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白梨发现窗纱上有白霜,起初以为是月光,走近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层薄雪。她打开窗户,不断有飞絮般的雪沫飘进来,窗前玉阶上一片蓬松的白雪。
“原来海底也会下雪。”
地面仍是一片萧瑟秋景,朝暮洞天却是一个四季错乱、昼夜颠倒的小世界。
她走到外面,脸颊上飘了几点雪花,湿润润的,几天几夜的黑夜终于卸下帷幕,瓦蓝的海面好似高远的天穹,鹅毛大雪便从海平面开始飘落,玉阶旁的栏杆堆满雪,镶嵌着一圈白皑皑的边。
白梨感觉自己头上被人揉了一把,揉化了那湿漉漉的星点雪沫,继而肩上一重,一件暖绒绒的雪裘盖在她身上,紧接着带着绒边的帽子也扣上来,将她整张脸蛋都埋了进去。
她转过头,看到少年站在身后,身上仍是那件单薄的白衣,面上流淌着明净的雪光。他双手压了压毛绒绒的帽檐,又长又软的绒毛把少女的眉眼都压没了。
“冷吗?”
她手忙脚乱地把帽子推开,乌溜溜的眼睛像水中两颗杨梅,刚想点头,又神秘兮兮地朝他招招手,好似有什么秘密,要他附耳过来。
少年微微俯身,便感觉脖颈里一阵冰凉。她手里正抓了一把松软的雪,趁他倾身靠近,早有预谋地塞进他衣领里,学着他的语气:“冷吗?”
衣领上也沾了雪沫,贴上来的手心却是暖的。她好像怕他会报复回来,扔完这一堆雪,转身跑出老远。
薛琼楼捂着衣领,星点的雪沫早在手心化掉了,只剩下融融的暖意。
少女身形一顿,却僵在原地不走了。
雪地里孤零零地躺了一只鞋。
白梨便保持着一脚陷入雪地里,一脚悬在半空的姿势金鸡独立,还伸长了腿,努力想把那只鞋子勾过来。
“够得着吗?”身后有忍笑声。
她不服气地说:“够得着。”
白梨再怎么伸腿,鞋子始终和她隔着千山万水,她差点在雪地劈了个叉,身体歪斜着扑进少年怀里。
她被拦腰抱起来,又往后退向栏杆。雪裘的帽子被风吹下来,将她的视野笼成小小一片,只能看到少年走动间如浪花翻滚的衣摆,发尾的雪水仿佛蛛丝上沾着的露珠,零零星星地散落着。
“我鞋呢?”她拍他肩膀。
雪裘绒绒的长毛也擦着薛琼楼的侧脸,“扔了。”
“干什么扔掉啊!”
“湿透了。”
白梨沉默地搂着他肩膀,晃了晃另一条腿:“我这只鞋子岂不是也没用了?”
少年步伐停顿片刻,而后将她放到地上,在白梨震惊的目光中,干脆利落地踩掉她另一只鞋,白雪灌进鞋里,很快湿了一片,像海面上一头撞进冰山里的巨轮,凄凄惨惨地沉没在冰雪中。
“对啊,是没用了。”他惋惜地笑道。
什么人啊。白梨哭笑不得。
少年抱着少女,慢悠悠走向覆满白雪的栏杆,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一排脚印。
雪落时天地静谧无声,海底的雪便像倒映在水中的柳絮,岸边桃李闹春,水底万籁俱寂。
她坐在栏杆上,雪裘将她整个人裹在里面,少年站在她身边,变得和她一样高,白梨转过脸,还能看见他眼睫上沾到的飞絮。
像个琉璃做成的人,冰雕雪砌一般,内里都是皲裂。
白梨不由自主伸出手,在他头顶狠狠揉了一把。他从没受过这种待遇,顶着一头凌乱的乌发怔然望过来。
“我们堆雪人吧。”白梨侧身拢起一把雪递给他:“你来。”
薛琼楼微愣,坦诚地说:“我不会。”
“我教你啊。”
两人捣鼓了半天,白梨终于发现,他在这种事上格外地笨手笨脚,她甚至把鱼放了出来,两人一条鱼凑在一块一起堆雪人,最后堆出一个长着翅膀拖着鱼尾还有小爪爪的四不像。
白梨若有所思:“这是什么?”
“飞鱼。”薛琼楼点点它的脑袋。
一团小雪球滚了下来。
“头掉了啊喂!”
“急什么。”他轻声笑:“能接上。”
小雪球揉得滚圆,嵌在雪堆上。
白梨撑着栏杆,仰头看着遥远的海平面,大雪还在继续,雪落无声,远方深一道苍蓝,浅一道青灰,天穹与海平面界限缥缈模糊。
“好空旷啊。”白梨感慨:“这里没有鸟,也没有鱼吗?”
“有。”薛琼楼将雪做的“飞鱼”笼在手里,“这个。”
“它可以飞起来吗?”
屋檐下垂着冰棱,两道人影靠着栏杆,一站一坐,身旁有鱼儿游曳。
一抹白影,扑簌簌从手心飞出来,在这陡然响起的声音里,混入少年轻轻一句“可以”。
它拍拍翅膀,飞向灰蒙蒙的海平面,乘着轻盈的风,好似把那曾经撕裂的灵魂也放飞出去。
—
鹤唳山间。
云雾中滑出一只白鹤,翅尖拖曳着两缕白雾。
这是剑宗有身份险要的来访者时,才会放出的信号。围着石桌而坐、此刻毫无头绪而闷闷不言的四人不约而同站起身。
这个时候有人来访……姜别寒心中惕惕,没有继续枯坐下去,暗红僧袍的佛子也收起了桌上的信件,随众人一同拾级而上。
姜别寒带着重伤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还未跟断岳真人见上一面,等到了他师父的洞府前,却被告知断岳真人正在闭关。
“连我也不见?”他拉住那传信的剑宗弟子,不可置信地问。
那弟子支支吾吾的,闪烁其词。
断岳真人闭关的洞府并不出挑,是剑崖后一座小山峰,丝丝缕缕的剑气和山水灵气缠绕四周,犹如碧湖中被风吹起的细皴。
以往姜别寒离这座小山峰还有几里远,就能遥遥感觉到灼眼的剑气,如绷直的丝线纵横交错,现下这些丝线却都疲软下来,护山剑阵形同虚设。
师父闭关时,也不习惯有太多人在洞府附近,现下他却看到数不清的人影来来往往,嘈嘈切切。
山间云雾波澜不惊,却埋藏着汹涌的暗流。
“这里明显不对劲!”姜别寒说话间,已经往洞府走去:“你们是不是瞒了什么?”
那小弟子拦不住他,只能如实相告:“是……师父的腿伤又加重了……”
姜别寒遽然停下脚步。
“从前只是走路有点跛,现在……”小弟子吞咽一口,艰涩地说:“连走路都不行了。”
姜别寒愣了愣,脸色变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师兄你把那个蹙金鼎带回来的第二日。”小弟子声音愈发低落:“你那会要去琅环秘境,师父不想让你分心,所以一直让我们隐瞒着不告诉你……”
这一字一句,仿佛都是一股洪流,最后聚为一片怒涛,席卷了愣在原地的姜别寒。
“……不过师兄你放心,师父说他没有大问题的,这么多年都熬下来了,不用在乎这一时半会腿伤恶化,我们还软磨硬泡请来了神医……唉,师兄你别过去!”
姜别寒脚步不停,旁人拦之不及,被他直接冲破洞府外的剑气禁制。
师父怀里抱着剑,一腿曲起,一腿平伸于地面,腿上经脉碎裂,深可见骨。他似是在闭目养神,对洞府外那片乱哄哄充耳不闻,唯有怀里的剑嗡鸣不止,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犬,庇佑着重伤的主人。
“师父,”姜别寒跪在他面前,凄声道:“徒儿来晚了。”
男人反应全无,像夕阳下的古战场上,枕着鸣金之声、抱着猎猎旌旗睡去的残将。
“蹙金鼎不是炼丹的万金之物吗?怎么反倒加剧了师叔的腿伤?”
匆匆赶来的绫烟烟拉过一个弟子询问,可那弟子也是一问三不知。
“炼丹的万金之物,确实名副其实,只不过却有阴阳二面,既能起死人肉白骨,也能让人一命呜呼。”
骤然响起的声音是从角落里传来的。
一个白胡子老头蹲在地上啃鸡腿,吐出一根小腿骨,继续把话说完:“这个鼎,你们几个小娃娃,是从哪里找来的啊?”
绫烟烟愣愣地接过话:“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他说的从极北之地一座小洞天里找到的。”
“哪个朋友?”
这回是姜别寒沉声回答:“白鹭洲的风陵园樊家。”
“哦哦,樊肆啊。”老头吧唧吧唧嚼着鸡腿肉,指点江山似的,用鸡腿骨头把几个人一一点过去,“那你们被他骗了。”
“这老头坏得很,居然故意生生把蹙金鼎变成了能让人命赴黄泉的毒物,还能掩人耳目,我都大费一番力气,才查通其中关节。”老头摇头晃脑:“所以啊,你师父这几日一直都在服毒。”
樊肆?
姜别寒在凌乱的思绪中勉强思考下去。
不对,当日把蹙金鼎给他们的是樊清和,可他有什么理由害自己?
他看着这个不修边幅的老人:“请问前辈是……”
老人指指天上飞过的白鹤:“是这只大鸟带我来的。”
“师兄,”一名弟子附到姜别寒耳畔:“这位老前辈就是我们请来的神医,丹鼎门的重阳真君,是他最先看出蹙金鼎不对劲。”
世间能起死人肉白骨的法器,一为玉璧石,一为蹙金鼎,二者当之无愧,但若要找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面前这个啃着鸡腿的老头。
他已经闭关上百年,不见外客,这回破例赴约,难道是为了救治师父的腿伤?
姜别寒刚想开口,老头便竖起油腻腻的手掌:“救人可以,但你得拿点值钱的东西来换。”
值钱的东西?
这位传闻中的杏林圣手似乎确实有奇怪的癖好,姜别寒道:“前辈要多少钱?”
“年纪轻轻,你怎么满身铜臭味?值钱的东西,当然不是钱。”老头露出头疼的表情,紧接着和蔼可亲地问:“你是剑修吧?”
姜别寒不知所以地点头。
老头搓着手指:“给一缕剑气就可以了。”
他最后一缕剑气为了撑开琅环秘境的裂口,已经耗尽了。姜别寒面色灰败,“能用其他东西来换吗?”他垂下头,慢慢攥紧双拳:“只要能救师父,我什么都能割舍。”
“只要剑气,其他免谈。”老头从墙角站起来,在人群里东张西望。
姜别寒紧跟着他,不想放弃这根救命稻草:“前辈不愿意,又为何要赴约?”
“别吵,我找我徒儿,她跟你们一块儿回来的。”
老头终于逮到了瑟缩在角落里的少女,“玩了这么久,该回来了。”
少女魂不守舍地往后退,躲躲闪闪,像个与父亲闹了矛盾,离家出走的刁蛮小姐:“……我不想回去。”
一条鲜红流萤从她身上飘出来,白发老人手里捏着不断挣扎的蛊虫,笑呵呵地看向她。
“是不想,还是不敢啊?”
少女的脸色,顿时如丧考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