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潺潺。
夜色下,小船晃晃悠悠。霍小莲每划一下桨,都警惕地向四周扫视一眼。
如今秦王已称帝,终究和去年在西域时不同,便是连霍小莲都不再轻易随他冒险。
但李瑕坚持要这么做。
于他而言,称帝或不称帝,无非是给世人看的。他则还是那个人,志向没变,处事的态度没变。
天气很冷,汉江虽不结冰,但每次呼吸还是能冒出白气。
终于,能看到前方有一点火光。
只见一艘小船停泊在江面上,有人正负手而立站在船上。
……
“看到吕将军站在这小船上,让人联想到赵宋朝廷。”
“何意?”
“船小。”李瑕指了指吕文焕所乘的船只,道:“宋廷也小。”
他没有跃过去,就站在自己的船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吕文焕详谈。
“而且,宋廷当中,还能战的人不多了,吕将军早晚独木难支。”
独木难支,就像是吕文焕今夜立在小船上的情形,也像是他守襄阳的处境。
这些年,余?d、蒲择之、向士璧、刘整、姜才、高达、王坚等等名将或死、或叛、或贬,贾似道与吕家排除异己的同时,也终于让吕家成了一支独木。
“唐皇已经登基称帝了,还要亲自来当说客,逞口舌之利吗?”吕文焕反问道。
“不然呢?吕将军见过赵?q吗?他信任你吗?值得你卖命吗?”
“我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卖命。”
李瑕不以为然。
吕文焕能脱口而出这种话,也许来日也能为了“黎民百姓”而投降。
在他看来,吕氏太过富贵了,当一个家族富贵到这种地步,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报国。
报国之心有,但必然会被摆在维护那泼天富贵的后面。
因此,李瑕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吕氏兄弟的效忠,他也绝不愿给任何人这种富贵。
吕文焕能感受到一句话之后,李瑕的态度冷澹疏离起来,并不掩饰那种轻视。
“你们拿下鄂州了?”
“嗯。”
吕文焕道:“想诈我?”
李瑕稍稍摇头,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吕文焕沉默过后,道:“你果然是狼子野心,早几年就在暗中谋划。”
“你我心知肚明,赵宋已经很腐朽了,你们吕氏就是最大的一块腐肉。”
“若非我兄弟周旋三边、守卫大宋,大宋只怕……”
“只怕早亡了。吕文德该当赵宋的天子才是,若社稷都是他的,也不必排除异己、敛财牟利。”
吕文焕大怒,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平复心绪,道:“我之所以答应你来,因为我推算,这一仗早晚该议和。你兵力不过五六万人,粮草不足半年,灭不了大宋。”
“不一定,我也可能砸锅卖铁也要灭宋。”
吕文焕是个武将,其实不擅长言语交锋。
他很清楚这一仗很可能会走向议和,毕竟临安朝廷懦弱。
但他不能直说“我知道再包围下去也未必能除掉你”,处在被动的话条件就很难谈。
而虚张声势说什么“我们马上就能歼灭你”只会被李瑕耻笑。
思来想去,吕文焕再开口,竟十分真诚。
“我不希望更多的士卒死伤在你我交战的战场上,也担心蒙元坐收渔翁之利。鹿门山的蒙元兵马还在虎视眈眈。”
这一句话,李瑕对吕文焕反倒有些刮目相看,沉吟片刻,道:“说你的条件。”
“既然双方都打算议和,不如尽早。我会劝大哥答应休战,也请唐皇能答应一些条件,比如议和之后交还鄂州于我三哥,承诺退兵不再攻打大宋。”
于吕文焕而言,局势就像是在下棋,他已经预感到再下去会很不利,趁早提出平局。
李瑕思考了一会,道:“在我击败吕文德之前,他若愿意休战……可以。”
分明他才是被包围的一方,粮草将罄,物资将尽,但开口说话却像是占尽了优势。
吕文焕遂拱了拱手,道:“我会尽快劝说大哥。”
说罢,他撑起长篙,任小船向下游漂去。
……
霍小莲一直在想着怎么一弩射死吕文焕,或是吕文焕想要动手,该怎么保护陛下。
没想到,这场月夜中的会面真的这般顺利。
“陛下,我还以为吕文焕来,是因为想害陛下。”
“是因为理智。”李瑕看着那漂浮而下的小船道。
国与国之间需要讲理智,他立国时间还短,积蓄不足,一口吞不下赵宋,要一步一步来。
亮武力、正名义、保发展、积实力、谋一统……这是他的节奏。
有理智他就不会打乱这种节奏。
对于宋廷而言,鄂州一被攻下,长江首尾就不能相接,那临安就存在被攻下的可能。
哪怕这种可能再低,战争都不适宜再继续下去。那么先议和、承认李瑕的帝号,这就是大宋王朝的理智。
当然,宋王朝也是由天子与文武百官组成,尤其是主弱臣强,万一贾似道、吕文德脾气上来,也可能出现不理智的情况。
李瑕一度很担心,虽说大不了如阎容所言,打到临安去,但不理智就容易出现各种控制不住的后果。
比如被蒙元渔翁得利。
好在,吕文焕是理智的,且顾全大局的。
~~
次日,战事再次在汉江边上打响。
与往日的区别在于,吕文焕深知唐军士气正盛,吕家军一定歼灭不了李瑕。
他再次赶到隆中山大营。
兄弟二人站在望台上执望筒望着战场,同时吕文焕也劝着吕文德。
“大哥戎马一生,岂会不明白?李瑕一直都是留着余力的。每次我军真逼到他主船前了,才肯放一颗火炮。他就是要让大哥以为平叛大功近在迟尺,将大哥拖在这里,好攻打鄂州……”
“闭嘴。”
“拿不下李瑕的,汉中居于上游,若李瑕真陷入不利处境,随时可有援兵顺汉江而下支援。大哥你这看似近在迟尺的大功,实则远不可及啊!”
“闭嘴!”
“如今鄂州失守、三哥被擒,我军后路被断,将士们军心不稳,临安随时可能议和,襄阳有蒙元在侧虎视眈眈,再战下去若有万一,局势不堪设想,不如休战吧大哥?”
“该死!老子打了一辈子的仗!”
“大哥,现在休战,李逆还能答应归还鄂州,放回三哥。等朝廷承认他的帝号,他便会退兵,局面至少是可控的……”
吕文德推了吕文焕一把,冲到战台边亲自挥舞着一面令旗。
不论如何,他还想再试试能不能歼灭李瑕。
就不信了,送到嘴边的肉,还能咬不到。
当然,吕文焕劝说的话语,他未必没有听进去。
~~
陈元彬走下望台,四下看了一眼,穿过一顶顶军帐,一直到了马厩附近。
“陈先生来了,昨日从襄阳榷场上买的蒙古马已经到了,十八匹,匹匹都是良驹,陈先生可要看看?”
“少保遣我来,正是要看看这些马匹。”陈元彬道:“也许李逆就要突围了,到时还得有支骑兵追击。”
两人走向马房。
陈元彬压低了声音,道:“可以确定鄂州已经丢了。吕文焕立即就怕了,现在正千方百计地劝吕文德与李瑕休战。”
“为什么?”
“吕文焕防着大元。”陈元彬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他几次都对吕文德说鹿门山的堡垒有问题,好在我反应快,对吕文德说是他怕吕文福到襄阳来,故意阻挠互市。”
“绝不能让吕文焕劝动了吕文德,绝不能让宋军与李瑕休战。”
“我就是个幕僚,还能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
~~
鹿门山。
百家奴每日都会捧着他十分珍惜的望筒观测汉江上游。
虽然看不到战场,但他能从浮尸和船只的碎片看出战事的激烈程度。
“今日又死了很多汉人。”
“最好不要这么说。”博罗欢道,“总管可以说死了很多‘南人’。”
百家奴无所谓这些,道:“我原来还以为吕文德很快能杀掉李瑕,但鄂州失守了,这场战事可能还要打得更久?”
“李瑕的辎重快用完了,如果汉中有援军来的话。”
“最好他们就这样一直消耗下去……”
百家奴说罢,转过头看去,只见一名宋军打扮的士卒正匆匆赶来。
“报总管,陈元彬说吕文焕一直在劝吕文德休战,要防备大元……”
百家奴与博罗欢对视了一眼,眼神中俱浮起不悦、恼怒,以及杀意。
“怎么做?”
“先给吕文焕找些麻烦,别让他再出襄阳了。一个襄阳城守,不好好守城。”
“好。”
“赵宋与李瑕这团战火,不能就这么灭了,我们得再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