谁都杀不了他。”
“这些魂魄,都是……死掉的人?”
“你以为她们养蛊是为了好玩?”叶逍森然一笑,两条腿正在溃烂,像烧完的骨殖:“每一寸肉.体,每一根骨头,都由这些人来铸就……当然也包括我们。”
—
满树小铃铛无声晃动。
这些小铃铛是姜黄色的浮屠花,干朽的树皮像一张张尖牙利嘴,正发出龇牙咧嘴的呼噜声,凶狠地警告试图靠近的两人。
“阵眼就在这里?”白梨已经被练出一身胆,能做到熟视无睹,“我们要把树砍断吗?”
薛琼楼不苟言笑:“退后。”
他伸出手,像托举一片白云,轻飘飘往上一抬,浮屠树发出凄厉的嘶鸣,地面寸寸崩裂,虬结的树干暴起,根须宛若蟒蛇缠作一团。这些根须下竟悬着无数骷髅骨殖,咯拉作响。
继而一挥袖子,整株浮屠树也倒飞出去,在风中肆意飞旋。
地面出现一个漆黑的漩涡,污血如泉眼里的水喷薄上涌,血流满地。
白梨仿佛预见接下来的剧情走向:“我们不会要跳下去吧?”
“没错。”他转过脸,饶有兴味地微笑:“害怕的话,在上面等着。”
白梨想说我一个人会死吧,他又加了一句:“没人有空管你。”
白梨:“……”
她还真是个实在的龙套,一旦脱离了主角团,存在感便低到尘埃里。
薛琼楼没废话,一步踏进漩涡,像踩进一座满是淤泥骸骨的坟堆。少年干净的白衣和这片污血相比,有如云泥。
够狠。
白梨深吸一口气,紧跟而上。
很快她便发现,自己周身像撑起一个保护罩,这些污血骸骨朝她涌挤而来,又沿着一片透明的壳儿滑落。一路坠下去,像一只场景飞速交替的万花筒,奇景纷纭。
双脚安然无恙地触到地面,一条冗长的甬道展现在眼前。
阴森的寒意从甬道深处涌出,薛琼楼洒出五枚白子,将前路照得通透明彻。靴底踩在青石板路面,阵阵沉闷的回声萦绕在耳畔。
墙壁上依次挂了一排壁灯,以白骨制成,血迹斑斑,形状五花八门,有的像头颅,有的像交叉的双手,还有的甚至是一整具躯干,油灯便置于肋骨内,无声地诉说出一股阴森森的扭曲感,像变.态的人体展览馆。
一名红裙少女亭亭玉立,撑着一把绿莹莹的油纸伞,背对着两人抹眼泪,哭得如泣如诉。她转过脸来,竟然是先前那四胞胎姐妹中的一个,面庞稚嫩纯真,不含半点矫揉做作之色,无助地朝薛琼楼伸出手:“带我回家吧……我好想回家……”
还没接触到他衣袍,便像冰块靠近火炉,瞬间融化。
左侧的白骨壁灯下,又蹲着个瘦骨伶仃的小孩。
身后有“呲呲”声,白梨低头一看,一条血红的长舌像滑溜溜的蛇一样,蜿蜒到她脚下,卷上她的脚踝。
薛琼楼突然感觉自己袖子被抓住。
她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歪斜着立在原地,惊恐至极以至于无法出声,指了指脚下。
薛琼楼抬手将那小孩挥到墙上,化作一团黑烟撞得粉碎。
脚踝上似乎还残留着黏糊糊湿哒哒的感觉,她轻轻揉了揉,平复一下骇然的内心,又精神抖擞地站起来:“我们继续走……”
一道白影兜头罩上来,将她笼在里面,有泛着兰麝香的暖意,白梨没说完的话噎在喉咙里。
什么东西?!
她扒下来一看,是一件雪丝外袍,握在手里像一片轻逸的雾。
少年身上便只剩了一件绑着束袖的中衣,少了这件拖泥带水的宽带褒衣,看上去更挺拔,和初见时一般,像一片薄薄的刃。
“我不习惯等人。”
他没等说完转身便走,轻车熟路,满脸正经事正经办的神色。
接下来的这一段路途,想靠近白梨的鬼魂碰到这件法袍,悉数融化。剩下脑瓜机灵的,见接近白梨不成,转头蜂拥涌向薛琼楼,随即啪叽几声被打进墙壁。
一条河流横亘在眼前,浓黑河水无风起浪。
走近了才发现,河渠里那一片黑色波浪压根不是水,而是无数挣扎扭动的魂魄,彼此黏成一团。
白梨在岸边站定,立刻有手臂伸出来,五指钉在岸上,抓出五道白痕,摸索着想把她拽下去。
“这样还怎么过去?”
不等她问完,起伏蠕动的“河面”上,缓缓铺开一片“银河”——并非是银河,而是黑白二子铺就的小路,黑子如夜空,白子散落其中,远看像夜空里的璀璨星辰,近看似星罗棋布的鹅卵石。
这家伙的法器终于有一回是货真价实的美观无害了。
她踩上这条小路,脚底魂魄聚拢成人形,趋之若鹜,接触到棋子的一刹那,溃散如烟。
不知是不是甬道阴寒的缘故,白梨打了好几个冷战,寒意如一根冰锥贴着脊背滑下来,又冷又刺。
脚步虚软,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她差点踏空,一把拽住了面前人的袖袍。
或许是见她这副风吹立倒的模样有些可怜,薛琼楼没有推开她,耐心问了句:“怎么了?”
白梨摇头:“这里……有点冷。”
墙壁上溅满陈腐血迹,河中阴物肆虐,甬道固阴沍寒,刚进来的时候只觉得阴冷,走到半途越来越冷,是带着刺痛的阴寒。
她快站不稳。
指尖开始泛起青紫,如一片恐怖的毒斑迅速蔓延整只右手,她察觉到身体的异样,想低头看一眼,结果被一只手捂住眼睛,视线一片漆黑。
“诶,你干什么啊?”白梨感觉他手指缓缓推开衣袖,一路滑上来,下手根本不知轻重,她又痒又疼,“别动我手臂,我不想缺胳膊少腿……啊!”
他充耳不闻,狠狠掐了一下,堪比用最粗的抽血针筒扎进臂弯,白梨差点飙出眼泪,气若游丝:“我记住你了……”
青紫斑痕如退潮的海水爬回去,皮肤下跑过一片浅金色的涟漪,像个进退无路的亡命之徒,慌不择路地窜进他卡在臂弯处的手指。
心脏被一只手抓住,狠狠一拧。
五脏六腑差点错位。
如此强烈的绞痛,薛琼楼面上血色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纸雪白,喉间涌起一股腥甜。
白梨视线终于明朗,原本搀扶她站稳的少年,转而踉跄着靠上来,呼吸紊乱。
她顾不上去揉被掐疼的臂挽,一把掺住他,惶然无措:“什么情况?你怎么突然……你别吓我啊!”
脚下棋子已经有些脱落,像房梁上松动的钉子,掉下一颗,整座房屋将毁于一旦。
这条棋路毁了,他们两个就等着被河底的凶魂蚕食鲸吞。
少年半跪下来,一手抓住胸口,衣襟皱巴巴揉成一团,看上去相当虚弱,苍白的面色似寒冬里呼出的一团白气,虚幻而短暂。
白梨不知道他好端端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但她知道再不走两人就要葬身河底,她使出浑身解数把他撑起来,反倒让自己狼狈地跌坐在地。
棋路开始坍塌,一片流星坠地。
河底贪婪而凶险的手趁机而上,如一团流动的液体,不断拉长变作一根根漆黑的长戟,争先恐后地朝两人猛刺。
一贯机警的少年跪在原地,毫无反应,如一尊僵硬冰冷的雕塑,千丝万缕的碎发,让他眉眼被一团阴翳遮蔽。
长戟尖锋寒芒跃动,在白梨瞳孔中凝聚成一个小黑点,越靠越近。
太快了,来不及躲开。
身上外袍被气流吹开,如鹤展双翼。
这件衣服可以缓冲一下。
白梨鼓足勇气,紧紧拥住他,衣袍吹起又飘落,如鹤翼垂落,将两人笼住。
扑通扑通的心跳清晰地穿透耳膜,她止不住发抖,没有松手,反而搂得更紧。
薛琼楼被这阵心跳声拉回神志,抬起目光,少女侧脸近在咫尺,掩在乌发中的耳垂,是满目血色中最纯粹的一抹莹白。
他咽下喉间腥甜,心如刀绞但心气不减,像一柄卷刃的刀强行迎战,索性弃了这条棋路不要,袖底扫起一股风,身下仿佛打上一个浪头,两人便似浪巅的小船,被澎湃的海水送上海岸。
长戟离了河岸,畏葸不前,不甘不愿地退回河中。
简直是命悬一线,白梨惊魂未定,还没说一句话,便被拽着衣领从他身上扔到一边,额头砰一声撞上硬物。
她恍恍惚惚地捂着脑袋。
死里逃生不应该先增进一下战友情吗?
少年仰面躺在地上,气息奄奄,轻扯嘴角:“……你果然是个累赘。”
所以他一向孤身上路,不喜欢结伴而行,和姜别寒一众是貌合神离,自然另当别论。
白梨察言观色地闭上嘴,揉着前额抬头一看,背上立时冷汗淋漓。
她刚刚撞上的硬物,是一个正在打坐的老人。
他浑身散发出濒死的腐臭气味,俯视着她:“你们……怎么进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薛:还是坑妹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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