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洲渡口的这艘飞舟,比之前的小巧轻快,不过也没有观景的亭台,只能倚着窗户往下看。
往北则少海而多山,山峦连天,烟涛微茫,飞舟缓慢穿梭在云海中,这些耸峙的山峰便仿佛大海中的礁石。
飞舟将云海犁开一道狭长的空隙,露出下方一条连绵起伏的青黑色山脉,远远望去,像条蜿蜒在地面的巨蛇,三座攒聚在一起的陡峭山峰便是硕大的蛇头,越往后则是平缓的山坡,如同细长的尾部。
夏轩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的时候,遭到了绫烟烟的嘲笑:“让你好好看书,什么蛇山,这是崔嵬山啊。”
这就是将整座天下一斩为二、分为中域中洲和东域白浪海的崔嵬山。
从万里高空俯视,这条巍峨壮阔的山脉像条小细蛇,但上百年来,鲜有人敢翻越这条山脉,并非是山势险峻的缘故,据闻是因为这一整条山脉都是上古巨龙的骸骨,山势起伏变幻莫测,如同地蛟翻身,上一刻还站在峰顶,没准下一刻突然便被压在山底,凶险异常。
故而这附近的仙家宗门寥寥无几。
离得最近的只有蒹葭渡的鹿门书院,其次就是金鳞古城。
这条飞舟从崔嵬山上空飞过的时候,山脉已经变化了至少三次,每次都伴随着沉闷的雷声,仿佛天际有个巨人在鸣金敲鼓,飞舟也被风浪吹得颠簸不已。
晴天朗朗,但压在崔嵬山脉上方的天穹一色青黑,乌云倒悬,日光点缀,这半片天犹如打碎了的描金黑瓷,斑驳零散。
“我记得姜师兄小时候来过这里。”绫烟烟提了一嘴。
“有没有被掀下去?压在山底的感觉好受吗?”夏轩的关注点在这里。
“没有。”姜别寒脸黑了黑,继而有些怀念:“我是跟着师父一起来的,那时候师父的腿伤还没现在这么严重,我便踩着师父的剑,从山脉上飞了过去。还在那边遇到了两条……”
说到这的时候,他面色稍稍一变,没有继续讲下去,话锋一转:“那次是来找薛伯父,也是我头一回走出剑宗。”
“这么说来,那你和薛道友早就认识啊?”
姜别寒惋惜地摇头:“那次只见到了薛伯父,没有见到薛道友,听说他出了趟远门,还没回来。”
“出远门?一个人?”夏轩感慨:“他们薛氏子弟这么小就要出门历练吗?”
“儒门规矩多。”绫烟烟正色道:“接下来要去的鹿门书院也一样,你们到了那边要管好自己,别触犯了他们的规矩。”
夏轩小声说:“等咱们从秘境回来,我想去东域看海。”
“白鹭洲的濯浪海不好看吗?”
“那以前叫盘蛇江,明明只是一条江,哪有白浪海好看!”
“你知足吧,薛伯父看着和蔼可亲,但其实……”姜别寒欲言又止。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次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一整套鎏金灯盏,站在一地碎片中手足无措,薛伯父不询问也不谴责,只是看着他笑,还视若无睹地问他有没有伤着手。
这笑和师父的笑截然不同,姜别寒太小,并不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异,只是觉得背后寒气直冒,那回手脚僵硬,被师父按着头朝薛伯父道歉。
“其实怎么?”
姜别寒随口说:“其实很严厉。”
他探出窗户,往下俯瞰崔嵬山。
和师父一起御剑飞过这条山脉的时候,他其实,遇到了两条小龙,凶恶又生疏地吓唬他,不准踏入这片禁地。
这大约是世上仅存的两条小龙了。
—
织绡绮丽,上百颗米粒大小的珍珠,宛若螃蟹口角的泡沫,细密地缀满绡纱。
少年跪在地上,两只膝盖都发麻了。
“阿娘,我要走了。”
铜镜里倒映出的脸木滞涣散,连眼睫也未曾颤动一下,好似跪在身后的是个陌生孩子。
他不气馁,往前膝行两步,语气竟有些哀求:“我可能……不会活着回来。”
那冰雕雪塑一般的背影依旧纹丝不动,银发覆盖的脊背已有些佝偻,她需要花费好久,才能凭感觉摸到铜镜旁的牙梳,又需要花费好久,才能将打结的长发一梳到底。
其实一开始,她的头发如同子夜的星空,浓密黑亮,坠至足踝,行走之间,整条银汉在迢迢流转。
日久天长,满头青丝变作银发,眼角也渐渐生出细纹,眼瞳愈渐浑浊,行动愈渐迟缓,青涩的风韵中带着一丝暮气沉沉的腐朽。
尺璧寸阴,寸阴若岁。命如朝露,朝生暮死,所以叫朝暮洞天。
她在一天天变老,而这座洞天一日日地灵气充盈。
“还有半个时辰……”老管家在后面提醒:“还有半个时辰,您就要走了。”
他脊背慢慢弯下来,无力回天。
这里时间流逝得太慢,半个时辰对于外界来说,不过是眨眼的一瞬。短短十几年,老管家的头发还未斑驳,女人就已朱颜辞镜。
她费劲地将蘸了水的牙梳嵌入发丝间,牙梳忽然不动了,眼瞳深处亮起一点晶莹的光,倏忽之间抓回了自己游离已久的灵魂。
“你过来。”女人往后招了招手。
“阿娘,你终于……”
老管家慌张地捂住他的嘴,摆了摆手。
不能说出来,那个男人耳目遍地,不能让他知道,阿娘在最后一刻终于清醒。
“是我拖累了你。”女人的手宛若一片轻羽,轻轻落在他面上:“这里不是你的归宿。”
她俯下身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声音低得连不远处的老管家也没听见。
从海底出来时,早已金乌西沉,残阳收起铺散在海面的余晖,笼罩着寒烟的海面像一个青黑巨洞,不断吞云吐雾。
头顶有一道剑光飞掠,下落时犹如流星坠地,声势浩大,整片海面被晃起滔天巨浪。
“是断岳真人和他徒弟来了吗?”
“快!快去看看!”
人山人海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玉龙台,一个背着巨剑的男人,一个穿玄衣束高发的少年,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仿佛天之骄子。
人群呼啦从身旁窜过,肩膀被人撞了一下,那人回头道歉,认出他身份,又热情地邀请:“来得正好,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
“你傻啊!”他同伴拽他一把,压低声音:“他被家主赶出去了,而且要过那条崔嵬山脉……”
那人的脸被吓白:“崔、崔嵬山?”
看他的眼神,惊恐中掺杂着同情,一脸自求多福的神色,避之不及地跑远。
“不过崔嵬山,不登玉龙台。”崔嵬山是压在每个人头顶的一座巍峨巨阙,也是笼在每个人心头的一片阴影,成了他们被认可的象征,也令他们望而生畏。
他们可以屡战屡败,也可以屡败屡战。
但对他来说,这是一条死路,只有去与留两种选择。
夜幕下的山脉像凶兽嶙峋的脊背,犬牙交错,咬着一轮阴森的月亮。
他踩空挂在峭壁上的时候,一青一黑两条小龙蹿了出来,简直是雪上加霜。
一个欢呼雀跃:“好久没看到人修了!”
一个大失所望:“这么小,塞牙缝都不够。”
小青龙飞过来,尖利的牙撕扯他扒着石头的手,“既然填不饱肚子,那你就下去祭祖!”
他挂在峭壁上,像一片被风左右的蓬草。额头被磕破,伤口汩汩流血,面上挂着一条鲜艳的血带,眼前也是一片血翳。
“不要再往前了!”小黑龙凶狠地呲牙:“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他不予理睬,数十年如一日以命相搏的磨炼,这点伤痛早已不足为提。
另一只手摸到了地面,无视尖牙利喙的啄咬撕扯,慢慢把整个人提上去,直至半个身体挂在悬崖上。
“说了不要往前,你……”
两条小龙的尾巴被抓住,飞甩出去,远处一块岩石砰然碎裂。少年缓缓将剩下半个身体挪上来,眼神阴狠:“别挡道。”
他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他,一路往前走到绝境,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把南墙撞破。
—
一簇橙黄的火光跳跃在掌心,在黑眸中凝聚成一点萤火。
另一手里是一片玉鳞,带着几缕血丝,两相靠近,火光舔舐上来,玉鳞一角融化成一滴玉色的水。
薛琼楼手心翻转,这两样东西瞬时无影无踪。
他缓缓靠上椅子,后背剧痛,想得太入神,忘记了旧疤又添新伤。他伸手往后一抹,手心里果然一片鲜血,连这件法袍也挡不住。
飞舟行得快,暮色中传来管事提醒降落的吆喝,短短一日便抵达了蒹葭渡。
衣服已经脏了,也来不及清理,他随手扯下来挂在椅背,一只小瓷瓶咕噜噜滚到地上,随着地面倾斜又滚回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拇指一推,软木瓶塞“啵”一声弹开。
原本是满满当当的一瓶,之前给她喂了一粒,便多了个小缺口。
薛琼楼看了半晌,在手心倒了一粒,缓缓放入口中。
那种熟悉的、苦到极致的感觉又占据了口腔,药丸无比顺畅地滑入喉间,苦味残留,整个人都浸泡在一汪苦水中。
但是没那么疼了。
他摸到糖炒栗子的纸袋,一整天下来早就凉了,吃起来也是又干又冷,但勉强冲淡了那阵苦味,口齿留香。
作者有话要说:梨:所以你苦药吃上瘾了吗?
薛:磕糖就不苦了(笑)
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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