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带露水,映照灿烂,风吹低头,牛羊成群。欢喜菩萨盘坐莲台,浮于半空,眼睁睁看着那位游历草原的开窍高手逐渐远去,高空凉风嗖嗖,吹不开莲台光芒,却让她脸有寒意。
风动,还是心动?
恍恍惚惚之间,欢喜菩萨有种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感觉,难道真要由欢喜魔道转修佛门正宗,日日做那一盏青灯伴流年的尼姑?无声无息间,没有任何力量波动,仅仅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就烙印于了自己心头?
十年青灯,十年古佛,十年枯坐,“狂刀”苏孟将阿难破戒刀法的“沾因果”推到了如此境地?或者是心魔类功法?
想不通,还是想不通,欢喜菩萨发现自己竟然还是看不出苏孟的境界。未知最为恐怖,让人心生敬畏,欢喜菩萨深吸了口气,平复了种种情绪,苦笑自语。
“我回素女仙界还不成吗?”
欢喜菩萨已经下定了决心,日后不再出来搞风搞雨了!既然神兵可以隔绝佛音,素女仙界肯定也可以。
广陵城外,凤凰洲头。两名男子对坐梧桐树下,一人手抚古琴,脸色苍白,秀丽宛若女子,时不时咳嗽几声,正是曾经的王大公子,如今的王家家主王思远,他看起来还是二十来岁,病容满面,身体纤弱,似乎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另外一人五官普通,身穿青袍,坐姿沉稳大气,额头有一枚赤色星辰凝聚凸显,让他平添了几分妖异的魅力,乃如今邪魔九道之一,赤色魔门的宗主,“魔帝”齐正言!
“他重现江湖了,欢喜菩萨见过他。”
齐正言状若平常般说道,心中却是淡淡欣喜,他如今正在搞人人如龙,大肆传播功法,培养平民武者,很多思想都是来源于孟奇,他早就将孟奇当做了生死兄弟,人生知己。
王思远停住抚琴,右手握成拳头,抵住嘴唇,咳嗽了几声,露出一丝艳红,然后吐了口气道。
“我知道。”
“那你知道他为何不杀欢喜菩萨吗?”
齐正言目光平淡,像是求问,又仿佛早就知晓答案。
王思远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微微一笑,神秘莫测。
“枯坐古寺十年,将内疚、压抑、不甘、疯狂、绝望、痛苦和刻骨的仇恨藏在心里,日日夜夜锤炼打磨着那口精神之刀,将精气神意尽数融入其间,咳,可不是为了杀小小的欢喜菩萨。”
“十年磨刀,十年煎熬,十年痛苦,当那一刀挥出的时候必定惊天动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见正主,他肯定不会出刀。”
“听起来你知道很多。”
齐正言神色平静,眼眸深邃幽深,一眼看不到底,如同九幽深渊,深不可测。
王思远笑了笑,病容倦怠,带着几分自嘲之色,眼眸中渐渐癫狂。
“我是神棍嘛,知道得多很正常,不过我也算不出他的真实情况,咳咳,嘿,若是能算出,我早就能证道法身了。”
“没想到他与大罗妖女竟然到了近乎生死相许的地步。”
齐正言转变了话题,似有不解之色浮现,他竟然不知孟奇和顾小桑感情深厚到如此程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王思远摇了摇头,面露笃定之色,他深谙人性,智慧过人,推测出了真相。
“没有,至少十年前没有,那时我站在城头,听到的啸声多是内疚、痛苦、绝望和愤恨,心灰意冷与刻骨铭心很少,咳咳,但十年后就很难说了,回忆能美化一个人,内疚和感怀会发酵感情,痛到深处也就甜到了深处,今时今日,假作真时真亦假。”
“咳,顾小桑这一子当真厉害,以死为进!”
齐正言没再提此事,再次转移话题,随口问道。
“你也就这十年左右的光景了,不证法身难以求活,身为家主,为何不娶妻生子,留下血脉后裔?”
“不疯魔不成活,不断后路不见生,我要这妻儿有何用?”
王思远神情越发癫狂,眼眸之中带着几分血色。他怔怔抬头,看向打着旋流动的江水,似笑非笑道。
“习练术数推衍之道,最忌自身有情,有情则偏,有情就会被蒙蔽,你有魔主记忆,不难明白。”
王思远缓缓起身,脸色病态潮红,走到了洲头,语气平淡道。
“哪怕你堕入魔道,亦然有兄弟之情,生死之交。”
王思远背对齐正言,看着远方,没有回头,决绝无比的说道。
“而我作为神棍,除了术数,只能与寂寞和疯狂为伴。”
山岭葱郁,树木茂盛,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洒下一个又一个的金色光斑。孟奇等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逝于山路尽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里忽有片片血色汇聚,凝成了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双目鲜红,无情残忍,俨然便是血海罗刹!
“他去了哪里?”
血海罗刹的精神如同光芒,瞬间就将荒山野岭笼罩,寻找着关于孟奇的点点滴滴,发觉此地曾经有孟奇停留的痕迹,但早就远离,目前不知所踪,以自己法身的境界,亦只能若有似无把握到,没办法准确探知!
血海罗刹沉吟了一下,身影突地崩散,血光纷飞,越来越淡,消失于半空,山岭重归寂静。
血海罗刹飞遁往北,结合术数和秘法,寻找着孟奇的踪迹。过了不知多久,他眼前突然一花,多了道人影,宽袍大袖,头发扎簪,潇洒自若,俨然便是“魔师”韩广!
“你怎么来了。”
血海罗刹对魔师戒备甚深,暗自拉开了距离。
“你永远追不上苏孟。”
“你注定见不到他。”
韩广抬头看天,因果命运最是玄妙,血海罗刹就算是追踪十年,也无法追上孟奇,这是因果注定的。
“你是说?”
血海罗刹惊疑不定的看着韩广,语气有些凝重,心惊肉跳的感觉涌上心头,再次开口问道。
“狂刀究竟臻至了什么境界?”
“半步法身,苦苦压制,不曾突破!”
“但是已经具有了一丝彼岸特征,可以小幅度的操纵命运,改变因果,修为实力不弱法身,你即使追上了他,也奈何不得他!”
血海罗刹神色变幻,阴沉不定,眼中血光闪烁,怨毒阴冷,不甘愤怒,但是最后都化一声叹息,血色遁光飞起,回了南荒,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报复孟奇的最佳时机,日后都奈何不得这位天之骄子了。
熟悉的神兽仙禽雕像,熟悉的汉白玉地砖,熟悉的氤氲遍空,熟悉的中央光柱,熟悉的轮回广场,再次展现于孟奇眼前。
然而今时今日,心境再也不同,不畏惧不兴奋,就这么静静看着。
一道氤氲光柱腾起,身穿明黄帝袍的赵恒踏了出来,他唇上多了两撇乌黑的胡子,眼神和气质都成熟内敛了不少,威严之态毕露,皇者气象暗具,比十年前有了很大改变。赵恒看到孟奇时,没有惊讶,没有疑惑,而是泛起一丝微笑,龙行虎步般走到孟奇面前,提起右手,握成拳头,缓慢打了过去。
孟奇的眼神依旧有点死寂深藏,但表情变得柔和,微微一笑,右手跟着握拳打出,与赵恒的拳头在半空互击了一下。
“啪!又能并肩作战了!”
赵恒收回手,含笑说道,话语简洁,没有寒暄,也没有询问。十年的间隔虽然未带来生疏,但每个人都在时光的冲刷下做出了改变,赵恒明显沉默威严了许多。
孟奇刚要开口,又是两道氤氲光柱垂落,江芷微杏黄衣衫,手握长剑,一样的明艳,一样的大方,一样的坚定昂然,她是改变最小的那位,或者说早已经历死关的打磨冲刷。
阮玉书看起来还是二十来岁,白裙出尘,清冷脱俗,发髻挽起,横抱古琴,真如广寒仙子下凡,但眉宇间眼神里的稚嫩纯真全都消失殆尽,愈发飘然,似乎一个眨眼就会飞升九天,离开世俗。
张远山和符真真二人携手走出光柱,脸上带着笑意,男的沉稳大气,女的温柔和善,二人十年间已经走到了一起,修成正果,结为了夫妇,只是因为身处轮回,生死难料,不曾生育孩子。
以几人目前的境界、实力和历次轮回的积累,任务前已经无需再专门兑换,能够派上用场的那些都得完成专属任务,难以救急,善功多用做积累,为任务的扣除与神兵之类的物品准备。
六人盘腿而坐,江芷微讲着之前几次任务的有趣经历,阮玉书等人时不时补充一句,气氛安宁平和,有着淡淡的隽永。
正当孟奇以为人生会这样一直美好下去的时候,眼前光影变幻,耳畔响起了六道轮回之主那淡漠无情的声音,这声音让孟奇刻骨铭心,十年难忘。
“天庭坠落之后,趁佛祖入灭,再做突破的妖圣率诸位大圣、众多妖神杀入婆娑净土的核心灵山,此战万佛圆寂,群妖失落,只得妖圣与寥寥几位灵山中人遁出,从此婆娑自隐,灵山残破,无处可寻。”
“主线任务:重返灵山,找到大圣妖神们最后的下落,成功,奖励一万五千善功,失败扣除相应善功。”
“支线任务:调查清楚昔年灵山之战的真相,成功,奖励造化仙丹,失败无惩罚。”
话语消失时,孟奇等人已然看清楚了所处的环境,这是一座残破的大雄宝殿,充满了岁月侵蚀与外力毁灭的痕迹,一张香案摆于前方,其上空空荡荡,四周昏昏暗暗。
六人小心翼翼踏出了殿门,刚出来,就见深处电闪雷鸣,青莲朵朵,一闪一现、一开一放间尽是世界生灭,星云银河,一根上顶天下撑地的山峰粗细金箍棒傲立其中,一道暴喝之声如雷鸣般荡开,震动万古。
“俺老孙这一生,不修来世!”
孟奇目光闪动,忽然闭上了眼睛,用心倾听。
而暴喝之声的背景里,一股股怨恨冲霄,永无止境,声音起此彼伏,咬牙切齿。
“阿难!”
无数道怨恨冲天的声音此起彼伏,衬托着齐天大圣的暴喝,让幽暗恐怖的灵山更显吊诡。
孟奇睁开眼睛,望向江芷微等人,从她们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惑,昔年灵山一战,阿难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才会留下如此多如此强的怨毒与痛恨?
对此,孟奇有个猜测,难道妖族大军只有妖圣逃出之事,也是拜阿难所赐,从此爱恨难断,一者追杀至天涯海角,生生世世都不肯放过,留下了负心薄幸者杀的烙印,一者入世轮回,执念难平,印记渐渐薄弱,最终堕入魔道?
“妖圣敢于打上灵山,攻入婆娑净土,必然已做出突破,渡尽苦海,登临彼岸,成为真正的大人物,阿难当时还未逆练如来神掌入魔,只是传说级的大阿罗汉,究竟何德何能让妖圣只能独善其身地离开灵山?”
江芷微提出了自身的疑问,她实在是想不通阿难做了什么,为何会让灵山诸佛菩萨和妖族如此痛恨,简直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当初灵山之战,活者寥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双方各有什么谋划,实在难以想得透彻,还需要慢慢探索。”
孟奇心头忽动,想到了某个可能,阿难难道是利用自身与妖圣凤兮的感情,让她踏入陷阱,从而反目?
孟奇左手提着长刀,青衫飘摇,说话沧桑深沉,环顾了一番,这个时候在猜测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走吧,我们继续深入!”
佛刹坍塌,外面有着无数漆黑的裂缝呈现于幽暗的虚空里,像是一张张怪兽的巨口,择人而噬。而它们又隔绝出一条条小道,通往灵山顶部,间或有风吹过,撕扯肉体,若是凡人在此,已然肉身分裂,元神消融,真到了当初大战之地,说不得要遭遇三昧神风。
远处雷霆生灭,星河闪烁,时不时有道电光穿透而来,照亮视线,孟奇等六人缓步前行,谨慎异常。
“吼!”
道路曲曲折折,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无数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临近从远处不断传来,感应而去,精神基本会被虚空缝隙吞没,相当痛苦,但偶尔能见半毁的佛刹,灰白笼罩暗金的罗汉,庞大像是山丘的虎豹法身。
孟奇甚至看到了一尊菩萨金身藏于幽暗之中,通体裂缝,流着灰白的液体,脸部空洞异常,若非彼此不在一条道路上,需要绕过诸多缝隙,或许已然有了一场激战,死后僵尸化的菩萨,实力亦能无限接近法身!
孟奇神情无波,左手握着的长刀依旧藏于鞘中,像是尘封的岁月,他迈开步伐,继续往前,江芷微与他并肩而行,赵恒和阮玉书稍微落后几步。越往前,撕裂着万物,吞噬着金刚的虚空裂缝越来越密集,能够通行的道路也越来越狭窄。
时而刮过的风销肉融骨,支离元神,赵恒的帝袍应激飞出点点玄黄光芒,化作一条真龙盘绕,江芷微等人的仙袍天衣亦是各有异象,氤氲腾空,霞光沛然,挡住了这近乎三昧神风的呼啸。
孟奇青衫摇动,头发飘然,脸庞沉如水,目光寂似夜,不显淡金,不腾光芒,就这么普普通通往前,似乎这是常见之风。
蜿蜒曲折,长路漫漫,六人不知走了多久,登了多高,在一具具僵尸化的菩萨罗汉、大妖妖神环伺中有惊无险前行。
走着走着,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佛刹,在沿途所见皆是坍塌的情况下,它基本保存完整,瓦片琉璃,砖块黄金,映着雷光,美轮美奂,仿佛仙宫。
而在佛刹门口,盘腿坐着一具暗金色的巨大身影!孟奇与江芷微几乎是在发现了这道身影的同时就停住了脚步,铮的一声,江芷微长剑发出龙吟,横在前方。
这道身影形如老者,通体暗金,眉毛很长,延伸出了脸部,他搭着金黄袈裟,双手抱拳,嘴角有丝浅淡的微笑,似乎蕴含了世间至理,种种无常,让人有种悟出佛禅真谛的莫名感受。佛刹四周,虚空无有裂缝,一朵朵婆罗花在暗金身影背后开落不休,花开时,每朵皆有一片净土,一重宇宙,皆能照见那蕴满禅意的微笑,花落之时,则万物同寂。暗金身影处在那里,便仿佛坐在无数宇宙和净土中央。
花开花落自有时。
无需别的想法,只是初步感应,众人就能肯定这是一具传说大能的遗蜕,眼前的暗金身影不是一尊佛陀,便是大菩萨,大阿罗汉!
孟奇施展“唯我独尊”时才能显化出虚幻金色佛陀影子,如今就真切地来到了现实?孟奇一眼就认出了这尊大阿罗汉的身份,惊呼道。
“是迦叶尊者!”
是的,这是佛祖十大弟子之首的摩诃迦叶!他是大阿罗汉,与阿难并称于娑婆净土,是佛祖入灭后最可能继承道统的两大人选之一,“佛祖拈花,迦叶一笑”的典故诸界闻名,乃禅宗之祖,少林寺名义上传承的根源,拈花指所证的法身便是迦叶法身。
佛祖雕像两侧侍立的人选不是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就是迦叶与阿难,足见他们在娑婆净土的地位,胜过不少佛陀,就像极乐净土中的观音、大势至和琉璃净土内的日光、月光菩萨等。
大阿罗汉等于大菩萨,其中接近佛陀者便是传说境界,大菩萨里最出类拔萃的那几位,比如地藏和观音,早就可以证佛陀果位,只是因为大愿未了,没有踏出那一步,但本身实力与境界不是佛陀胜似佛陀,强过绝大多数佛陀,超过了传说的境界。地藏观音如此,阿难与迦叶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