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这孩子,去楼上干嘛?!”陆妈妈在他身后追问。
陆言礼却没管,他不管不顾地拔腿向阁楼上跑,试图重新回去。
这里……太过可怕。
他宁愿面对自己独居公寓外的鬼怪也不愿意面对伪装成一切未发生前的和平场景,这会让他想不管不顾地留下来。
当他跑到楼上后,整个人一愣。
那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小阁楼,来时的长长走廊、电梯统统不见了。
他猛地转过身,拿着铲子的陆妈妈也跟着上楼,见他一脸面无表情,吓了一跳:“让你回房间换身衣服,你跑阁楼上来做什么?”
说罢,见他还没动静,伸手拉人:“快下来,阁楼上有什么好玩的?脏兮兮的……”
陆言礼没有说话,顺从地跟着下去。
他倒想知道,这个世界的诡异之处是什么。
还有,出口在哪里?
陆言礼不信邪,将整个家认认真真找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他也没有如陆妈妈所要求地换一身衣服。
和这个世界牵扯越多,越难走出来。
他站在客厅里,试图和记忆中比对,找出不同。
“在干什么呢?”陆妈妈微笑着从厨房里又端出一盘菜,不由得纳闷。
陆言礼没和她说话。
“你今天怎么那么奇怪?连话也不说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的确,从前的陆言礼和父母费尽心思起的名字画风截然不同,他一直活得很嚣张肆意,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天资聪颖,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更是无法无天。而现在,若非必要,他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哪怕头上还是张扬的红发,整个人的气质也沉静了下来,就像是火焰燃烧殆尽后残余的厚重灰烬。
他直直地看一眼记忆中母亲的形象,像是记住这最后一眼,而后毅然踏出门,不顾身后慌张的叫喊,往街边走去。
屋子的男主人回来了。
一辆车停在他身前,正是他的父亲。
陆言礼看也不看,记下路线后加快步伐往外边走。
“你小子干什么去?!”身后是他父亲的呼喝。
但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街道仍旧和记忆中一样,只是人流量越来越少,到最后一个人也没有了,陆言礼记下路程,一路向外直走,走了约一公里,他止住脚步,往回走。
明明来时根本没有拐弯,他眼前的道路却越来越奇怪,明亮天空逐渐暗下来,路面中央坟起,弯成一处高高鼓起的长弧,连带着上面的建筑也跟着起伏,地面出现些许纹路。
他能感知到,那些消失的人都透过窗子,在打量自己,就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
陆言礼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安心感——这个世界,果然是不正常的,并不是他的幻觉。
接下来,就是找到回去的路。
这个地方太过危险,虽然现在尚算平静,但潜藏在静谧中的死气还是令他有些不安。
陆言礼加快了步伐,向前跑去,试图找到来时的入口,但他还没走两步,天空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暗下来。
无星也无月,视野内一片昏暗,分不清身在何处。
一盏盏孔明灯从地面升起,还有不少纸扎灯笼,纸张纤薄,微冷风中轻颤,白色底上无一不画着小孩涂鸦似的笑脸,偏偏那张脸看久了还有几分生动。点点灯火亮起,勉强照亮了昏暗夜空。
方才还躲在屋子里的人一个个探出头来看,眼里全是痴迷与快乐,他们痴痴傻傻地注视着天空中一盏又一盏白色孔明灯,他们徒劳地伸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着,只有从窗户里伸出一双又一双惨白手臂,不断挥舞。
路面经过一处隆起的小坡后便裂了一条极大的缝隙。来时的景象已经彻底陌生,陆言礼不得不选择其中一条继续往下跑,由于道路变窄,他还必须避让两侧伸出的手臂,以免那些狂热者抓伤自己。
蓦地,上方有什么声音响起。
陆言礼难以形容那道传入耳中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说话。不,那种声音,很难用属于人类的语言来形容,那绝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音域范围,嘶哑、冰冷,如隔着浓浓迷雾般模糊不清,只有一两句碎片音穿透遥远的距离传来。
那是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
一听见这声音,道路两旁房屋内本就痴迷的人群更加狂热,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恨不得穿透身前的砖瓦墙直接冲过去。
陆言礼站在道路尽头,冷冷地注视着癫狂人群。
他已经走到头了,尽头处正是一座废弃房屋,黑暗中看不大清楚,约摸两三层楼高,正对面是一扇漆黑的金属制大门,没有一丝花纹,锈迹斑驳,透着极其阴寒邪恶的气息。
陆言礼暂时没有推开这扇门,但不可避免地靠近了些,以躲避突然疯狂地从房屋中冲出来的人群。
街道的另一个尽头,隐约出现了像是八音盒发出的音乐,清脆柔和,只不过在这无尽夜色与诡异街道中,再动听的乐曲也显得怪异。
渐渐的,一个巨大的白色的什么东西冒出头来,这条路太长了,天色也实在太晚了,陆言礼只能远远看清楚,那似乎是个巨大的球形状的物体,表皮似乎还在蠕动。
随着它的接近,人群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声,拼命向那个地方跑去。
那是……什么?
那个东西渐渐地近了,陆言礼一点一点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巨大的、由人体组成的球状物,就像蚂蚁窝在遇到大火时一群又一群蚂蚁会自发裹成的球体一般,密密麻麻的人体纠缠组成的球状物向前滚来,沿途不断有新的人群加入,然后,那个巨大的肉团越滚越大,直到逐渐高过了两旁的房屋。
八音盒单调的音乐声还在继续,纠缠在巨大肉团上的人们依旧在笑,笑得很开心,一张张脸上全是笑容。
光是远远看着,都能感受这个肉团的巨大,更不用说它靠近以后。
陆言礼盯了一会儿,从人体肉团外部看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此刻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带着痴痴的笑,和其他人的肢体纠缠在一起。
他身后是那间楼房,陆言礼再度看了一眼面前已经靠近百米范围内的人体肉团。
他不想开门,也不能直面即将滚到眼前并且宽度占据了整条街道的怪物。
直到这个时候,他依旧很冷静,陆言礼打量一眼周围的房屋,从身边两座因路面拱起而同样摇摇欲坠的房屋间找到了小巷。
他直直冲入那间小巷,就在他闯进巷后,那个巨大、诡异的,由人体组成的肉团带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快笑声,滚了过去。
那个东西经过小巷时,上面的几张脸还盯着他发笑。而等它过去以后,陆言礼再度从巷口冲出来,他跑到了马路对面的另一条因房屋破损后展现出的道路。
地面上诡异的纹路越来越清晰,这条路的颜色也逐渐显现出来,是深深的红色,像铺满了陈旧的鲜血。
他跑了很久很久,终于跑到了尽头。陆言礼停下了脚步。
因为前面没有路了。
道路尽头是接近六七十度的斜坡,前方一片涉漆黑模糊,他无法保证自己在这样黑暗的情况下冲下这个坡不会受伤。
但身后的形势不容乐观,那个怪物滚到了道路尽头又重新滚了回来,他咬咬牙,侧身滚落下去。
翻滚的感觉并不好受,陆言礼尽可能地护着脑袋,然后是如此,他身上也有多处损伤,在他不知翻滚了多久多远以后,这条长长的陡峭的坡终于到了尽头,然后,他掉下了一处有小半米高的平台,摔了下去,跌落在平地。
陆言礼瞪大了眼睛,随即他立刻爬起身,跟疯了似的往外跑,眼前出现一辆车,他不管不顾地拾起砖块砸掉窗户,然后把一脸惊恐的车主揪出来,自己往前开,油门都踩到了底。
不……不会的,这未免太过可怕。
车辆高速行驶了很久很久,跑了很远,几乎穿过了一座城市的距离,终于停了下来。陆言礼仍旧没有恢复平静,自从世界大异变之后,他很少再有这样失控的情况。像现在这样心神不宁实属罕见。
但……如果这真的是事实,如果他看见的是真的……
陆言礼打开车门走下去,他缓缓地回过了头。
从刚开始奔跑的时候,他就隐约有了一些猜想,到现在,这个猜想终于被证实。
在城市的另一边,立着一尊高耸入云的巨大神像,它实在太过庞大,周遭房屋和它一比,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模型。饶是陆言礼驱车跑了很远很远,这会儿也无法看清楚它的全貌,只能勉强看到它的腰腹部,再往上一些,全都被层层叠叠的云遮住看不清楚。
它投下的阴影足以将整座城市囊括在内,所以,这座城市才根本见不到太阳。
原来,他刚刚一直奔跑的地方……就是这座巨大神像的脚背!
陆言礼不由得心底发凉。
这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吗?他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回去?
人在过于庞大的事物面前,很容易意识到自身微小,有的甚至会产生极端恐惧,甚至晕厥。陆言礼没有所谓的巨物恐惧症,但他此刻内心深处也不由得有些绝望。
这样一尊庞大的神像,他又怎么去找线索?
来时的路,究竟在哪里?
就在他一时间不知何处去时,远处走来一条长队。
为首的女人穿着红色长袍,笑容圣洁温柔,跟随者无一不穿着红色或白色长袍,他们嘴里念诵着什么,不快不慢地走来。没过一会儿,就来到了陆言礼身边。
“这位先生,您在发愁吗?”为首女人问。
陆言礼没有说话,放在那个女人眼里就是默认了,她不顾陆言礼后退了一步的动作,抬手一招,身后的人随即端上一尊红色神像。女人怜悯慈悲的眼神注视着他:“信奉我主,将永不落苦海,永不扰俗事,凡心想必事成。”
全知神?
名号横亘两个世界的神吗?它们真的会是同一个?
陆言礼的眼神在那尊红色神像上猛的一凝。
这座神像……和温正信丢失的那座,一模一样。
陆言礼心中突然跳出来一个猜想,而这则猜想,令他多日来迷雾重重的脑海猛地撕开一道切口,他终于开口:“心想事成?”
见他有兴趣,那个女人笑容更温柔:“是的,凡信我主,心想必事成。”
“如果……我想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呢?”
女子的笑容扩大了一些,不在思刚刚那般神圣,而是带着些诡异,她说:“神无所不能。”
“让一个人复活,需要什么代价?”
“我主虽宽容,但我等不能贪婪,消磨神的宠爱,必须奉上神喜爱的贡品。”她嘴角的笑容再度上扬。
陆言礼见好就收,没有再问问题,道了声谢谢后转身离开。
徒留女人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很久后,才转身带着队伍继续前进,传播神邸福音。
另一边,楚休还站在黑暗中。
他感知到了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躯体,不知为什么,这一幕总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在哪里?
他手里已经握紧了刀。
轻易不要开枪,哪怕装了消音器也最好不要。尤其是一片黑暗中,简直是给某些东西提供辨明方向的路标。
那个人……离自己更近了。
楚休看清了他的脸。
那个人也看清了楚休,两人皆愣在原地。
这一刻,理智几乎断线,脑海在一瞬间飞速闪过不知多少信息,楚休呆在原地不超过一秒,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刀已经送进了那人的脖子,一只手托着对方轻轻送到地面。
大约是太过震惊,那人还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断了气,但他在临死前,喃喃着向冥冥中什么东西许了一个愿望。
然后,楚休将那个人往一旁拖动一点,紧接着,他延续着刚刚那人的方向继续往下走。
他想起来了!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回到了阴冥路十字路口的那间工厂,他回到了玩儿四角游戏的时候!
若此时他身处的空间亮起灯,就会有人发现,倒在地上的男人尸体和正在走着的男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是的,那也是楚休。
楚休再度玩了两圈后,依照游戏规则,立刻说了声:“游戏结束!”,然后飞奔着跑出去,并遇见了开车前来查看的陆言礼。
他们离开前,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楚休,那并不是鬼怪,而是从电梯里出来后再度从工厂跑出来,却没有遇见陆言礼的楚休,只能自己想办法离开。
而昨晚跟着那三人离开的,也是楚休!只不过是察觉到异样提前离开的楚休。
此刻还在屋子里玩四角游戏的其余角落的人,依旧是楚休!是被迷惑了心智,一圈圈继续往下走的楚休们,很快,他们就会被新来的楚休杀死。
楚休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对过去的自己下手了。他相信,如果是将来的自己遇到同样的状况,也会对过去的自己下手。只有这样,四角游戏才能真正进行下去,他才能够脱身,去找到真正的打破轮回怪圈的方法。
楚休没有看到也没有意识到的是,房屋内,堆积了越来越多的楚休的尸体。
然而,无论楚休怎么死去,都会有源源不断的新的楚休填充进来。除非……他能够避开那个电梯,否则,无论他选择和陆言礼一起,还是和自己的三个伙伴,他都会传送到这里来。
然后,他会杀死一个过去的自己,再用他的身份逃出去,尝试新的方案。
他不知道的是,每一个被杀死的自己,在临死前都会突然想到那位全知全能的神,而后,他们都许下了一个愿望,希望自己能重来一次,真正逃脱出去。
神的交易从来不是公平公正,所谓重来一次,也可以有很多花样。或许,将时空紊乱,看几只蝼蚁爬行于扭曲数次的莫比乌斯环中,能使祂获得小小的快乐吧。
只可惜,楚休还没有彻底明悟这个道理,他心里思索着怎样重来一次,能够让自己平安度过电梯游戏。
当晚,他挟持陆言礼进入电梯,按照规则反复升降后,一个诡异的女人进了电梯。
他们两个都忍住了,没有说话没有动,后来,他们也没有选择离开电梯,而是一直待在电梯内。
但这也是一条死路。
门外不断靠近的那个身影,在他们到达12层楼的时候,终于将一只手,伸进了即将关闭的电梯门缝内。
电梯下落,那只手被切断,掉落在地面,露出血淋淋横截面。
然后,那只手就在两人面前飞快地裂开,露出深红近褐色的裂痕,紧接着,裂纹扩大,一根根血红色的触须从裂纹里伸出来,那一道道扭曲挥舞着的触须,轻而易举地杀死了电梯中的两人。
临死前的楚休再度许下愿望,希望能够重来。他再度回到小黑屋,又一次杀死自己,挟持陆言礼继续玩电梯游戏。这一回,他离开了电梯……
“怎么办?我们现在要离开吗?”电梯内的寒气越来越重,叶盛科止不住的发抖,他感觉脖子越来越重了,几乎要支撑不住。
“还是尽量不要吧,据说电梯外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要是踏出去,就很难回来了。”时燕安慰他,“很难受的话,我们再忍一忍,再过几分钟就可以回去了。”
一旁的楚休同样点点头:“不能出去。”
聂允真同样揪紧了心。
“话说回来,真不知道另外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哎,你们说那个老头子,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了?”聂允真说。
时燕瞪他一眼:“你不要又找死。”
聂允真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们不觉得他很奇怪吗?他房间里那个味道,明显就是死了人的,而且看他那么心虚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他杀的,就是不知道他杀的是谁。”
大家谁不是长时间和鲜血与尸体打交道,当然闻得出来尸体腐烂的味道。只不过刚才没有证据,所以不说而已。
聂允真这么一提,时燕也回想起来,她甩甩头,决定不再想这个疑点。
“等我们出去再说吧,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话音刚落,电梯门再一次打开。门外,依旧是昏暗一片,黑暗中,长长的走廊,散发着无尽幽深与邪恶的气息。
电梯门每一次停下,他们都保持安静,不多看多说。待关上后,才继续聊天。
时燕站在叶盛科前面,她突然觉得脖子有点痒痒的,疑惑地回过头一看,叶盛科两只手放的好好的,并没有乱动。
时燕立刻想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她咽了口口水,颤抖地问:“你刚刚碰我脖子了吗?”
叶盛科的脖子已经低到了一个平常人怎么看怎么像驼背的角度,就像背着什么重东西不堪重负似的,他想摇摇头却摇不动,只好说:“我没有碰你。”
“那刚才……碰我脖子的是什么东西?”
时燕轻轻的、颤抖的话语在电梯里响起。顿时,本就寒冷的空间似乎变得更加阴寒。聂允真也有点慌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因为我刚刚说的话就开玩笑啊,你别故意吓我。”
“谁吓你?我是真的感觉到了脖子上有东西。”
楚休问:“是什么感觉?”
时燕回忆一下:“就好像是……人的头发。”
话音刚落,聂允真立刻想到一个女鬼倒吊着,长长头发碰触到她脖子的场景,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到,搓了搓手臂:“或许是你的错觉呢?”
他这句话刚说完,时燕立刻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他身后,其他两人同样如此,一瞬间聚在一起,徒留聂允真一个人站在电梯中央。
他缓缓地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脸孔,和他想象中,倒吊下来的长长头发,正落在自己脖子上,痒痒的。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都不用说,他们全部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