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睡美人
人间少了两条山脉,还是那个人间。
不过对于名门弟子来说,终究还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丹鼎门的弟子深有感触,若是在以前,他们随便一低头,就能采到一株价值不菲的灵药,现在瞪大了眼睛也无从寻觅。
药宗弟子觉得甚是委屈,他们从古至今都是老实巴交的药农,采摘草药也是为了救死扶伤,现在倒好,走哪哪都是不毛之地,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的远古时期。
小药徒背着轻若鸿毛的药篓,垂头丧气地走在落满夕阳光辉的古道上。
他是新入门的弟子,看上去才十三四岁,只能干干跑腿打杂的活,师兄们委派给他采草药的任务,他又一次搞砸了,他唉声叹气,连回家的双腿都灌满了沉重的铅。
丹鼎门的入口是一株枯树,穿过这棵枯树,就是芳草萋萋的药谷。
鸟鸣声、水流声、清风徐徐声、师兄师姐们的捣药声,井然有序地在药谷中回响。
这里就像一片掩藏在柳暗花明处的桃源乡。
小药徒放下药篓,他没有采到有价值的药,却发现了几株漂亮的花,可以用来安身静心。
他把花束捧在手里,挨个敲开了师兄师姐们的洞府。
洞府前都设有禁制,就像半掩的房门,只有最后一座洞府外面什么都没有,洞口外长满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没过足踝,洞壁上爬满毛茸茸的绿藤,像一块长满青苔的礁石。
“有人吗?”
小药徒试探的喊声没得到任何回应,便抱着花束挪动脚步:“那我进来了啊。”
自然没人阻拦他,他走进去才发现,洞府里面要干净许多,至少像个人住的地方,但角落里落满灰尘爬满蛛网,昭示着这里的主人已经很久没回来过,这座洞府已经被遗忘了。
他又惊又奇,很想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会是谁。
“你怎么进去了?”
抱着药罐子经过的师兄在洞府外朝他喊:“快出来,被师父看到你就要挨骂了!”
小药徒入门不到一年,做什么事都战战兢兢,不敢在这里久留,匆匆忙忙地把花束放在石桌上,心中对洞府的主人默念好几句“对不起请见谅”,才转头跑了出去。
他喘着粗气:“这是谁的洞府?
怎么好像已经很久没住过人了?”
“你该叫她师姐。”
那弟子说:“不过她很久没回来了,你或许没什么机会见到她。”
“很久没回来过?”
小药徒奔跑着跟上他的步伐:“那位师姐去哪了?”
“白浪海知道么?”
小药徒愣了一下,继而重重点头:“当然知道!”
他听过太多遍了,这一段并不算遥远的过往几乎成了家族长辈们的老生常谈,东域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白浪海则成了一片毫无波澜的死海,二者代替曾经的崔嵬山,成为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神秘又危险的禁地。
不过无缘无故的,提起白浪海做什么?
难道那位师姐……不会吧……小药徒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没有猜错。”
那弟子一手抱药罐,一手遥遥一指:“她就在那里,几乎就没有回来过。
说起来真是奇怪,她自打从蒹葭渡回来,就好像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了,我们这些做师兄的,都差点不认识她了。”
“那位师姐以前是怎么样的?”
“话很少,很沉默,就像墙角的小草,很容易就被我们忽略了。”
那弟子说着,又想到那日她把一个陌生少年带回来的场景。
两人身上都是血,像穿了鲜艳的朱衣。
丹鼎门的大师兄脾气温和,可看清少年的脸,当场就想举起扫帚将他扫地出门。
她不哭闹不哀求,也没有回自己的洞府,大概是觉得不能连累他们,而是去了药谷。
药谷是一片无主之地,多的是藏人的地方,她约莫想找一处安全的、僻静的地方,等少年苏醒。
现在她确实找到了。
小药徒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不是说,白浪海不能住人吗?”
“傻瓜!那只是危言耸听……不过那地方常年冰天雪地,荒无人烟,谁都不想去吧。”
重阳真君依旧在自己的洞府内修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和以前比起来,他愿意见客了。
反倒是玉浮宫的掌门闭关不出,谢绝所有远亲近友的登门拜访。
“你去一趟东域,看看她怎么样了。”
自家师父下达这个命令时,小药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头呆脑地问:“东域不是禁地吗?”
“傻瓜!那只是危言耸听……令人充满恐惧的地方才叫禁地,我们又不惧怕它,怎么不能去了?
!”
老人坦荡荡地说。
“那穷山恶水的地方换谁都待不了片刻,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下去的……多带点东西去,看看她有没有瘦了,别说是我给的,就说你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想拜见一下师姐,你这么千里迢迢地过去,她总不能把你拒之门外吧?”
上一刻还豪气干云,下一刻又絮絮叨叨地像送女儿出嫁的老父亲。
小药农没法子,只好背上集结了整个丹鼎门所有师兄师姐从五湖四海带来的特产和老人家所谓“一丁点”的心意,上了去往东域的飞舟。
出发的时候,南方正值温暖的春天,一进入东域的地界,就有刺骨的冰雪扑面而来。
触目所及都是一片茫茫白色,整片海域都结了冰,像雪地里一块湛蓝色的猫眼石,灰暗的天穹成了它深色的瞳孔。
地面上矗立着几座宫殿,飞檐斗拱被苍茫的飞雪挡住了,像隔着一块灰蒙蒙的布看到的虚影。
小药徒在海岸便兜兜转转,突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糟糕!临行前忘记问白浪海的入口在哪了!他总不能徒手把这层坚冰敲碎吧?
“……师兄,你偷偷来这里几次了?
想去就去吧,我们和你一起。”
风雪中站着三个人。
穿玄色劲装的年轻男子蹲坐在岸边,虽然是蹲着,但很轻易便能看出利落修长的身形,就像一柄锋利的剑。
真是奇怪,他身上明明一样和剑搭边的东西都没有,可莫名让人觉得他本人就好似一柄剑,锋芒逼人。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道亮丽的鹅黄——也就是刚刚开口说话的少女,旁边还有个年纪和小药徒差不多的小少年。
“师兄,这冰厚得像石头,你光是这样蹲着,也看不到下面是什么样子,要不我帮你把白姐姐喊出来?”
小少年说着便撸起袖子,双手笼在脸颊两侧,猛吸一口气:“白——”
才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他就被捂着嘴放倒在地。
年轻男人绷着一张脸收回手,继续蹲在岸边。
“没天理啊!”
小少年抱怨:“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不下去。”
年轻男人心虚地避开目光,揉着双手:“我当然很想念阿梨,如果她来找我们,我很开心,但我……暂时不能下去。”
看样子这三人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他们还认识师姐,那他们一定知道白浪海的入口了?
小药徒上前说明自己的来意,企图从这三人口中知道进入白浪海的方法。
“你是药宗弟子?”
鹅黄色罗裙的少女重复一遍,又看了眼他腰间鼓鼓囊囊的芥子袋,看上去相信了。
她随手一指:“直接走进去就可以了,不过海底有点奇怪,那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静止的时间?”
“你留多久都可以,不过记得要回来。”
第一次出门就遇上好人了。
小药徒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纵身跳入冰层。
这里也是一片冰天雪地,屋檐下垂着冰棱,水泊结了冰,像一面镜子,安静得让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或许这里的时间真的是静止的。
他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走着,腰部突然被戳了一记,像捣蛋鬼的恶作剧,腰眼处霎时变得无比酸麻。
他捂着腰部回过头,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怀疑这或许是错觉,便继续往前走,这回却是头顶被拍了一下,他捂住脑袋抬起目光,正要拿出护身法器,却正正好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
眼珠又黑又润,中间有一圈淡淡的金黄色,瞳孔又是暗黄。
这家伙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处地方是黑的,其余皆是雪白一片,像用一块剔透无暇的玉石雕刻而成。
它张大嘴,打哈欠一般,满口雪亮的獠牙,像要把人一口吞入腹中。
小药徒吓坏了,这地方怎么还有食人鱼?
!
“小胖鱼,你又乱拿东西!”
远远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随即一道白色虚影飞过来,“啪”一声正中这条凶神恶煞的“食人鱼”。
“罚你今晚在外面守夜!不许回屋!”
白影掉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才平躺下来,他揉揉眼睛,发现这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牌,而方才被误认做食人鱼的东西不过是一条通体雪白的鱼,现在已经被封在玉牌里,只有鱼眼睛委委屈屈地转溜。
它嘴里叼着的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四个人的画像,画像上有三个人他方才见过,而那个陌生的少女应当就是他从未谋面的师姐。
他忽然注意到少女的身边还有一块空白,她衣服的边缘被挡住了一部分,四个人的站位也略显偏左,看样子那块空白里原本应该是有人的,只是不知为何,像用久了的铜器抛光得发亮,磨掉了上面原有的纹路,所以那个人影消失了。
据说人一生会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脏停止跳动的一刹那,第二次是尸骨被大地埋葬,第三次是所有的记忆被最重视的人渐渐遗忘。
这个消失的人影属于哪一种死亡?
小药徒没有见过这个人,只是间或从家族长辈的口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或是偶尔出门采药,看到原本矗立着山脉的地方变作贫瘠的荒地,赤红的土壤里残留着硝烟,又或者抬头望天,悠悠飘过的流云上好似有殿宇的虚影,有时只一晃而过,像海市蜃楼,有时能看得一清二楚,光彩夺目。
这种时候他联想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于是陌生渐渐变成了熟悉。
而现在他是离这个名字最近的一次。
他闻到一缕油墨香,面前多出了一间书房。
那片空白的人影,或许就是书房的主人。
半掩的窗牖里透进几缕寒光,像陪伴凡间学子苦读十年的寒窗。
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笔墨纸砚,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墨香,典雅古朴,和他以前看到过的鹿门书院的摆设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书页泛了黄,而且那扉页上写着……《三刻拍案奇谈》,这不是他最喜欢看的凡间话本吗?
书桌右上角还有个晶莹剔透的小圆球,里面也在下雪,树木白了头,简直就是海底世界的一个小小缩影。
这个小圆球与小时候长辈们为了逗他开心,做出来的充满童趣的小玩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这间书房的主人,变成了一个闲暇时会看凡间话本打发时间、兴起时还会用有趣的小玩意逗人开心的普通少年,作为一个人类,甚至与他还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可是作为一个弃族,又仿佛背负着许多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其实仔细看,还是有很多不同。
日光照不到海底,所以窗户里的光永远是寒冷的冰蓝色,光线抵达不了的角落只剩下浓重的阴影,整个书房成了巨大的牢笼。
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一副没有下完的棋局,棋罐的盖子倾侧在一旁,棋子光洁如初,好似在等人解开死局,时光在静止的棋盘上悄悄溜走,就像遇到两个老人在树下对弈的打柴人,山上逗留片刻,山下已是沧海桑田。
很难想象有人会独自在这里待上数年之久。
他会不会一面沿着这座牢笼的墙壁漫步,一面在谋划着他的布局,走进死胡同的时候,便坐回书案前与自己对弈,夕阳的光影被海水过滤了,从身上缓缓移过,也没有任何温度。
角落里的灯树淌满烛泪,白银灯盏上残留着淡红色的蜡痕。
到了深夜的时候,这里应该会点灯,这样的人应该会很在意深夜吧,否则这盏灯树怎么会满身疮痍、满脸泪水。
深夜代表着死亡,死亡是一场长眠,只有害怕黑暗的人才会在自己睡觉的时候点灯。
野望与往事无法带进坟墓,若一辈子隐瞒身世,对他而言无疑是苟延残喘,这样割舍一切又断绝退路的人,自踏上这条不归途起,便早就已经做好了觉悟,宁愿惨烈地死,也不要孤独地活。
“你是……”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女孩,抱着鱼歪头看向他。
“师、师姐,我是今年刚入门的弟子!”
小药徒骤然回过神,像被检阅的新兵挺直脊梁:“你应该没见过我,不过你放心,我带来了师父和师兄师姐们的心意!”
他语无伦次地大声说着,少女却突然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压低声音。
难道这里还有人?
他听到耳畔“叮”一声,颈后一凉,他抬起头,看到檐下冰锥的尖端有一滴水珠凝聚下滑,将要落到他衣领里。
坚冰看上去像在融化。
小药徒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待下去,虽然这地方银装素裹很好看,但总有阴冷的寒风在各个角落里游移,他不属于这里,所以也不能带来驱散阴寒的阳光。
“那师姐,我走了。”
他走几步又回头,指指那条把他吓到了的白鱼:“它其实没有伤我的意思……”
“开个玩笑,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把它关在雪地里一整晚?”
小药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这回他真的走了,他走出很远才觉得后悔:应该趁机问问师姐,这里的主人现在在哪里。
书房的屏风后有一扇暗门,冰冻三尺。
鞋子踩上去,立马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跟地面黏在一起。
白梨不知是第几次走进来了,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只有一把椅子,还有满地的冰雪。
少年垂首坐在椅子里,身上盖了层薄薄的霜,连眼睫上也挂着冰雾,他皮肤几近透明,犹如一尊剔透的冰雕,若不是眉睫和长发是唯一漆黑的部分,几乎就要和茫茫白雪融为一体。
琴光正在修补魂魄,身上的剑伤早已痊愈,而他前额乌黑的发丝里,不知何时冒出了两根小荷尖尖角,顶端像麋鹿的角那般裂出两根分叉,只有拇指那么长,像藏在草丛中结着晨霜的春笋,幼嫩而青涩。
这应该是刚长出来的龙角,而且是春笋顶部最嫩的鹅黄色的那一部分,让人不自觉地害怕会不会不小心掐断。
白梨伸手轻轻碰了碰,出乎意料居然和棉花糖一样软。
冽冽雪光流淌在少年身上,干净、剔透,仿佛雪为肌冰为骨,檀烟为魂魄。
“再不醒的话,东域的雪永远都不会化了。”
她跪坐下来,低声说。
他依旧没有反应,一缕结磷灯的灯光在幽幽燃烧,这是那日她竭尽全力护下来的。
他把自己的命都交付给她,因为她才是最后的退路么?
“你到底什么时候醒呢?
我一个人也很无聊的啊。”
白梨撑着脸看着他,这样的场景,莫名有点像水晶棺椁里的白雪公主,或是蔷薇城堡中的睡美人。
她捧起少年的脸,他像冰雪堆砌而成的假人,脆弱得仿佛一捏即碎,又精致得让人叹为观止。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在他前额幼嫩的龙角上蜻蜓点水轻轻吻了一下,结磷灯在这一刹那跳跃出了光芒。
少年依旧合着眼睫,但眼睫上的冰霜化了,像黑天鹅颈下毛绒绒的羽毛上挂着的水珠,冰雕玉砌般雪白的脸颊沁出一片浅红。
厚厚的冰层开始融化,甚至能听到汩汩水流声,那是徘徊在海底不愿离去的光阴长河重新开始流动的声音。
少女青涩生疏的吻像一枚芬芳的禁果,引诱着陷入长眠的雪人,雪人因而被染上色彩——黑墨渲染的发、点漆般的眼珠,还有两枚淡青的角,最后唤醒了长眠已久的灵魂。
冰凉的手指抚上白梨的脸,她心里也仿佛被冰刺激了一下。
她愣愣地低下头,少年正微微仰首看着她。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中黯淡无光,像被抽走灵魂只剩下一具精雕玉琢的躯壳。
但他的的确确已经醒来。
白梨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像枯井一样无波,眼眸却像夜空一样黑,他按着少女的腰让她坐进自己怀里,用手指描摹着她柔软的唇。
“薛……”
白梨启唇的刹那他仰头吻了进来,他抚着她的耳垂和脸颊,他刚醒来时身上那么寒冷,好像要紧紧抱住她以汲取温暖,又好像要将毕生的温柔都浸淫在这吻里。
大雪消融,倦鸟归巢,沉睡的少年,终于等来了他的女孩。
“任务结束,宿主,你可以回家了。”
门里光芒闪烁,像黑暗中一只跳动的眼睛。
“还有其他选择吗?”
“难道宿主还想留下来吗?”
系统冰冷的电子音说:“如果你真的想留下来,那你就要做好苦等上百年、上千年的准备。”
“……我不想等。
像这种漫无边际、毫无盼头的等待,就是在浪费生命。
不知道你要等的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他可能把你彻底忘了,或者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他有极大的概率会爽约,而你还在用自己有限的生命等他,等你死的那天,还在心心念念着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耐性不怎么好,更重要的是,我怕自己会遭受背叛。”
“所以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想回家?”
系统仿佛洞悉一切。
“如果他醒来后,发现他要等的人不在了,哪里都找不到了,那他一定比我想象的还要伤心,还要痛苦。”
她说:“所以,这回换我破例。”
冰层发出细微的裂响,海面开始融化了,温柔的风驱散了凛冬的严寒,忽而春至。
海岸边,没有剑的剑修突然站起身。
他的手还是习惯性的放在腰侧,仿佛那里曾有陪伴半生的老友。
光阴流转,草木枯荣。
那开始无法改变,结局业已注定,他一无所有,却又拥有一切。
“怎么走了?
不是说好一起下去吗?”
“没有必要了。”
他转身背对着大海,像诀别挚友一般往后挥挥手,“以后,有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