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颜想杀了夭夭。
尽管容慎不想承认,但手臂被刺穿的疼痛清楚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比受伤的手臂更加疼痛的,是容慎被撕拧翻搅的心脏。
这是他刚刚找回来的阿娘,几日的温馨宁和转瞬冰凉,他小心翼翼的调和守护终究成了一场笑话,有时候,他更希望自己笨一些,不要早早看穿这些温情背后的阴谋。
“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慕朝颜轻轻叹息。
她的指甲锋利如刀,长长的指甲穿过皮肉从另一侧露出,血水顺着指尖粘稠滴落,在地面聚集成小小一滩。
速度极快的收手,慕朝颜只是想减轻容慎的疼痛,然而她却低估了自己对容慎的伤害,喷溅而出的血珠落在了她的袖口,同时也溅在了容慎的下巴、眼睛,打湿他长长的睫毛。
“云憬。”
慕朝颜望着他,“阿娘也不想杀她,可我们真的找不到最后一个极阴体了,她不死,你爹爹还怎么活?”
“那就不要活了。”
容慎将夭夭紧紧护在身后,染血的眼睫下垂,血珠滴落在他的眼睑像是一行血泪。他用又低又哑的嗓音将话又重复了一遍:“那就不要活。”
容青远本就是个死人,他死了十多年了从未在容慎的生命中出现过,凭什么一重生就要夺走他最重要的人?
这句话如针般狠狠扎在慕朝颜的身上,她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想也不想就给了容慎一巴掌。
啪——
长袖划空,随着清脆的响声,慕朝颜的指甲狠狠刮到容慎的脸颊。
她被气的浑身发抖,几乎崩溃喊着:“你再说一遍!”
“云憬,那是你爹爹!他是你爹爹!”
“难道你爹爹的命抵不过一个畜生重要吗!”
容青远是慕朝颜的命脉,她容不得别人说他一个字的不好,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她的儿子。
每当容慎把话重复一遍,慕朝颜就给他一巴掌,当第三个巴掌即将落下时,容慎伸手拦住,他攥住慕朝颜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纠正:“夭夭不是畜生。”
“以后谁再敢侮辱她,我就要谁的命。”包括慕朝颜。
容慎知道慕朝颜体内有股极强的魔气护体,所以他毫不犹豫对她出了手,慕朝颜没有防备,被容慎击退数步。
“云憬!”她失声尖叫。
眼看着容慎捞起夭夭要逃,慕朝颜质问:“你真的要为了她弃阿娘于不顾吗!”
容慎没有理会,他单手捞起夭夭朝窗外掠去。慕朝颜立在原地没动,朱红的裙摆飘动,她眸色血红满脸是泪,悲哀望着容慎道:“你可知阿娘当初为了你……”
“吃了多大的苦。”
容慎抿唇不语,抱紧夭夭化为一条黑龙掠出宫殿。
槐荫宫中有隐月道尊的结界封印,好在结界缺口还在,容慎从槐荫宫中出来没有停留,直接带夭夭朝宫外逃离。夭夭此刻好难受,不只是因为容桓的消散,还有慕朝颜的欺骗狠辣,以及容慎同他阿娘的决裂。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熟悉的清雅檀香不在,她埋首在容慎怀中,闻到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夭夭背后的衣服已经被容慎胳膊上的血水浸湿,用受伤的手臂强撑着去抱夭夭,他在虚空写下两道传音符,低斥道:“速去。”
慕朝颜的强大不是他们几人能够对抗,假象撕破,皇宫已经成了危险之地。
此时云霞宫中,燕和尘越想越觉得夏贵妃不对劲儿,他来来回回敲了夭夭数次房门,没等到夭夭开门,却收到容慎急急传来的传音符,容慎要他们速速离开皇宫,桑尤也收到了同样的传音符。
“发生了什么事?”燕和尘看向从房中出来的桑尤。
桑尤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上空,紫色的面纱晃动露出一截白皙脖颈,金色的瞳眸中闪过迷茫。
很快,云霞宫中出现数道鬼影,嘶吼着朝两人扑来。燕和尘御剑升空,看到遥远的皇城边界出现一道红粉的光芒,是有人在施法封印皇城。
“快走!”燕和尘对着桑尤大喊。
唰——
终究是慢了一步,两人正要冲出结界,红粉的光罩闭合,将两人重重弹了回来。
随着结界笼罩,皇城上空赤红一片,深粉与红交替晕染成漫天彩霞,过分艳丽的色彩漂亮中带着鬼魅之气,引城中百姓驻足讨论。
“这天怎么突然变成红色了?太阳怎么也不见了。”
“云彩是被染成红色了吗?快看,那朵云竟是红粉交融,里面好像还渗了紫色,好神奇,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有年幼无知的孩子兴奋喊了句:“是不是神仙要出现了,神仙要出现了!”
“天降祥瑞,佑我容国。”
“是天神要降下福瑞了!”
不知是谁先跪下的,众人都跟着磕头叩拜,无知的凡人哪里知晓,这漫天红光不是福兆,而是能要了他们性命的牢笼。
燕和尘御剑立于上空,衣摆飘动,他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握紧拳头,桑尤立于他的身侧沉默不语。
【你们出去了吗?】传音铃早就收不到夭夭的回应,燕和尘一笔一划写下传音符。
与仙门修者不同,魔修的修为越高结界的颜色就越深。万魅冥君这么厉害,血月出现时,他的封印结界才是淡粉色,而眼下出现的赤红艳的妖邪,已经不是一句大魔降世就可以盖过的了。
凭这结界的颜色深度来看,就算是缥缈宗的掌门亲来,也得全神贯注的迎战。
在这种时候,燕和尘倒希望夭夭和容慎顺利出去了。
很快,传音符有了回应,飞来的血蝶化为简单一行字:【城北,悬望坡。】
容慎他们也没有出去。
“……”
皇城的悬望坡是出皇城最近的一条路,容慎紧赶慢赶,唯独没料到慕朝颜会用结界封城,于是悬望坡成了最先被结界封住的地方,容慎怀抱着夭夭被结界打回。
“云憬,你还好吗?”两人同时跌落,容慎用受伤的手臂把夭夭护住。
夭夭赶紧起身,看到容慎受伤的右臂已经血肉模糊,血水侵染大半衣袖。着急去扶,结果她自己重心又跪在了地上,反被容慎扶起。
“慌什么。”容慎脸颊上的血未擦去,长睫湿红,脸颊留着蜿蜒血痕,还有一道从眼尾蔓延至唇角的指甲划伤。
明明慕朝颜要杀的人是夭夭,结果容慎把自己弄得比她还狼狈。
“别怕。”不顾受伤的手臂,容慎把人抱在怀中安抚轻拍,低哑的嗓音温柔缠眷,“我会保护好你,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让阿娘伤到你。”
“别这样说。”夭夭强忍着不哭,她一手捂住容慎的嘴一手帮他擦拭血迹,哽咽着道:“不许提死,我们谁也不能死。”
“好,我们都不死。”容慎的声音模糊从夭夭掌心传出。
在这种时候,他竟还能对夭夭笑出,带着分小心翼翼问着:“若我们都能活下来,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就算他此刻选择了夭夭,但他为了慕朝颜将夭夭囚在思慕宫的事无法掩盖,夭夭被慕朝颜抓到,有他一大半的责任,容慎愧疚又不安。
夭夭摇了摇头,过红的天色遮挡阳光,悬望坡阴沉暗淡。
她没有答应,就算心里早就答应了容慎,她嘴上也没有说出来。容慎破碎黯淡的瞳眸让她不安恐慌,她必须要给彼此希望,所以她咬着牙道:
“若我们都能活下来,我不保证会嫁给你,但若是你死了,我一定不会嫁给你。”
“冥婚你想也不要想,我这辈子最怕鬼最讨厌鬼了,只要你一死,咱们就一拍两散,恩断义绝!”夭夭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狠,于是又补充一句:“我去嫁给时舒!”
“我们要一起忘记你,永远忘记你!”
容慎握着夭夭的手臂五指收拢,瞳眸微凝,他垂着眼睫发出笑,“好狠。”
低哑的嗓音带着无奈,“夭夭好狠。”
所以,“为了不让你嫁给旁人,我也必须要努力活下去。”
从头到尾,只有夭夭在恐吓容慎不准死,但容慎从未说一句,若是夭夭死了他会怎样。他觉得只要自己不说,夭夭就不会死,又或者是他胆小到不敢想夭夭会死,固执的认定他能护好夭夭。
悬望坡下有一颗老树,燕和尘和桑尤赶到时,容慎疲惫倚靠在树下,夭夭跪在他的身旁,正为他擦拭脸颊的血。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望着一身狼狈的容慎,燕和尘快步走过去。
他紧张询问夭夭,“你有没有受伤?”
夭夭摇了摇头,她被容慎护得很好,慕朝颜没伤到她一分一毫。
燕和尘问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去了哪里,这皇城的结界又是何人所为?”
容慎沉默片刻,回:“是我阿娘做的。”
慕朝颜果然隐瞒了他太多的事,他一直知道她身上藏着强大魔息,但没想到她竟有封锁皇城的能力。如此魔煞的结界,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引来各大仙门的注意。
为了救容青远,她已经疯了。
“你阿娘是谁?当真是夏贵妃?”燕和尘对于此事一知半解,而眼下夭夭也没时间同他解释。
“你只要知道,我阿娘要杀夭夭,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护好夭夭逃出皇城就可以。”容慎说着,唤出渡缘剑。
燕和尘愣了下,问:“那你要做什么?”
“我要阻止她。”
容慎虽然才同慕朝颜相认几日,但已经了解慕朝颜的性子,距离救活容青远只差一步,她绝不可能为了容慎而放过夭夭。
话落,容慎的话得到验证,一团强大的魔气从远处逼来。
“快走。”四人中容慎的修为最高,也唯有他才能短暂拦住慕朝颜。
只要他活着,就不会允许慕朝颜靠近夭夭。渡缘剑横在身前,容慎扭头目光深深落在夭夭身上,那短短的视线交汇,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是交代燕和尘,“她若出事,我不会放过你。”
燕和尘眼眶红了,紧紧抓住夭夭的手臂,他狠着声音:“那你也得有命来寻我!”
生死关头,来不及他们纠缠不舍,理智告诉燕和尘,他们留在这里才是容慎的负担。狠狠咬住牙齿,他将夭夭扛在肩上就跑,桑尤紧随其后,夭夭不吵也不闹,在这个时候懂事的过分。
“云憬!”懂事并不代表舍得,夭夭紧抓着燕和尘的衣襟,心里已经难受到浑身颤抖。
封在内心的她在疯狂尖叫撒泼,她告诉夭夭不要走、要留下来陪着容慎共进退,而现实中的她只能与容慎遥遥对望,她哭出声道:“我等你。”
“云憬我等你来找我们。”
“你要是敢食言,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嫁给你,说话算话!”
她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打湿燕和尘的后背,她哭的哽咽眼眶发红,发出小兽的呜咽。
容慎静静看着,忽然想到很多年前,他误以为夭夭是燕和尘的灵兽,亲手将她送还给了燕和尘,再见面,她伸着爪爪求他抱抱,被他无视时也是这般可怜。
当时她并未化形,但那一声声的呜咽兽鸣让他听着闷痛难忍,最终还是在燕和尘的请求下把它抱入怀中。后来,容慎无数次的想,若当时燕和尘没有请求让他抱,那他还会不会抱夭夭呢?
或许不会吧。
容慎自嘲笑了笑,那时的他受礼法道德约束,哪怕心中**泛滥,也不会因为夭夭的呜咽可怜,而伸手从别人怀中抢东西,他不能。
如今他堕了魔,望着夭夭这般脆弱难过的模样,却依旧无能为力,他不能去抱她,甚至无法陪在她身边。
“夭夭……”容慎轻念着这个名字,黝黑的瞳眸逐渐变为血红。
魔气逼近,慕朝颜本想掠过容慎朝燕和尘追去,结果被容慎生生拦下。
“你真要同阿娘作对吗?”慕朝颜冷冽出声。
她于黑雾中伸出一只手,掐在容慎的脖子上将他掼在树身,“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年若不是怀了你,我早就自杀数次,又何必在皇宫苟延残喘被容衡折磨!”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保住你像个狗一样讨好着容衡!我不能让他发现你的存在,我明明怀了身孕还要假装无事!我为了你用灵魂养着一只魔,为了你吸人鲜血残害数人,甚至还为了你卑微到同另一个人下跪磕头,只求他能带你逃出地狱!”
慕朝颜惨白的面容从魔气中探出,她流着血泪尖声质问:“云憬你有没有心。”
“我为了你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苦苦隐瞒真相只为了不让你痛苦,可你都做了什么?你在活剐阿娘的心!”
“如今我活下去的唯一心愿就是复活子朔,忍辱负重十余年,我只是想让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究竟哪里错了!”
所有人都有立场拦她,唯有她的儿子最没资格拦她。
容慎被她掐的呼吸困难,听着慕朝颜一字一句的血泪质问,他很想就让她这么掐死他算了。可他还不能死,夭夭还哭着等他回去,守护了数年的崽崽,他不允许夭夭忘了他嫁给别人。
“阿娘不是说,魔的弱点是贪婪,想要长久的活下去,就要守好……自己的唯一吗?”
容慎用力推拒开慕朝颜,双手化刃狠狠削向她。
周身魔气肆意,黑龙冲天悲鸣,容慎唤出所有的魔气来同慕朝颜对抗,手臂的伤口再次崩裂。
无论慕朝颜如何指责埋怨他,说他没有心也好,说他狼心狗肺也罢,比起几日的亲情与数年的相伴守护,孰轻孰重容慎心如明镜。
“阿娘当真以为,我该守住的唯一是你吗?”
不,不是的。
真要做出选择,容慎选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