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正统十年八月末。
桂花飘香的时节，恰恰正是今科秋闱乡试放榜之时。
正午时分，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端的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西子阁今天同样热闹异常，一到三楼坐满了刚参加完秋试高中后的举人，以及各自请来的亲朋好友。
今科高中的这帮杭州学子们将于明年在京师参加会试，考期在春季二月，也称春闱。
很多家里有钱的公子，往往这个时候就要启程奔赴京师了。
因此，此番聚会，除了庆祝之外，倒也兼具为学子们送行的功能。
杨昱此刻正扶着二楼的栏杆，悠闲的看着这些公子哥们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他并不羡慕这些高中的举人，但心中还是不由会生出一丝怅然。
到今天为止，他已经在这座酒楼工作快满一个月了。
这段时间他几乎一有空闲就到岳王庙蹲点，可让他望眼欲穿的老江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这么说吧，他现在已经对老江死心了。
另外，最近几天，他断断续续的从食客们嘴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山里的消息。
据食客们谈论，仙霞乱匪在永丰重创御史柳华提督的闽浙赣三省剿匪兵马后，现如今已经弃守永丰，流窜到了福建境内的山区里，行踪诡异。征剿官军疲于奔命，如果入冬前不能一网打尽，那么柳大人很可能会被朝廷撤职查办，弹劾问罪。
换句话说就是，他已经跟寨子完全失去了联系的可能。
当然，对杨昱而言这样一来反倒是件好事。他有自知之明，同时也大致知道历史的走向，本就没有任何要做反贼夺取大明江山的意思。
那样做一点也不现实。
而他先前之所以迫不及待想要跟老江接头，无非就是想弄笔银子跑路罢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现在就连这个小小的企图也落空了。
至于他现在工作的西子阁酒楼，起初他还以为是间黑店，不过这将近一个月下来，据他所闻所知，一切都挺正常的。
酒楼老板姓唐，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话不多但对伙计倒不怎么苛刻，只是经常性的会把自己关在三楼最里间的一个包厢里，稍微显得有点神秘。而店里的掌柜和伙计们相互间友爱和睦，杨昱跟他们的关系也都处得不错。
当然，他也很清楚，西子阁绝非他长待之地。只等领到这个月的例钱，他就准备拍**离开了。
这时，二愣子火急火燎的声音打断了杨昱纷乱的思绪：“小五哥，三楼听月厢有个食客醉酒，怕是想要闹事了，你快过去看看吧。”
“嗯，我知道了，这就过去。”他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行头，低声嘟哝了一句，就跟在二愣子身后上了楼。
忘说了，他现在用了个假名，叫“杨五”。另外由于工作出色，前几天已经从杂工升至酒楼巡检，用白话说就是一保安经理。
上到二楼，刚走近听月厢附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和隐隐的哭泣声。
推开门进去后，里面众人都是一愣，纷纷止住了笑闹，齐齐的看向了杨昱。
杨昱也是怔了怔，现场情况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混乱。几个公子哥跟几个小姐模样的少女围坐在一个圆桌旁喝酒聊天，貌似很正常的社交。只是其中有一个穿绿裙的小姐正掩袖低泣着，破坏了场中的和谐氛围。
再细细一瞧这几个公子哥的面相，眼有些生，不是酒楼的熟客。他们身上穿的长衫褂子剪裁都比较精细，而且用的都是上好的江南绸缎制成，显然家里有俩小钱。
“二愣子也真是的，这种破事司空见惯，他们自行解决不就得了，叫我来干嘛？”
杨昱心中不悦，回头看向了二愣子。
二愣子一脸委屈的低声道：“小五哥，你不知道，这几人都是今科杭州府乡试的举人。”说着又朝那绿裙小姐努了努嘴，“喏，那位穿绿裙的程小姐，她家里头是做玉器生意的，在咱杭州府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族。这要是在我们酒楼出了什么岔子，东家怪罪下来，咱们可就惨了。”
杨昱看了眼这位号称杭城名门望族的大小姐，虽说这位小姐青春少艾身材也还算窈窕，但顶多就是中人之姿，怎么也不至于让那几位举人哥淫性大发吧？
微微一怔后，他搞不清楚具体什么状况，正琢磨着该怎样给这帮人说和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
他还没开口问，楼道里已经有伙计大声咋呼起来：“小五哥，不好了，外面进来了好多官兵。”
官兵！？
杨昱心里一紧，这阵子太安逸了，他都差点忘了自己通缉犯的身份了。
下意识的往窗外一瞅，三楼，跳下去不死也残废。
他立刻摒弃了这个念头。
“锦衣卫办事，统统都给我下楼去！”
正踌躇间，一个恶狠狠的吼声打断了杨昱的思路。抬眼一看，门口已经冲进来一个手持钢刀的虬须大汉。
飞鱼服，鸾带，绣春刀！
如假包换的锦衣卫！
杨昱心中更惊，幸亏刚才没干跳窗逃跑的傻事，否则现在就更说不清了。
锦衣卫是什么人？
是特务！是皇帝的秘密警察！
杀人不犯法的！
“啊~~~”
包间里其余众人在错愕了几秒钟后，也都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半分钟时间不到，整座酒楼就已经被锦衣卫牢牢控制住了。
一楼大堂的桌椅板凳都被挪到了一旁，中间留下了一个空旷的场子。
场子四周各有两名锦衣卫把守，酒店的食客们挤站在右侧，而杨昱和店里其他伙计一块，老老实实的待在了场子左侧。
一个满脸横肉的锦衣卫统领一手拎着根马鞭，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副素描画像，在场中央来回踱步，眼神如刀般在众人脸上梭巡着。凡是被他盯上的人，心里都不由咯噔了一下。
“你！”
统领第一个把马鞭指向了一位绿裙姑娘。
杨昱循声一瞅，居然就是前头他在包间里碰到的那位杭城名门家的大小姐。该小姐一惊，啊的尖叫一声，竟骇得直接晕了过去。两个番子上来把她生拖了出去。
“你！”
“还有你！”
......
接下来，这个统领手持马鞭，不停的指向场中众人，所指之处，立刻就有持刀校尉上来拿人。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哭声，喊声大作。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今科举人！我是今科举人！我要到圣上面前告你们！”一男子被押下后，语无伦次的大声叫嚷起来。
啪！
马鞭倏地闪过。
该男子左脸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鞭子，裂开了大口子，鲜血汩汩冒出，模样甚是骇人。
只一下，混乱就戛然而止。
场子里只剩下了恐慌，以及“怦怦怦”的心跳声。
杨昱心中同样惊恐，生怕这该死的统领下一个指向的就是自己。
幸好，这个虬须统领只是抓了十几个公子哥后，就收起了马鞭，吆喝一声，貌似要收队了。
余下众人都松了口气。
杨昱亦然，伸手擦了把汗，心中大呼：“好险！幸亏丫不是来抓我的！”。
然而——
就在此时，那已经快出了门的统领突然回过头来，冷冽的眼神扫向了杨昱等酒楼伙计，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杨昱脸上。
杨昱心猛一提起，悄悄捏紧了双拳。
统领皱眉打量了几眼杨昱后，就从腰间摸出那副画像，摊开来对照了一下，马鞭朝杨昱勾了勾：“你！出来一下！”
杨昱暗道一声不好，正犹豫间，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
“胡总旗，你好大的官威啊，光天化日之下到我店里来抓人。我问你一句，你有知府大人的令谕吗？”
众人循声一看，进来的却是酒楼的东家，唐老夫人。
胡总旗看了眼唐老夫人，冷哼道：“唐老板，我们锦衣卫做事，用不着你来教！”
“哦，是吗？”唐老夫人不急不躁的说道，“那我可得亲自去问问百户大人咯。”
胡总旗脸上肌肉微不可察的**了一下，拱手笑道：“唐老板，公务在身，如有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说完，回身一挥手，率先离开了酒楼。而身后那一群番子则押着前面那些肉票，紧跟了上去。
“呼！”
杨昱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心处都快被冷汗浸湿了。
“好了，没事了，大伙儿快把这里收拾一下吧。”唐老夫人指了指乱糟糟的大堂，对伙计招呼了一声。
“是，东家。”众人齐齐的应道。
唐老夫人嗯了一声，上楼去了。转身时，却不经意间瞥了杨昱一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