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陈府满门被屠,鸡犬不留。
鹰扬卫在一个时辰后得知了这个消息。
凌晨时分,鹰扬卫。张豹,斛律鹰,还有另四名武官皆着绯红虎贲衣冠跽坐于席,宋恭端坐于上。
“值此美后娘娘诞辰之际,如此京城大户,竟然一夜之间满门被杀!连一只鸡的活口都没有!这比我鹰扬做得还要彻底!这是挑衅!这是在挑战我大魏国!张豹!你是干什么吃的?!你身为北军中尉(京师北军统领),整个安京城北军五万甲士尽皆归你统领!发生如此大事,而你们竟然现在才知道!这让我们如何向太上皇交待!?向美后娘娘交代!?向大常侍交差?若是太上皇和美后娘娘怪罪下来,你,我,大常侍,担待的起吗?啊?”
“啪!”宋恭面色阴沉,直接拍碎了面前的案几。这个档口出了这种事情,简直是打他巴掌。他现在是怒急攻心,整个脑子都是麻的。
“常侍大人息怒!卑职刚在现场勘察过,现在有一言,请容卑职禀报。”张豹那青灰色脸此时堆满了羞愧之色。他虽然是张进侄子,但是面对眼前个老宦官,他还是惧怕三分。
宋恭见他态度尚好,便顿了顿,白面脸上敛去些许阴沉,道:“你说,我听着。”
张豹道:“据卑职所查,杀人者出手迅捷,刀刀致命,且手段残忍。没有物品被翻动的痕迹,也没有财物被劫掠盗走,他的目的性极强,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人!”他看了看宋恭,宋恭用尖细的嗓音说道:“继续。”
“杀人者得利有三,一是为了除去对手,抹掉障碍。二是除掉仇人,平心头恨。再者就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做出这个杀人安排!要么是替人杀人,要么就是杀人者个人安排。而且,卑职从陈光祖尸体旁找到了两名高阶修士的尸块,从伤口和现场来看,他们毫无招架能力。依卑职推断,杀人者只有一人,用的是刀。他必然是个高阶修士!”
宋恭听完张豹的话,思考片刻,想到关键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道:“嗯,你说有道理。那两名死去的修士尸体,我已经查看过了,都是御器位高手,如此高价修士都能被对手轻易斩杀,北军那些普通兵士倒确实无法掌握其行踪。”
“只是一个高阶修士为何杀凡俗豪门的一家呢?京城戒严,娘娘诞辰,如此敏感时期,竟然有人敢敢冒大不违,行如此暴戾之事。当真视我魏国无人,视我鹰扬卫无人啊。”宋恭愁眉紧锁。
“依卑职看,陈家这些年得罪的人可不少,想要他们命的人有很多,复仇的可能性最大。杀人者手段残忍,泄愤也是自然。当然,他想以此屠门事件在安京制造混乱,浑水摸鱼的可能性也不小。”张豹严肃地说。
宋恭点点头,侧头望向正沉思的斛律鹰。道:“中垒校尉,你如何看?”
斛律鹰抬手行礼道:“大人,卑职认可中尉大人的判断。凶手复仇的可能性较大!”
“大人以为如何处置?”张豹小心翼翼地问。
宋恭道:“嗯,突发这种事情,这陈府虽然和朝廷直接干系不大,对于太上皇和娘娘而言,不过沧海绿豆的事情。但这样的敏感时期,死了几百口子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影响,难免不被他人利用。”
他又道:“虽说杀人者凶狠莫测,咱家也能理解这不能全怪你们。但这事出来了,放平时来看,我们难以向大常侍交代,更难以向美后娘娘交代。”
“尤其重要的是,美后娘娘七七四十九岁的诞辰盛典在即,太上皇为这个准备了大半年,花费了多少心血和财物,想讨娘娘一个欢心。结果却在盛宴之前就见了血,死人事小,影响庆典事大。美后娘娘作为一国之母的颜面何在?大魏国威何在?大常侍又该如何向美后娘娘交代?娘娘虽通情达理脾气好,信任大常侍。
但太上皇要是发怒呢?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能光凭着受主子宠信,就不把事情办好!我们这些人可都是娘娘抬举起来的!今日宠我们,我们在云上,明日不悦,我们就得趴在泥巴里。”
众人低头,满脸愧色。皆道:“是卑职无能,愧对美后娘娘!卑职万死之罪!”
宋恭再道:“娘娘若是不悦,我们死一万次也不够!但现在,我们这些奴才还是要全心全意地把事情办好!”
他喊道:“北军中尉张豹!”
“在!”
“四营校尉!”
“在!”
他顿了顿道:“现在正是敏感时期,杀人者不论是什么人,其目的如何,你们都要做好严密追查和防范!今日起,鹰扬卫派驻十名鹰扬使入驻北军,张豹罚你俸禄减半,与在座诸位校尉,和鹰扬使合力破此案!”
“诺。”众人皆沉声回答。
宋恭又对斛律鹰道:“斛律鹰你身为五营校尉之一,本要坐守京师。但陇梁事急,你明日就要启程,务必小心。”
“常侍大人放心,卑职定当戮力解决陇梁事件。”
……
大争十二年,九月初三,陇梁郡,谷丰县。
从下往上看,天空灰蒙蒙,看不见一丝太阳光,那厚厚的铅云犹如一座座大山压在高空,仰头望去,便让人喘不过起来,让人心生绝望。
从空中往下俯瞰,整片谷丰县都是一片黄,那是死寂的黄。大片的树木枯死了,枝头光秃秃的,连树皮都被剥的干干净净。花草就更不用说了,这里找不到一丁点绿色。广大田野里,铺满了足足脚掌厚的蝗虫尸体,这些都是吃完了庄稼草木饿死的。无数的农田土地干裂成碎块,干裂的缝隙足足能塞进去整个手掌。
那碎土块由于太过干燥,边缘都已经发起卷来。
如果说这片土地完全是黄色的,那也不完全对。死寂的黄色中,还零零星星地散落着点点白。这些,都是人骨,兽骨。
谷丰县的大部分村庄都是如此,几乎没有了生机,这里是人间地狱阡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人类的白骨。一只瘦的干瘪的老黄狗正用力地啃咬着那破布衣内的大腿骨,发出“嘎嘎嘎”的声音。它似乎在卖力地吮吸着白骨内的最后的生机。
一颗早已枯死的老树下,三具白骨在依偎在一起,两大一小,应该是夫妻和孩子,一家三口。可惜此时,温情不在,早已经是三具冷冰冰的骸骨了。两只乌鸦正站在骷颅头上,用尖嘴用力地啄着空洞眼眶,并且不时发出凄厉的鸣叫。
某座村庄的某处破败民房里,烟囱正往外冒着烟。
灶台旁,一个饿的不见人形男子正在用锅铲在锅里搅拌着什么。
身后响起一个妇人微弱的呼喊,:“夫君,你在煮什么?”
男人并没有回头,轻轻地道:“在炖肉。”
妇人已经饿的只剩下皮包骨了,她来到灶台旁,往里面一看,啊的一声就惊叫了起来,原来沸腾的水里正浮着一个婴儿尸体,骨头差不多都已经煮烂了,正冒着阵阵香气。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隔壁邻居的刚刚两岁的小儿子。她质问道:“夫君,你……你杀了王二哥儿子?!”
男子依然在捣鼓,他没有回头,用沉闷无力的声音说:“小四在王二哥家里。”
妇人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王二哥家里,屋子里很黑,甚至有些阴冷。她刚厨房,令她绝望的一幕出现在她的眼前。王二哥正坐在灶台上,大口地吮吸着一截婴儿手臂。那骨头上挂着的肉很嫩,很嫩。王二哥的表情陶醉无比,他龇着牙,眼睛通红的,像是一头饿狼。
地上还有几块破衣服,正是她的儿子小四的!
“啊!”妇人一阵天旋地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后便倒了下去。
另一处人家。黄土坯堆砌的墙,破茅草盖的顶,屋子矮小而逼仄,像是风雨中飘摇的独木舟。
屋里,十五岁的王三小跪在病榻前无声地咽泣着。他的四肢干瘪得如同老树的虬根,他的脸色蜡黄,他的眼睛有些红,红的有些渗人。
榻上躺着一个只剩下一副皮包骨的老妇,黑白的头发乱如枯草,嘴唇干裂,脸上的皮起了一层层褶皱,像是风干了橘子皮。她看起来足足有五十多岁了,但实际上,她只有三十岁。她侧着头痛苦地看着榻旁的儿子,无力地张张嘴,发出虚弱的呼喊:“三……小。”
“母亲……”王三抬头望着母亲,他的眼有些干,伤心的已经流不出泪了。
“娘……娘要走了……”
“母亲……”
“娘还有些话要和你说……”妇人艰难地开口。
“灶……灶台旁的地……下埋着两根……大红薯,你去把它挖出来。”
“柜……柜子里……有一缎三十寸真丝绸缎,你找出来在身上藏紧了。”
“咳咳咳……”妇人开始咳嗽起来。
她又气若游丝地道:“三儿……娘亲死后……你就带着红薯和绸缎一直往东边逃……路上饿了就吃红薯……紧些吃……到了有粮食的地方……就用绸缎换些银子……那是娘小时候捡的雪蚕真丝……能换不少银子……你已经十五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拿着换来的银子在那边谋个营生……再安个家……一路小心……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母亲……”王三小目眦欲裂,他看着母亲那满脸的痛苦,听着母亲诀别的话语,心头悲痛万分!犹如被钢刀搅合!他想哭,他想喊,可是他没有力气!他太饿了!他连跪在地上的力气都是硬撑出来的。
妇人刚说完这句话,眼神就慢慢黯淡下去,不一会就和这个干瘦的少年永别了。
少年将母亲埋在自家院子里的枣树下,和父亲,祖父,祖母葬在了一起。
他挖出两根足足有小腿粗的红薯,不禁感慨万千,这可是救命的食物啊!母亲却留给他!他找到柜子,取出雪蚕真丝,薄如蝉翼,透如清水,滑如油脂。这是东土最昂贵的衣料,只有皇室,贵族,宗门,才能用得起。一寸能值百金!他不明白母亲当初为何不拿着这个发一笔财,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是晚了。
王三小给家人磕了几个头,便带着红薯,真丝和着逃荒大队去了。
陇梁郡,喜登县,杨家村。
阡陌里,路道上,树下,河边,都零零散散的倒着皮包骨尸。毫无例外的,每具尸体的肚子都鼓胀的很高,像是怀胎十月的孕妇。尸体的表皮早已风干,有的嘴里还有些草屑,看样子生前为了充饥吃了很多草,可依然逃脱不了成为饿殍的命运。
这些人都是吃了观音土,拉不出屎来,活活撑起的。观音土看起来就像面粉,能入食,却不能消化,不吃会饿死,吃了还会死。
可是饥饿实在是比死亡还要令人恐惧的存在!
依然有很多人铤而走险,就是撑死也不愿活活饿死!
杨家村,杨海家。
杨海的父母早在几日前就饿死了。尸体刚下葬,就被邻居抛出来吃了。杨海不忍吃人,只好带着妻子和女儿挖观音土和水做饼吃。
六岁的女儿饿的像是一具干尸,可是她的肚子却鼓胀如球。她躺在榻上,无力地望着父母,那如月亮的眼睛里有希望,也有恐惧和痛苦。
灶台旁,杨海正在煮汤。浑浊滚烫的水里浮动着草茎和树皮,甚至还有皮革。
妻子正用观音土和面,她每次用力都显得力不从心,好像要倒下去似的。夫妻二人的肚子也有些鼓胀,他们知道,他们离死亡不远了。可是他们不愿意就此放弃,放弃这个可爱的女儿。
在他们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的女儿却已经慢慢死去了。
村北头的山坡上,两个人影,一个篝火,不时响起一阵啃咬骨头的声音。
篝火架上,一个人的大腿正在上面炙烤着,飘出一阵肉香,两个干瘦的男人各自啃咬一块大肉。看起来,是人的手臂。
而在他们不远处,一座新坟已经被人挖开,棺材衣服洒落了一地,唯独尸体被切割成好几块,已经肿胀腐烂,发出阵阵恶臭,少了一只大腿,两只手臂,很显然,两人所食正是此尸。这具尸体,是两人大哥的,前天饿死,今天便被他们吃了。
别处,更多人在争抢草根树皮,凡是能吞下肚子里去的,都为之以命相搏,出卖一切。
女人们,则自我贩卖,只为换个半个馒头。
男人们,为了吃一口,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更多的人,都在逃荒,一条绵延的逃荒阵在陇梁铺开,往安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