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介意我们人格的独立性,但你不会担心自己吗?”宁永学问她,“我知道你心里缺了很多东西,但你毕竟还是个人。”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曲奕空说得直截了当。
这话什么都没解释,却也回答了一切。
不管是现实生活中脱线的行为和话语,还是非现实处境中敏锐的洞察力,都是曲奕空个人性格不同的表现方式,而在这两者之下有个习性贯穿始终,——她的行动总是比思索和顾虑更快。
宁永学本人完全相反,他的顾虑要比付诸行动快得多,等他顾虑到一半,曲奕空大概率已经把事情做完了。
很快,他预先设想的事情便发生了,记忆和思维互相纠缠起来,身体和感官知觉也出现错乱,他身体的眼和手似乎成了她的眼和手,她身体的眼和手同时也成了他的眼和手。
这并非灵魂移位,也不是身体互换,是两个人的意识共存,同时控制两具身体,每个人似乎同时存在于两具身体中,并对两具身体中每个部位同时施加影响。
这事让人心神受惊,无法适应,比多个人格在奥泽暴体内共存还要更异常。若非他们的心神也异于常人,其中的错乱感也许会让人发疯。
此时他们所有意识都集中在两具身体内,身体之外的事物都立在错乱的感知和缥缈的现实之间,如同隔了层厚重的迷雾。透过这雾气,他们能够看到一切,但一切似乎又完全看不清,——他们能用于观察外界的意识实在太少了。
其实长久以来,有一个意念一直支撑着宁永学,那就是他自身是虚无而荒唐的。若他想在这世界上立足,只靠他自己,也一定是无法做到的。
正因如此他觉得,只要自己影响别人,把他的心神丝丝缕缕渗入他者心中,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能永远驻留在其他人体内,与其心灵同在。
如若不然,他虚无的魂灵迟早会随着他虚无的自我认知一起灰飞烟灭,再也无法被任何人感觉到——他一直很虚无,追寻异常的事物也只是满足他本能的欲望,对他作为人的意义和价值毫无帮助。
固然人身死之后的虚无令人恐慌,但这感受和他存活时的虚无完全一样,因此他无法恐惧死亡,特别是无法抗拒死亡。
迄今为止,曲奕空是他看到的人里最有可能令他达成心愿的,她心中的虚无感和他相似却不同,她灵魂的空缺和他相近却又相异。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希望以自己填补对方,达成她生命的完满。他也只求自己能存活在她体内,但这时,他却感觉到对方的心神丝丝缕缕渗入他心中。
事已至此,他的内心不再纠结,也放下了重重思索和若干顾虑。他把身心完全敞开,迎接曲奕空到来。
不过与此同时,对刃与血的欲望和对异常事物的渴求也随之而来。这些饥渴感是寻常生活无法满足的,追随了他们俩很久很久,在现实生活的背面一刻不停地召唤他们,许诺只要跨过人的界限就能找到真实。
此时它们相互混淆也相互叠加,变得更加剧烈。
宁永学和她对视片刻,发现这些饥渴感同时写在双方脸上——每件看似意义非凡的事情总是有它的副作用。
他克制着,呼吸着,等待着,感受着心神和情感不断渗透,不断回流,同时也在心里希望她能原谅。
坦诚地说,曲奕空值得拥有一个完美的救赎,也配得上一个全心全意与其相爱的人,毕竟她小时候只是个无罪的女孩,一切残忍的渴望和思维的破碎都是随着后天的刃相而来。
作为一个人来,说她是无辜的,哪怕当时对他动过刀,事实上,她也只是杀害了一个被造出的近似于人的非人而已。
但现在,她却在蒙尘的旧隧道里和这个渴望填补空虚的怪物为伴,为对方异常的精神提供她作为人的补充。这个怪物把展示给他人的面目擦得一尘不染,内里的真实想法却总是半遮半掩,无法诉之于众。
夜晚的凉意渗入皮肤,他却在出汗。他等待被揭示一切,等待她目睹一切。他情不自禁把双方的视线错开,特别是把自己盈满血污的眼眶转开,不过曲奕空总是在把双方的视线纠正回去。
他不是不会害怕,只是他害怕的内容不包括死亡和外部环境的一切,仅此而已,——他害怕的是内在,害怕的是完全揭示他自身面目后导致的失去。
当外在的面目被完全揭开,扔到一旁,他们俩的立场似乎也完全倒错了。逃避的人不再是她,紧逼过来的人也不再是他。
就在共存的思维来回拉扯,为了双方相同和不同的偏见争执个不停时,意识的渗透完成了。曲奕空把自己的身体放到一边,只有呼吸的知觉尚存,而她本人完全填满了他的身体,就像音乐充满了潜藏着恐怖的荒野小屋。
那时候他们还是孩子,一起被领着走过隐秘的小路,经受符合她资质的完美仪式。他们还挖出了被她遗忘的早年记忆,旁观了一场讨论。
曲奕空这支分裂出去的刃教派系认为,没有人与生俱来就是完美的刃相载体,也没有人可以完成他们梦想中的修业,没有人的灵魂是完美的,所以也没有人可以走过最后一步,以意识穿透虚空中心牵引着无数天体的大漩涡。
正因如此他们认为,这是个需要历经无数世代的漫长过程。
他们把自身血脉变成载体,把灵魂的培育当成生命世代交替的工程。他们选择性摘出更完美、也更符合期望的孩子,以其作为继承人,继续培育更加完美的下一代。
他们相信,只要这样过上千年之久,就可以产生一个完美符合期望的灵魂。不论她是男是女,身份如何,她都可以从小承受最残酷的仪式,将其当作起点,她也可以跨过前人永远差了一点无法逾越的障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曲奕空来自一场古老漫长的实验,她家族采取的理念也和奥泽暴的故事里那些疯狂的修习者极为相似。
当然和奥泽暴相比,这支刃教的手段更符合自然,也跟符合生命衍化的周期和规律,正因如此,她也依旧是人。
他经历了曲奕空记忆和思维都被割裂的过程,也知道了她从茫然无知的小女孩走到如今的一切转变。
在半途中,宁永学有点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曲奕空在和她家族的后辈相处,不过从她们相处的方式来看,当时曲奕空也把她们俩当作维系心灵的绳索。
可惜她们领会不出,只想争出一个人,然后得到爱情的果实。
在曲奕空常住的每个地方,都有一个古怪的角落放置她的录像带和老电视。他们俩会熄了灯在里头看电影,而且也只有他们。
后来这里又多了个人,名叫白尹。
宁永学从切身经历了解到,是她纠正了曲奕空当年消极的思想,也是她弥补了曲奕空虚无的心灵。
是她给她赋予了良知和道德的真实理论,也是她给她讲解了各种事物表象下内在的含义,说明了电影背后的结构和它们传达的寓意。
白尹比他最初以为的更怪异,而且是现实生活中合理存在的怪异——她不曾忘记,因此她学会了如何评析她看到的一切,也学会了对她看到的一切都进行推理。她总是能得出最符合实际的结果,因此他者各种缺陷和欲望也都会毫无掩饰地映入她眼中。
人们若想活在她完全的注视中是很可怕的,至少是寻常人无法做到的。
曲奕空把她当朋友,是因为曲奕空本来就没有什么实际的存在感受,由另一个人转述和评析她自己反而更合她的心意。
他也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比他想的还要重要,甚至比白尹小姐更近一步。首先曲奕空自然是喜欢白尹的,或者从若干年前,她就有愿意为她而死的准备,究竟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因为白尹小姐是她完美的英雄和她完美的拯救者。
但是,这份恩情太沉重,内在地位的差距也太遥远,即使曲奕空受到吸引,跨过半个中都来寻找她,也只能停留在永远的朋友这一步。
白尹理解她,愿意接受她并指引她,但曲奕空看着白尹只能看到一首朦胧而优美的诗歌,或是一座记述了一切的图书馆。她永远都领会不了诗歌的真意,也找不到图书馆里那个完美的拯救者。
所以若是连理解都做不到,又怎么可能表述爱和欲望呢?
说到底,表述爱意是想要对方接受自己的感情并作出回应。他因此后来居上,也就赢了白尹小姐唯一也最重要的一步。
他又是要表白,又是要回应,又是拉着她去长途旅行,——简称约会,跟着还把他阴暗的一切都展示出来,甚至在这过程中找到了他更深层的自我并和她分享,最终就把两个人的关系变成了一同共同负担和解决困境的关系。
想是这么想,宁永学还是从某个英雄小姐身上感到了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