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灯树烧起两簇熊熊大火,衣袍上映满火光,整个人也仿佛置于烈焰中燃烧。
他茫然环视,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掩月坊,暗流涌动的师祖堂,他站在火光里,周遭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森黑。
厚重的帘栊后,有不绝于缕的哭声,黄口幼雀一般稚嫩。
他走上前轻轻撩起重重帘栊,穿着红底黑绣大袖衫裙的少女,正抱着膝盖躲在阴影里,肩膀微微耸动,裙摆下露出一点足尖,像藏在层叠花瓣中的蕊。
“这位道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裙下那一抹白立刻缩了回去,她缓缓抬起头,面上泪痕交错,往后瑟缩一下。
这算不上两人的初见,却各自暴露了真实的一面。
她披着这袭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嫣红的底,艳杀芍药,黑色的刺绣,又带着一丝冷艳,这袭沾满紫陌红尘的长裙里,却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像一张纯洁无瑕的白纸,任人书写。
“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她无措地扑过来,袖袍被抓出一片流水般的褶皱。
“当然。”他微笑着说,眼底闪烁着冰冷的杀意,轻轻按着她肩膀往下一推。
她一声尖叫滚了下去。
尖叫声刹那间戛然而止。
落地的前一刻,他半跪下来接住他,手里托的是纤薄的脊背,臂弯里挽的是光.裸的双腿,两条胳膊伸过来勾住他,眼泪都擦在他衣服上,推他的肩:“你这个坏人!你怎么总是吓唬我!”
彼时的杀意是十足十的真,若不是姜别寒和绫烟烟赶来得及时,她的脖子下一刻就会被捏断。
他伸手抚上少女的脖颈,并不用力,只是轻轻揉捏,这才发现,这截一捏即断的细颈,真正捏断了它,无异于断腕之痛。
“你又被吓哭了。”额头上没有血污,他便在她脸上抹下一片泪光,“丢不丢人?”
“被你发现不丢人。”她破涕为笑,附在他耳畔,一股热流攀爬上来:“就好比,只有我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知不觉间,这已经不算是触碰底线的挑衅,而是不可言说的隐秘,只与一人分享。
他循着这股热流垂首,呼吸相缠,黑暗里滋生出一头掌控着欲.望的怪物,跳跃的火光是催.情的秘章。
毫厘之际,心口骤然绞痛。
他目光下移,雪白的衣襟上绽放出一朵花,一如怀中少女的笑靥。
她握着刀柄的手,缓缓往里面推,血花怒放,布满整片衣襟。
“看错玉牌,急着来救我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她嗓音听着还是又甜又脆,“坏人。”
—
晨曦中的少年突然睁开眼,心尖上绞痛犹存,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拿袖口擦拭着血迹,颓靡地靠着柱子缓缓滑下去。
有一只大手拽住他心脏狠狠一拧,全身血液几乎都挤在喉咙里。
他把衣襟扯下来一点,锁骨下有一朵姜黄色的小花,形状清晰,颜色明艳。
是浮屠花。
差点忘了,窜进他体内的蛊虫还没被逼出来。
他渐渐平息下来,双手笼入袖中,轻轻两声骨裂的脆响,袖缘被喷上一圈血雾,最后一只、也是唯一一只金色的眉斧蛊,化作一片金粉四散。
佛门圣僧冷情冷意,爱慕他的妖女求而不得,爱而生恨,恨不得让他尝尽生老病死怨别离爱憎会求不得。
她要他犯戒,要他犯淫.欲,要他入油釜滚烹、鼎石墩身之狱,所以才有了眉斧蛊,惩戒他的薄情寡义,让他爱恨交织,如万箭攒心。
薛琼楼撑着地面想站起来,浑身力气用尽,又力不从心地跌坐下去。他瘫坐在地,想到那猝然一刀的绞痛,眼底一片肃杀的阴霾。
哪怕是昔年流离失所的惨淡岁月,他心性也从未撼动分毫,百般折磨又怎样?无家可归又怎样?一路上又何尝不是逍遥恣意,谁能让他如此狼狈?
那个肤浅的字眼碰不得,有人弃如敝屣,有人奉若圭臬,妥协一步,等待他的就是惨败。
身旁有影子在晃动。
他转过脸,看到坐在身侧的少女,睡得小鸡啄米,脖子折在胸前,柔韧而无害。
天空呈现一片鸭卵青,天光也是青蒙蒙的,是深秋早晨独有的料峭朦胧,仿佛隔着一片雾纱,若即若离。
她好似被动静吵醒,脑袋最后一点,迷茫地抬起,“我怎么睡过去了?”
薛琼楼将袖子上的血迹掩好,“你在这多久了?”
“一会会吧。”她手掌挡在面前,指缝里透进来的天光刺痛眼睛:“已经这么亮了。”
“既然觉得累,怎么不回屋休息?”薛琼楼打量着她眼下略带憔悴的黑眼圈,“陪我在这吹冷风?”
虽然是关怀的话,但语气不善,连斜来的一瞥里,都带了些质疑与探究的意味,像日光下的冰凌,浑身上下写满了生人勿近的疏离。
白梨摸不着头脑,睡了一觉,怎么感觉变了个人——也不算变了个人,应该说又回到了从前那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我想看你睡觉。”她如在梦中,顺口说了出来。
少年平视远方的视线一僵,缓缓移过来,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白梨睡得昏昏涨涨,说话不经脑子,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塞回去,“我是说,我觉得你睡觉的姿势很好看。”
薛琼楼微微皱起眉。
“你误会了,我其实想说,我想看着你,然后陪你一起睡……”艹!
白梨一口咬住舌头,刹那间弥漫的血腥味差点让她整张脸都皱起来。
她面容扭曲了一下。
她彻夜不眠累糊涂了吧!为什么一句无比正常的话,能被她说得这么不正常?瞧他那看智障的眼神,一定觉得自己心术不正脑子有坑!
她往后一倒躺在冰冷的地板:“如果一个人无时无刻都像一把弓一样拉得笔直,不是防备森严,就是在枕戈待旦。”
薛琼楼在等她说下去。
“所以如果旁边有人看守的话,他是不是能真正休息片刻了?”
白梨自顾自说着,头顶人影一晃,他不知何时站起来,微微躬身俯视着她,黑沉沉的眼眸倒映着一点微茫。
薛琼楼表情看上去缓和了些,但还是不说话,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他身影恰好铺盖在她身上。
白梨疑惑:“看我做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嘴角:“口水印。”
她满脸爆红惊坐起来,抬手一抹。
明明什么都没有!
—
樊清和被连夜救醒。
他全身都裹在一件厚实的绒裘里,捧着热茶不断地打着寒噤,到底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夜之间祸起萧墙,全家覆灭,他醒来的时候仍不可置信,双眼哭得通红,鼻尖也是红的。
弟子家仆悉数解散,偌大一个风陵园,只能靠他一个人撑下去,他这颗逃过一劫的倾巢之卵,得想办法找到往后的出路。
绫烟烟想传信师门,接济一二。
他受宠若惊地摆着手:“之前给你们添了大.麻烦,现在怎么敢又劳烦你们,我一个人能撑下去的。”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姐姐已经把那个人忘了,没想到姐姐一直在隐瞒我们,为了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他愧疚地耷拉着脑袋,满脸灰败:“早知道会这样,我那天应该拦着姐夫。”
姜别寒有些诧异:“难道说,骗你姐姐的那些话是他……”
樊清和点点头:“姐姐当晚去找那位佛子前辈的时候,我看到姐夫在窗外徘徊,因为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平素感情深厚,经常见面,我就没怎么在意,没想到他之后为了让姐姐回家,会编造那些话,让姐姐和佛子前辈之间产生那么深的误会。”
不知该说是天意,还是命运弄人。
“但他跳下寒潭去救姐姐时,这份心意是赤诚的,没有人会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姐姐同他从小一起长大,说什么聊以解闷,都是气话,这几年替他寻找治腿伤的丹药,也不是一丁点结果都没有。”
樊清和坐直些许,手掌一翻,一片袖珍的七彩祥云从掌心袅袅而上,悬停在桌面,祥云上有一只淡金色的五足小丹鼎,约莫只有一只手掌的高度,整个屋子弥漫着奇异的香味。
绫烟烟眼睛亮了亮:“这是蹙金鼎?!”
“绫道友不愧是玉浮宫的嫡传。”樊清和好似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已经没初见时那般大惊小怪:“这是去年我和姐姐在北境一座小洞天里找到的,姐夫心怀芥蒂,便一直没有碰这只小药鼎,如果他肯好好服药的话,也不至于一辈子都坐在轮椅上……”
他声音低落,又强撑起一个笑,看向姜别寒:“这东西放在我这也没什么用了,听说断岳真人也有腿伤,不如就送给你们吧。”
没等姜别寒将婉拒的话说出口,他脸色苍白的摆摆手:“昨晚给你们添了麻烦,我难辞其咎,这个小丹鼎,就当是我的歉礼。”
蹙金鼎的确得之不易,是炼丹的万金之物,仅次于鹤烟福地的玉璧石。能治好师父的腿伤,姜别寒说不动心,那是不可能是。
这回他没有推辞,坦然接受。
众人没有耽搁太久,起身告别,白梨看了一圈,发现少了一人。
“你是在找薛道友吗?”姜别寒别有深意地朝她眨眨眼睛:“他说有事情要离开一会,让我们在渡口等他。”
—
门窗闭拢,茶香四溢。
樊清和蜷起双腿,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又裹了一件宽大的绒裘,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几分大病初愈的孱弱模样。
他把早已冷透的茶盏往桌上一搁,脱下绒裘抱怨:“这天气穿这衣服,热死我了。”
他动作一顿,有所察觉,慢慢将抱怨的神情收敛起来,转头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对面那张椅子里的白衣少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东域来的薛少主,这回玩得还开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最佳编剧和最佳导演上台领奖
言归正传——43章的时候写了小薛中蛊,44章重点介绍了一下眉斧蛊,埋了两处伏笔,结果没有人好奇一下小薛中蛊后的症状吗?(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