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合围之势,大战一触即发。
此情此境,实在像极了几年之前的某个冬夜,红袄寨所有据点遭到楚风流大军横扫,寡不敌众险些全军覆没。历史依稀在重演:一样是草莽流寇,只不过把红袄寨换成了魔门,一样是朝廷官军,意义却大相径庭。
钱爽叹了口气,也许,自己心里更宁愿还是像从前那样,做一个泰山脚下朝不保夕的土匪,总好过到南宋的境内,遭遇这般的荒唐内耗。毕竟,从前再怎么狼狈,也好歹是在抗击金朝。钱爽想,胜南心里,应该也更宁愿回到从前去吧。
“也罢也罢,黔西‘魔门’,官军确实师出有名。”钱爽最不解的地方就在这里:胜南接受了林家军就必定会成为官军的眼中钉了,为何还要再接受个魔门?那个可是“魔门”啊,岂不是更加的贻人口实?
穿过这片沸腾忙碌的军营,钱爽忽然看见祝孟尝站在一隅发呆,一改往日的大大咧咧,似乎心事重重。四月在夔门合作救人,钱爽与祝孟尝有过不少日子的接触,知道他性格怎样,此刻见他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显然觉得好奇,这还是那个逢小事而不顾的祝大将军吗?
“祝将军?是在?”钱爽奇问。
“嘘……”祝孟尝睁了只眼闭了只眼,又继续念了半天的经,这才放下手,转过身郑重其事,“在祈福。”
“祈福?”钱爽摸不着头脑。
“祈求今天、主母她一定复活。我祝孟尝认识的各路神仙,都要保佑她。”祝孟尝面色少见的虔诚,“主母她,是主公的战地女神,少了她,主公根本就不在状态……”
钱爽一愣:“不在状态?”环视着军营四面八方辉煌如昨,钱爽不由得一笑:“祝将军此言差矣,莫把女人的作用,提得这般举足轻重。虽说盟主她的确不凡,但真若缺少了她,胜南也断不会一蹶不振。至少,以我对胜南的认识。”
“哎,我也说不好,其实情之一字,对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讲,可能真的比什么都重要。”祝孟尝哀伤叹气,“我认得他二人之前,听说他们是政治婚姻,也信得根深蒂固。但接触得久了,知道他们其实是缺一不可。这段日子少了主母在侧,主公虽然还是一样的所向无敌,却好像……缺了什么似的……”
钱爽一怔,祝将军也有如此心思细腻时?真看不出来。
“主公他,不在状态……否则在田若凝面前,不会那么受制,昨天在黔灵峰,也不会失策到险些丧命。”祝孟尝字字句句,都流露出对林阡的关心则乱,钱爽听得出来,面色一变:“祝将军,受制和失策,并不是因为胜南他不在状态。你要理解,这场仗之所以难打,是因为敌人放得开,我们却有太多的牵绊。”
不错,为了吞并义军,苏降雪必须阻碍胜南回川,谁都看得清清楚楚,苏降雪才不会在乎这黔西的地盘和人心,他要的只不过是摧毁这里而已!钱爽再明白不过,这一仗艰难的原因其实在这里——可是,有多少人会跟祝孟尝一样地以为呢,以为胜南是不在状态……
祝孟尝的这种想法,恐怕对于军心的凝聚,不是一件好事啊!钱爽心念一动,正要劝祝孟尝勿再悲观,忽见五毒教左右护法从林阡帐中走出行色匆匆,虽然不知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却也预感到形势严峻,雪上加霜……
待到是日正午,钱爽等人才得知五毒教发生了何事:昨日黔灵之战,何慧如能力尽失不能再庇护五毒教,黔灵峰霎时成为魔门防御的最薄弱环节,故而林阡临走之时,嘱咐五毒教加紧戒备。今晨,巡视的人马果然发现了不少形迹可疑的外人,鬼祟出没,数量众多,据称“数以千计,理当都是昨日辜军留驻。”
外敌环伺,教主重伤,黔灵峰危在旦夕!诸将皆知田若凝对五毒教的企图还没有完,虽然已经战死了一个辜听桐,田若凝麾下尚有不少强将不能怠慢,商议再三,林阡终于决定将寒泽叶的部分兵力抽调黔灵峰,而戴宗等人,则继续留守桃源村。
大战在即,更变布局,实属迫不得已。从何慧如能力尽失的那一刻起,林阡就清楚情势于己十分不利——田若凝兵多将广,势必会全方位地燃起战火,要反抗如他这样猛毒的围剿,魔门的每一处都薄弱不得!
午后,田若凝率一干亲信在魔村附近狩猎,迎风疾驰,好不畅快。这位短刀谷数一数二的名将,相传是在马背上出生,自此便与战争结下了不解之缘,戎马倥偬数十载,到如今已年近不惑,却真正是百战百胜,攻无不克,是义军数年来的最忌惮。
而他身后这一干亲信,若一一去问来历,也真一个个来历不小,全都是夔州路、利州东路、利州西路、成都府路的大小官军领袖,都值壮年,军功显赫。
所以现如今,连林阡和寒泽叶也必须紧张部署防御之时,田若凝可以轻松地,领着大半麾下在野外打猎,拒不谈任何与战事有关的内容。这不是轻敌,这是胜券在握的无所谓。数十年来,真正能难倒他田若凝的,只有完颜永琏一个罢了。
何况这次,确实林阡输了先机。
带着猎物满载而归之时,却见一少年面色焦急地守候路边,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端正清秀,便是辜听桐疼爱的弟弟,辜家如今唯一的血脉辜听弦,昨天黔灵峰一战,辜听桐惨死于林阡刀下,势必又埋下了这一代的血海深仇。
“田将军!何时发动攻袭?!”辜听弦的语气中,藏匿着七分焦虑,三分不满,他当然不满田若凝如此悠闲。少年气性,竟直来直往。
田若凝将右手猎物扔向亲兵,跃下马去,大步流星走向军营,边走边冷静回答:“等下去。”
“等?还要等多久?我等不了啦,我哥哥他,被林阡那魔鬼……”辜听弦目中含泪,双肩颤抖。
“据说,是死无全尸?”田若凝叹了口气,“你哥哥他,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可惜啊……”他可惜的是,辜听桐虽然有才,却不能容他人之才,死于非命也并不意外。但辜听弦却以为田若凝可惜的是哥哥被林阡杀死,一时更增悲愤:“田将军,听弦请缨,为哥哥报仇雪恨!”
“那便再好不过,你辜家的人马,目前都已经整装待发,只等你辜听弦去发号施令。”田若凝微笑着,他希望辜听弦会主动请战,因此欲擒故纵。如此一来,辜家的兵马,才会继续听他田若凝的指挥,而不至于白费。
“田将军同意我出战?!”辜听弦泪眼中划过一丝振奋,这少年毫无心机,他心里想什么田若凝一目了然。但没有心机不是弱点,田若凝先前留意过辜听弦的武功骑射,知道辜听弦将来的成就,未必逊于他的哥哥。
得田若凝点头,辜听弦追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田若凝微笑:“等林阡一次错误的调兵遣将。”视线移向脚下地图,看着东面的黔灵峰,和西面的桃源村。他有十足的把握,经过昨日一战的林阡,必定会重视黔灵峰的防御,寒泽叶和戴宗,留在桃源村的必定只有一个……
辜听弦一怔:“那我,这便领军去黔灵峰,与家将会合!”
“不必去黔灵峰,你辜家人马,此刻备战于桃源村。”
“桃源村?”辜听弦面色有异。
这是一出简单的声东击西,这也是一次有预谋、有前戏、有铺垫的声东击西,甚至在这场阴谋里,辜听桐还是田若凝宁愿舍弃的一粒棋子——
那魔门兵力,在官军对比之下,实在是有限、渺小得很,但也有一些实力强劲的领域,譬如何慧如所管辖的黔灵峰,足够令林阡垂拱而治、毫无后顾之忧。之所以派辜听桐先行对黔灵峰攻袭,田若凝就是要提醒林阡,你林阡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地方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而只要多着手布防这么一路,林阡的兵力势必更加地穷于应付!
所以黔灵之战,会得到两个结局:如果林阡实力名不副实,那么在黔灵峰上辜听桐就可以取他性命,如果林阡实力是名不虚传,则辜听桐必死无疑,而林阡将开始重视黔灵峰,也必将注重防御、增添巡视。
“增添巡视”,只怕林阡万万都想不到,田若凝要的,就是他增添巡视!
只要增添巡视,那就可以发现黔灵峰的周边存在着无数的形迹可疑,而一旦发现了众多外敌潜伏于此,盟军感觉到了黔灵峰的危难,必将拆东墙补西墙,把原本投入在最弱的神墓派的兵力分流至五毒教。
粗略地看,林阡这个决策一点都没有错。
他的决策没有错,错的是他的洞察。或者说,是五毒教的洞察。
田若凝冷笑摇头:林阡,你可知黔灵峰的周边,根本没有“无数的形迹可疑”?那些故意出现在黔灵峰周边的上千人,其实只不过是不足百人,他们只不过是在黔灵山的入口,隔三差五地不停经过、不停来回罢了!
但就是这样的来来回回,绝对可以骗得过风声鹤唳的五毒教。
不足百人,轻而易举演成了一场千人的假象,骗林阡对黔灵峰加强布防。而用意根本就在桃源村的田若凝,却不动声色把丧失了主帅的辜家军部署在了桃源村更为他们找到了新主帅,专等着那里的兵力一削,辜家立即与其余官兵里应外合,以双倍于表面的实力摧毁神墓派!
传闻你林阡布局缜密,所以每一处都绝对兼顾,但每一处都兼顾到了,岂不每一处都不实厚?
这一战,辨清黔灵峰虚实和辜家兵马所在,是胜负的关键。可惜得很,这些细节你察觉不到,所以必然满盘皆输。
“林阡,如果我是你,该怎么打这场仗呢……”此番对战,稳操胜券。田若凝说不满足,却也满足。
不刻探子回报,原是寒泽叶被调遣至黔灵峰。一切,尽在田若凝预料之中。
当看着辜听弦带着一片崇拜之情转身出营前赴桃源村开战,田若凝忽然敛起笑容,叹息摇头:“辜听弦、辜听桐,真是兄弟情深……如果若冶她,待我也是这样,此刻要打败林阡,又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低下头来看着这张详尽的魔村地图,他知道他即将要去的地方,就是林阡所在的位置——连通着魔门东南西北的枢纽,断崖。
“唉,林阡,你这布局虽然差劲,倒也不算是最差劲的那一种。”笑叹一声,即刻下令,拔寨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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