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漫天金光消散,绚丽的幻像震碎一地,啾啾低吟在耳畔戛然而止,只有那团灰蓝色的云还横亘在天际。
两人正穿过的这片荆棘杂缠的密林。
薛琼楼走在前面,密匝的藤蔓如蛇群涌来,又被交织的白光网碎,他走过的地方犁出一道沟壑,藤蔓便如绿色的海潮,朝沟壑两侧倒灌。
白梨安安稳稳地跟在后面,掩了掩耳朵,“你有没有听到鲸的声音?”
刚刚没有听错的话,是和在飞舟上遇到的那头鲸一模一样的声音。
如果不是当时那对兄妹被人唆使爬上石碑,窃取巨鲸的心头血,误将它放了出来,这些鲸应当都被一块石碑法阵镇压在濯浪海海底。
但这里是琅环秘境,与白鹭洲千里相隔,怎么也会出现巨鲸?
“你不舒服?”薛琼楼放缓脚步穿过幽黯树荫,他自己面色却有些苍白。
“没没,我好得很。”白梨透过树叶罅隙仰视天际那个巨大的轮廓,“只是有些奇怪,那头鲸怎么不动?”
“那头鲸已经死了,你看到的只是骨骸而已。”
云层后那巨大的轮廓中漏出些许青灰的天,斑斑驳驳,如同打碎的青花瓷。
巨鲸躯干早就腐朽,只剩下一副骨骸,犹如远古遗留下来的异兽,亘古不变地停歇在秘境上空。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片密林,除了枯枝败叶发出湿软的咯吱声,藤蔓被切碎后坠落在木丛的簌簌声,别无它响,分外压抑。
白梨用手在眼前支了个小帐篷,打破沉默:“这里为什么会有鲸?”
“鲸群也会迁徙。”薛琼楼挥袖打碎一根斜里刺过来的藤蔓。
白梨追根问底:“为什么会迁徙?”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鸠占鹊巢。”
“你是说有人赶走了它们?那些人是谁?”
面前背影沉默片刻:“不知道。”
他居然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白梨避开藤蔓的尸体,“那你怎么知道鲸还会迁徙?”
薛琼楼脚步不停,袖光如刀影闪烁,“不知道。”
白梨被噎了一下,通情达理地以为他是真不知道,又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那是头鲸?”
还是那三个字:“不知道。”
白梨满肚子疑惑都被他堵住。
鲸歌隐约间又飘了过来,白梨掐了自己一把保持清醒,继续喋喋不休:“你要带我去哪?”
这回他索性不回答了。
白梨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在避而不答。
“我问你一个问题啊。”她也不觉尴尬,自说自话:“一头牛和一只猪放在火架上烤,为什么牛死了猪没有死呢?”
面前人猝不及防转身,白梨差点一头撞在他胸前。
只差毫厘之际,她身体却还在不断往前倾,快要贴上那片雪白衣襟的时候。
薛琼楼伸出一指,抵着她眉心将她脑袋推开:“你太吵了,小心我把你扔在这里。”
“你回答我,我就不吵了!”白梨揉着额头。
“因为那头猪问得太多,知道得太多,所以就——”他并拢修长的两根手指,往下一划,手起刀落:“被宰了。”
这种小伎俩他一眼看穿,根本下不了套。
被反将一军的白梨愣在当场。
薛琼楼抬手拨开挡眼的树枝,继续往前走,她却伫立在原地,也不跟上来,目光定定地盯着上方,抿紧唇一言不发,眼眶里有水光打转,突然又拿两手挡住眼睛,整个人就地蹲下。
这点调侃就受不了了?
薛琼楼出现片刻的神色恍惚,走过去微微弯下腰,轻推一下她肩膀。
她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表情。
“喂,再不起来我不管你了……”他恫吓。
“有、有蜘蛛。”闷闷的声音从手掌底下传出来,“我不敢看。”
“蜘蛛又怎么了?大惊小怪。”他哑然失笑:“在哪里?”
白梨抬起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受惊的眼,环紧双臂:“就在你站的地方。”
上面一片绿荫遮天,树干高耸,光秃秃空荡荡的一片绿,连鸟兽虫鱼的影子都没有。
“到底哪来的蜘蛛?”他手里捏着棋子,却找不到摧毁的目标。
噗嗤一声。
薛琼楼循着笑声看去,她双手捂住嘴,掩藏不住的笑意从眼角流淌出来,水灵的眼天生就会说话。
不仅上了她的当,还被以牙还牙地被骂了。
白梨正在偷笑,虚握的手伸到她面前,坠下一根泛着银光的细丝,“是这个吗?”
一团模糊的黑影骤然闯入眼帘,黑糊糊长毛支棱出来。
白梨幸灾乐祸的表情裂了,猝不及防的惊吓让她只能往后仰,仓皇间直接狼狈地摔坐在地,满地尖利石砾,差点把她逼出泪花。
“别别别过来啊!”
他怎么敢满手抓蜘蛛!不对,他哪找来的蜘蛛!
这个反应让薛琼楼有些出乎意料,他摊开手掌心,只是一团揉皱了的枯叶。也许是看她被吓得又愣又僵的模样有些好笑又可怜,他又解释道:“是枯叶做成的蜘蛛。”
白梨吃一堑长一智,遇上他之后,她的段数成百上千倍噌噌往上涨。
这话她半个字眼都不信:“你待会是不是要说,这是蜘蛛做成的枯叶?”
他手掌一合,再打开时,枯叶化作点点荧光。
腐草生萤。
萤虫像一团幽黄光芒的雾,她眉眼笼在这团雾中,朦朦胧胧的。薛琼楼半蹲在她面前,黑润的眼如水中倒映的夜空,星星点点的光便是河中顺流而下的万家灯火。
“这样信了吗?”
她撑着地面半坐起身,结果又摔坐在一地枯叶中。
薛琼楼敛起笑意:“怎么?”
“我好像……”白梨小声说:“崴到脚了。”
他神色微不可觉地怔住。
刚刚就不该为了逞一时之快吓唬她,现在玩脱了。
白梨把自己挪到树旁,扶着树干单腿站稳,自觉又大方地一挥手:“你先找出去的路,我在这里等你。”
若是放在以往,这样一个聒噪喧嚷又死缠烂打的麻烦精,早被他扔在半途自生自灭,至于现在,当然也有应对的方法。或是直接给她加一道禁制,确保她不会死,又或是将这片密林夷为平地,将威胁彻底铲除,都不算他食言,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同她分道扬镳。
薛琼楼错开目光,“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吗?”
“知道啊。”白梨看得很透彻:“你是想找个结实又安全的牢笼,把我扔在那里,然后你自己去找姜别寒……”
半分不差。
每蹦出一个精准无误的字,意味着底线被踩住一寸,他眼眸便幽暗一分。
林间风声渐息,漩涡般的云层紧贴在高远的天穹。漂浮在她身后的那团淡黄色的雾,毫无征兆地被一阵疾风扫开。
白梨尚在不知好歹地分析着他的最终目的,腿弯便被勾住,天旋地转,整个人横倒过来。
天空一下子离她极近,巨大的失重感将她往地面扯,但她身下仿佛垫着一片云,带着她翩然而起。
树枝弯出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薛琼楼短暂借力停留,犹如一片轻羽,载着人飘然落地。
恇怯不前的藤蔓排山倒海而来。
两人原先站过的地方,被这股绿浪冲溃,一整排参天古树接二连三砰然砸地,尘泥飞溅,繁茂的树叶如山洪泄地,兜头盖脸地倾泻下来。
枝叶落了他满身,隔着眼帘纷纷而下。
缥缈如烟的鲸歌——不对,现在应当是高亢刺耳的长啸,如洪大的钟鼓之声回响在天穹。
鲸歌猝然响起,薛琼楼面色一瞬褪得雪白。
白梨也不好受,耳畔嗡鸣,那场海难的记忆又不可避免地涌入脑海,包括许多她曾经忽视的细节。
当时他出现在船舷上,也是这般面色如纸,甚至浑身浴血。原以为他的伤是装出来的,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他自始至终在隐瞒着秘密,从头到尾不肯透露半分。
这声音对普通人来说,如糜丽的罂粟花,对他来讲却如一把在心头搅动的刀。
第一声鲸歌响起、两人还在山谷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受到影响了。
都这样了,刚刚还和她谈笑风生。
薛琼楼半跪在地,怀里人便横躺在他膝上。声音愈渐刺耳,视线所及,一片光怪陆离的扭曲之景。他喉间又涌起腥甜,强撑起意识:“捂住耳朵……”
两股热流席卷耳廓,耳畔鸣毂般的尖啸沉默在她手心。
怀里的少女伸长手臂,一本正经地帮他捂耳朵。
薛琼楼有些错愕:“我不是说帮我……”
—
天地间这阵浩荡而刺耳的声音同样传到破道观这边。
绫烟烟与夏轩两人正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散修逼到穷途末路,这声音简直救两人于水火,一下逆转形势。散修们痛不欲生地在地上打滚,绫烟烟有符箓护身,意识无比清醒,当机立断拉着夏轩跑进道观。
两人劫后余生地喘着粗气。
绫烟烟引燃一张符箓,悬在头顶,火光幽若,照亮前路。
道观里面竟有一条狭长深邃的密道。
夏轩好不容易从方才差点命绝于此的阴影中走出来,又被密道中阴冷的风吹得寒噤不止:“我、我们要进去吗?”
“等那声音一过,外面那些人就会进来,到时候我们反倒逃不了。”绫烟烟干脆利落地把他往里面一推:“少废话,进去吧!”
夏轩一声惨叫,滚了进去。
密道石门轰然闭合,伪装成一堵平整墙面,这样子应该能给他们撑不少时间。
夏轩往前走了几步,脚底啪嚓一声,他低头一看,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刚刚踩碎的是一根森白的骨头。
正中竖着一块照壁,白骨堆积成山,照壁被淹没得只露出一块小尖尖,像悬浮在冰层上的山头。
“不是人骨。”
绫烟烟用脚尖将白骨拨开,壮着胆子,挥手让符箓靠近,照壁上的浮雕被火光映亮。
画的是一条遨游在云层上的巨鲸,云层下方是山川河海,代表凡间的仙家宗门,巨鲸笨拙庞大的身躯沉甸甸地压在这些宗门上空。
画的右上角,是一片白玉砌成的宫殿,翻滚的云海中藏着一条尾巴。
“是蛟龙。”遇上它们的天敌,只能一头扎入云海中。绫烟烟不奇怪,目光重回照壁正中。
巨鲸口中吞云吐雾,竟也有一片山河。
“这是什么?”夏轩看不出所以然。
“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听到的声音吗?”
夏轩点头:“这里有一头巨鲸的尸骸,这又怎么了?”
“我是说,”绫烟烟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这一整片秘境,会不会也像照壁上画的那样,就在巨鲸的嘴巴里。”
火光里仿佛裹着个痛苦挣扎的人,不断跳突着想蹦出来。
夏轩寒毛直竖,话都结巴:“师师师师姐,你别吓我。”
“合理猜测。”绫烟烟耸耸肩,故作轻松:“巨鲸的血肉化成这片秘境,骨骸和歌声永远停留在秘境里。”
遽然间一股阴风扫荡,火光垂死挣扎,还是毙命于风中,两人被照得半明半暗的面容,一瞬间被扯入黑暗。
死寂沉沉。
“师姐,是、是不是你猜错了,惹恼了秘境里的神灵?”半晌后,夏轩似哭非哭的声音先行响起。
绫烟烟也十分后怕,“巧合吧,秘境就是秘境,又不像鹤烟福地有个玉灵当守门神,哪来的神灵?”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清啸。
绫烟烟瞬间噤声,这回她不敢仗着自己肚里有几分墨就夸夸其谈了。
可是刚刚那声清啸,让她想起在濯浪海石碑上看到的那句话。
蛟龙潜渊而吐气。
巨鲸的骨骸和歌声不会无缘无故在这里滞留上百年的光阴,除非是想……镇压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dbq我食言了,我没想到明天还要去医院,还有一更先欠着
相关背景可见11章
话说[白鹭洲飞舟]那个副本,小薛莫名其妙受伤,我还以为这段会有疑问,结果你们都觉得这个伤很正常的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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