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金鳞往事
卑贱到尘埃里的人,也可让众生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阳光下猫儿毛色发亮,有着漂亮的虎斑纹,那纤细的竖瞳像名贵的琥珀石。
一只白皙的、养尊处优的手抚摸着猫儿柔软的背,它蓬松的尾巴在那人的臂挽间甩来甩去。
“别看了,再看我也不会给你摸的。”
抱着猫的男孩懒洋洋说,他裹在一袭雪白的狐裘里,清秀可爱。
他的正对面坐着一名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伏案写字,案上摆着一只细腻的白瓷瓶,瓷瓶中插着一朵白玫瑰,花瓣已经开始枯萎凋谢了。
少年握笔的手微微蜷曲起来,收回视线,继续埋头写字。
抱着猫的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凑过来看他临摹的字帖,啧啧说:“这个字写歪了,这里少了一点,这里多了一横——不对不对,你连握笔的姿势都是错的!你是不是根本没读过书!”
少年下笔的手平稳,仿佛没听懂他说的话。
“少主,别理他了,指导这种粗俗的人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男孩身旁的仆从说。
男孩绕着他转了一圈。
少年很瘦,他自己的衣袍还没定制完毕,现在穿的是他几年前穿剩下的衣服,看上去格外地不合身。
但这已经比他刚进家门的时候体面多了,那时候他的衣服灰扑扑的,不知在泥尘里打了多少滚。
“你连字都写不好,还怎么让我叫你一声哥。”
抱着猫的男孩不服气地嘟哝,“爹爹也真是,让我来亲自教你,结果你连笔都不会握!你到底是不是我们堂堂儒风薛氏的弟子?”
少年放下笔,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男孩“哼”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已经卷角泛黄的卷轴甩在他面前,“衣服要穿我的,现在笔记也要用我的。
你可要保管好了,这可是我多年的心血,你以后照着这上面慢慢学,我没空教你。”
少年郑重地把卷轴抱进怀里,黑黑的眼珠安静地看着他。
“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可能教你的!”
男孩突然跳脚,“你要还学不会,我就让那些白胡子老头来教你!你写错一个字他们就打你的手心,你背错一句诗他们就罚你抄三百遍!我也要你尝尝我所受的痛苦!”
“明舟,怎么跟你哥哥说话。”
男孩单脚立住,僵硬地扭动脖子,撒娇似的拖长语调,“爹——”
少年也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他嘴唇嗫嚅了一下,喊的却是,“家主。”
字帖被人拿了起来,他微微一惊,幼年流离不定连残羹冷炙都要与人争抢的经历,使他格外看重自己的所有物,他全身都绷紧了,像一只被抢走了猎物的小兽,竟下意识想从男人手里抢回字帖。
“写的不错,有进步。”
男人含笑的声音响起,“明舟,你也有功劳,看来我让你们两兄弟互相督促学习,比请那些老头来得更有用。”
“可是我教他教得很痛苦诶爹,他什么都不会。”
薛明舟鼓着脸抱怨。
男人哭笑不得:“你下去吧,我和你哥哥有几句话说。”
薛明舟高兴地跳起来,抱着他的猫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男人嘴角的笑意渐渐敛了,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为什么不叫我爹呢?”
薛暮桥仰起头回视着他,他黑色的眸子里似乎闪着黑色的寒芒,声音低哑得不似一个少年,“爹。”
麻木的、讷讷的,并非是发自内心的语气。
男人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找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正紧紧挨着一卷草席,草席里露出一片看不出颜色的裙角,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半个月,尸体开始发烂,衣衫褴褛的少年像一只守着腐肉的乌鸦守在草席旁。
他大概已经很久没进食了,脊骨瘦得突起,嘴角的伤口没有愈合,一直在流脓血。
他还记得仆从是如何带着震惊与不可置信向他描述事情的经过,女人是被勒死的,那醉酒的陌生人闯进她屋里强迫了她,将她失手勒死在床上之后,那个人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想逃跑,在门外碰上恰好回家的孩子,他又拿起石头用力砸下去,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反正砸死两只蚂蚁也不会有人关心。
血泊中的孩子奄奄一息,那个人粗心地以为他死了,扔了石头便跑,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你母亲救了我,我却一直以为……她死了。”
男人沉默了很久,“是我亏待了你们。”
少年低下头,他瘦得骨节突出的手指上留着斑驳的血痕,自小在尘埃中长大,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不会讨好别人,只是木讷讷的拿一双黑眼睛看着别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就垂下眼睫,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事情。
“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是薛家的后人。”
男人摸了摸他的头,“你要和明舟一起,带领这个家族重新走向辉煌。”
少年的眼睫像是凝固住了,过了很久,他才用力点头。
惨绿色的湖面漂浮着虎纹猫那已经开始肿胀的尸体,柔亮的毛发沾满污秽,几只寒鸦站在浮萍上啄食着那已经开始腐烂的肉。
“昨晚还乖乖地待在笼子里,今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抓破笼子跑出来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
薛明舟大半的身体斜出栏杆,好像要跳到水里去,他失魂落魄地说:“阿娘……那是阿娘留下的猫儿……”
身旁一道纤瘦的影子爬上栏杆,“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薛明舟吓了一跳,“喂!你干什么!”
为了不弄脏衣服少年把外袍脱下了,冰冷的湖水刺得他嘴唇发白,他慢慢地淌到湖中央,将猫儿尸体抱进怀里,又艰难地回到岸边。
那些又脏又黏的青苔弄脏了他干净的里衣,他浑然不觉。
“你怎么自己跳下去?
脏不脏?”
薛明舟脱口而出:“你是烂泥里长大的吗?”
他在水里抬起头,苍白的脸像污水中一点白沫,过了很久才说:“是啊。”
薛明舟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好半晌,抓了抓头发,“真是的,你没必要这样。”
夜枭的怪声在空中盘旋,鞋子踩在枯枝上发出暴裂的脆响,夜色中格外渗人。
枯枝间闪动着乌金的光,像一只只暗中窥伺的眼睛。
“这些都是食腐的夜枭,长时间盯着它们的眼睛,它们就会将你认定为食物。”
薛明舟拨开挡路的藤条艰难地走着,一贯的养尊处优让他没走两步又开始抱怨起来,“我就不该带着你出来执行任务,现在咱俩都迷路了,你什么都不会,还得我来照料你。”
“是我添麻烦了。”
背后的黑暗里传来少年低哑的声音。
“你别总是动不动就道歉,好像我怎么了你。”
“对不起……”
“你你你你又来了!”
薛明舟突然停下脚步,仰起头凝视,乌云遮蔽了月亮,所有的光线都不见了,死一般的寂静凝成一线极寒的杀机。
“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横扫而过,那仿佛是由千万片刀刃组成的风浪,皮肤上被割出无数细小的伤口。
薛明舟纵身将他扑倒了,两人像在蛇群中抱团的小兽。
“把我腰间的扇子拔出来!快!”
他的手在哆嗦,他摸到了温热的血,这个嘴上一直嫌弃他奚落他的异母弟弟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伤害,背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快一点!我们都要死了!”
薛明舟的手臂无法动弹,那些东西切断了经脉,汩汩的血液染红了地脉。
“为什么?”
被他压在身下的少年喃喃地说。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
薛明舟大声说:“你忘了爹爹是怎么说的吗?
他让我们两个好好的,一起撑起这个家族!我以后是薛家的家主,作为家主,我要保护好你的!”
“你叫薛明舟……”他苍白的嘴唇在颤抖:“你是明,我是暮……”
赐他姓名的父亲,也将他视作不详。
既然如此,那就让光明的回光明,地狱的,回地狱。
他即地狱。
滚烫的血液洒在手上。
薛明舟颤抖了一下,缓缓低头。
扇子破膛而出,另一端握在少年手里,蜿蜒的血迹渗进雪白的绸纱中,仿佛一枝开在地狱中、却披着高洁白雪的红梅,多年以后仍不褪色。
“是我把你,骗到这里来的。”
薛暮桥在他耳边低声说,带着一丝扭曲的快意,“那只猫也是我溺死的。”
一道闪电划破苍穹,两人纠缠在一起的长衣夜色中惨白,暴雨倾盆而下,漫开的血泊犹如狰狞的花。
“哥哥……”男孩眼里的光被雨浇灭了,他的头慢慢垂下来,最后倒在他怀里。
薛暮桥眼中彻寒如长夜,他将挡在自己身上的人微微扶起一些,那寒刀般的风贯穿男孩的躯体,将折扇留下的伤痕完全遮掩了。
他冷静地做完这一切,才将他的尸体推下去。
男孩在地上滚了两圈,软软地,不动了,皎洁如月的长衣裹着他还未长成的身体,被血染红。
哥哥……薛暮桥的眼底浮起雾般的迷茫。
为什么到最后还要叫他哥哥……
幼子的死让家主提前苍老了,他在大战中留下的旧伤再度复发,葬礼之后闭门不出,过了很久,他才将自己的心腹喊到病榻前。
“选……旁支子弟……继任家主……”
心腹不解:“为什么不是大公子?”
“那孩子的眼睛,我从来没有看透过。”
家主声音沧桑而沙哑:“一个孩子怎么会拥有那样的眼神……我宁愿将基业交到一个平庸的孩子手里……”
“家主不信任大公子吗?”
“不是不信任……是亏欠的太多……”
厚厚的帷幔悄然一动,遮住了暗处一双极黑的眼睛。
薛暮桥低下头,好奇怪啊,明明这样伤人的话出自至亲之口,他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信手拈过油灯上一簇火苗,看了很久很久,松手让它轻轻飘落。
火苗触到地面变成了接天的火海,救火的人仿佛乱舞的鬼影。
他踏着火海走向那张坐南朝北的椅子,每次父亲就是坐在这里发号施令,族中子弟无敢不从。
“娼妓之子!你怎么敢走到那里去!”
“家主在哪里?
让我们去见他!”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火光爬满苍白色的衣袍,像爬满鬼影的尸衣。
他振开衣袖,正襟危坐。
“回答我们!家主在哪里!”
那如山的人海中有苍苍的白发拄着威严的拐杖,也有年青的黑发带着锋利的刀剑,他拿绵羊般的、讷讷的眼神扫过去,像无数次被质问那样,怯怯地说:“爹爹被烧死了……”
“什么?”
“爹爹被烧死了,你们听不懂吗?”
他笑了起来,那软弱的眼神褪去了,像狼脱去了绵羊的外衣,在围杀的寒夜露出了凶戾的本性,他语调陡然变得阴狠,“你们不服我?
!”
“你……”
“刚刚谁说娼妓之子?”
他微笑着将人群扫视一遍,指着一个已经开始发抖的年轻人,轻声说:“杀了。”
那个方位顿时有一柱鲜血喷涌出来,他拍拍手掌,随着清脆的击掌声又有数道鲜血泉涌般喷溅,人海被潮水般的惨叫声充斥了,放眼望去火光并血液飞腾,像一片屠宰场。
“请君入瓮,好玩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往后仰去,看着被血与火照亮的夜空,原来区区几百人的性命如此不堪一击,合起手掌就能将他们全部打入地狱。
父亲死到临头还是没看清他,也不知道娘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是明媚的春天,十几岁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走在街头,衣香鬓影,车马如流,他的目光在人海中穿梭,怀里揣着一根珠钗,珠钗上的流苏掉得稀稀拉拉,可那是阿娘唯一值钱的东西,从未谋面的爹爹赠予她的信物。
他把珠钗给那些男人,通常情况下他们就会明白这其中的涵义,已婚的女人出来拉客会被安上不良的罪名,所以她们会请别人代劳,事后再给那些人相应酬金。
可是他们身无分文,于是这项任务落到他肩头。
时至今日,他早就忘了最初答应下来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只记得一次又一次,他踮起脚透过窗缝,看到曾经依偎过的胸膛被人粗暴地蹂躏,那苍白皮肤犹如脱水的死肉。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那苍白的身体再也不动了,皮肤透出僵硬的乌青。
他意识到女人已经死了,他突然感觉到口中的腥味,原来牙齿已经被咬出血。
有时候走在街头,他听到说书人在讲那些大英雄的故事,讲他们血溅沙场为信仰而死,那样的死是顶天立地的死。
有时候又讲儿女情长的故事,讲他们荡气回肠的旷世绝恋,不为世俗抱香而死……千千万万的死亡,千千万万无畏的英灵,为什么唯独他们……唯独他们的死亡如此卑微,谁都能践踏,谁都能侮辱……为什么?
屋里的男人穿起衣服想逃,他疯了般纵身扑过去,紧紧抱住那个人的腿,那人头也不回地踹出一脚,体格的差距让他无从反抗,他狠狠撞在墙上,肋骨应该断了,额头上有血流下来,他又扑上去,一次又一次,直到已经遍体鳞伤,他才明白蝼蚁的力量如此微小,他最后一次爬过去,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卑微地抓住那人的衣角,如同每一次他乞求贵人的残羹冷炙,“钱……你还没给钱……”
“妈的,原来是要钱!不早说!”
一把银币洒下来,寒芒刺痛了眼睛,冰冷的眼泪打湿了地面,每一滴都是屈辱。
枝头的黄鹂在歌唱,明媚的春光照在女人的尸体上,屋外的桃花飘落在她赤裸的胸膛,那上面尽是新旧不一的淤青……他咬牙切齿,齿缝间都是淋漓的鲜血。
血被点燃了,夜空也被点燃,他捂住眼睛无声地大笑,卑贱到尘埃里的人,也可让众生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儒风世家?
君子如玉?
他不要做君子,他要做天下的主人,将天下人都踩进尘埃!
很多年以后他费尽心机得知了白浪海的秘密,大刀阔斧阖族迁往东域。
可是志在必得的猎物被人抢走了,那个人的目的……居然是为了道义?
不可能的,他不过是想用另一种更加虚伪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种生物,只是用来杀戮的工具,怎么可以把她看做人?
她蜷缩着身体无声地哭泣,眼泪滚落在地便成了透明的珍珠,他手指轻轻在她脸上一抹,湿润的、温热的,竟然是人的眼泪,她脖子上的伤口裂开,流出的竟也是鲜红的血液。
真的是人么……
“孩子要留下来吗?”
仆从问。
把孩子留下的话,她日后清醒过来,也可让她有所顾忌。
薛暮桥淡淡说:“留下吧。”
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盯着虚空,眸子仿佛新洗的黑琉璃,那样的澄澈无垢。
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说:“你可以毁了这个世界的。”
“它那么好,”她袖子里的手攥紧那把带血的牙梳,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我想让它永远活下去。”
软弱。
软弱的眼神。
本可燃烧世界带来毁灭的火焰,却非要收敛爪牙做个供人把玩的宠物。
清亮的啼哭划破了寂静,新生的婴儿那么小,一只手掌便可拖住。
这个孩子几乎保留了所有的特征,尖尖的角,银白的尾巴,逆鳞和结磷灯……薛暮桥捧着这个孩子,仿佛手捧毁灭的种子。
“他一定和你一样……好。”
她不懂得如何描述,只能将千言万语寄托于这个最简单的字眼。
薛暮桥笑了。
你要他光风霁月,那他便恶贯满盈;你要他怀瑾握瑜,那他便虚伪卑劣;你要他向往光明,那他便满身罪恶。
生前无人念,死后众生厌。
“你和我……真像啊。”
他伸出手指去触摸孩子小小的手,很久很久以后,这双黑透的眸子,将带来无境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