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诗分韵,其实很少会有佳作诞生的,因其限制太多,更像是一种文字游戏。。
卫子珏轻笑道:“我等适才联诗,尽是说些暮秋霜景,好不萧瑟!眼下冬日将至,不若大家道道雪景如何?”
一众文士齐声附和,皆称此议大好。
“不过须得有言在先,诗中限字为皓、白、素、洁、玉、梨、梅、荼,更不得提及雪字!”卫子珏唇角微微勾起,俊雅的笑容间带着三分讥诮。
众人相互对视无语,这不找别扭吗?形容雪的字都不让用,实在太难为了。
卫子珏笑道:“楚公子远来为客,此次分韵就请楚公子为先罢!”
说着拍了拍手,一名青衣童子手捧着一方签盒走到了李青筠面前,恭敬递上。
这会儿他倒想起来请客人为先了!
李青筠剑眉一挑,也不答话,随手拈了一支签牌,看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是一支“窄韵”签!他微微一笑。
卫子珏见状又笑道:“看来这等小戏是难不到楚公子的,楚公子是兰猗轩中的贵客,才华自非我等可及,不如再添些难度,限不以絮、练、飞、舞为比!”
边上有一人也凑趣道:“依楚公子的才思,我看这鹅、鹤、鹭、蝶之类也尽可不用了!”
时人做诗虽偶有限字、限韵为娱,却远未形成后世奇巧弄险的文风,如此设限向不曾闻。
周围人等均看明白了,卫子珏根本不是与他斗诗,此番纯属斗气了!只等看楚云青自承不能、尴尬放弃。你不是才思敏捷吗?怎么随随便便就被我们难住了?
座中有些人已忍不住暗中摇头了,如此欺人实有些过份,面皮薄一点儿的人经他这么挤兑怕是会羞愤离府,这才是卫子珏的本意吧!
薛姓的文士忙站了出来,笑道:“子珏君是与楚公子说笑呢,公子不必介怀!便按此前约定按韵赋诗即可!”
其他人也多有附和,他们虽也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只是卫子珏此举不留情面,对方真的一怒而走,陈二公子那里不好交待。卫子珏得他宠信或可无虞,到时候倒霉的怕就是自己这些有份参与之辈了。
李青筠心中也不由升起了一丝怒意,我本不欲与你为敌,既如此苦苦相逼,也不必与你客气了!
他朗声一笑站起身来,“无妨,就依子珏君之议,便是莹、霜、银、冰,也尽可不用!”
此前他一派谦和,这会儿却傲气尽显,也不见他思考,开口即来:
“黄昏犹作雨纤纤,
夜静无风势转严。
但觉衾裯如泼水,
不知庭院已堆盐。
五更晓色来书幌,
半夜寒声落画檐。
试扫北台看马耳,
未随埋没有双尖。”
吟罢冷然一笑,手中签牌轻掷于桌案,牌上赫然是他所押的窄韵“十四盐”!
满座鸦雀无声。
先前联诗还不过为文人小戏,然此诗一出当以震撼来形容了!
一应描述雪景的字均被限用,此人竟可在此等窄韵下吟出如许佳作。看他信手拈来、随口吟诵,用字丝毫不见凝滞,却将雪景描绘得生动传神、意韵十足,其字句运用已臻于化境!
“好一个‘未随埋没有双尖’!”
门外传来一阵大笑,正是陈二公子陈佑贤了。
只见一身绛紫纹云锦袍,满面春风地缓步走进,紧随其后的自是姚维琛了。
“这样的险韵云青竟也用得,却又这般浑然自如,真可谓妙手天成!”
李青筠淡淡一笑,他也没什么可引以为傲的,不过是窃用了苏轼的诗句而已。(注1)
只能怪卫子珏不走运,选了咏雪为题,又让自己抽到此韵。而若非他欺人太甚,李青筠也不会借用此惊人之作!
陈佑贤犹自赞不绝口,好一会儿方道:“云青啊,这几日我这里公务繁忙,一时抽不出身来好好招待你,可不要怪我怠慢啊!”
“二公子客气了!公子门下的才俊俱都热情得很,已经代公子好好招待过了!”李青筠若有所指地笑道。
泥人也会有土性,他若是一味大度不计较,反而会让人奇怪了。
陈佑贤闻言看了卫子珏一眼,卫子珏俊面苍白,不发一语。
“子珏年轻好胜,是以存了些考较之心,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他只是任性了些,其实并非有意针对云青!今日失礼之处,我这里代他赔个不是了!”陈佑贤呵呵笑道。
陈佑贤其实早就到了门外,里边的情景全都瞧在了眼里,卫子珏出言刁难,他没有出面阻止,也带着借机看看这个少年才学如何、怎样应对的心思,却没想到他竟真能作出这样的诗来。
“云青不敢当得!”李青筠答道,暗忖这陈佑贤确实拢才有术,他知道卫子珏心高气傲,并没有在外人面前责怪卫子珏,而是自己亲口道歉,维护了卫子珏的脸面。
果然,卫子珏闻言抬头满怀感激地看了陈佑贤一眼。
宾主入座聊了几句,陈佑贤又笑道:“不久前亦筠公子于重阳菊会泼墨画菊,扬名于天下。然陈某窃以为,云青的水墨之功绝不在李家公子之下,常自揣想云青所画墨菊不知又会是怎样意韵,不知云青能否令陈某得偿所愿?”言罢一脸热切地看向李青筠,目光中闪动着期翼。
李青筠拱手一笑,“承蒙二公子抬爱,云青原本不敢推辞,只是这泼墨画法最讲求心境,眼下庭前无菊、宾朋满堂,云青却又何以沉下心来作画呢?”
这正是当日开封映日楼中那位假冒的“李亦筠”所言推脱之辞,却被李青筠原封不动地借用过来了。
陈佑贤怔了怔,以他的身分当众开口相求,会出言拒绝的少而少之。而“庭前无菊、宾朋满堂”显然是托辞了,不久前楚云青在古风书院会课后数次指点书院学子作画,不曾听过这般心境之语,想来是这少年心中还怨气未消。这也难怪,适才卫子珏等人三番两次为难,他一个少年人,能忍住不发脾气就已是修养不错了。
众宾客看向李青筠的目光则有些不善,公子降尊纡贵亲口相求,此人竟这般恃才傲物,不给主人面子。
姚维琛见状从旁笑道:“我家公子素爱云青兄弟之才,是以猗兰轩诚为云青而设!今日云青兄弟既无心作画,自不必勉强,此番这诗社因了云青的一首咏雪之作可传为美谈,不若题诗以跋之,岂不甚好?云青如今既居于猗兰轩,便以兰为题如何?”
他这番话看似替陈佑贤解围,却是话里有话。陈二公子门下之客或许得罪了你,公子可是对你以上宾之礼相待,请你住于最尊荣的猗兰轩中,若再推拒就是客失礼了。他习的是申韩之术,就待人处事方面可比卫子珏高明多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却不容对方口出拒绝。
本来是自己一方失礼在先,经他这一说倒显得对方的不是了,换一般人真就容易被绕进去。
李青筠沉吟了一下,陈佑贤忽然笑道:“呵呵,云青无须拘了自己,随意就好!这弘泽府中你便当是在家里一样即可,作画题诗本是雅意,若为了应酬之为则反而不美了!”
这番话引得在场众人妒羡不已,卫子珏更是脸色铁青。
李青筠淡淡一笑,“多谢二公子厚待!云青客居尊府,何敢失礼于前!”
言罢起身行至书案前,凝思片刻,提笔疾书。
书成,置笔于案,回首一揖道:“今日云青有些乏了,先请告退,还请公子与诸位见谅!”
长袖一抖,竟自转身洒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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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宾客无不愕然,此人行事还真是异于常人。之前卫子珏的过份之举,未见他显露怒色,但不意味着其人就好欺负。
显然,他此举是回应了姚维琛的那番言语。既全了客人的礼数,也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了心中的不满!
沉默了片刻,陈佑贤笑道:“维琛啊,你以后对云青讲话不必绕弯子,他心里清明得很!”
起身走到书案前,拾起李青筠的诗作,仔细看去。
且见几列行草灵动隽秀、遒健飘逸,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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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注2)
这是一篇孔圣《猗兰操》的唱和之作了!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陈佑贤反复吟诵此句,良久方叹道:“难怪了!彼无所求,自馥无伤!这猗兰轩,原只有他才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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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苏轼《雪后书北台壁》之一。
注2:孔子《猗兰操》又名《幽兰操》,本中所引诗文据后世载为韩愈唱和之作《猗兰操》,也有载为韩愈补录孔子轶文,在此不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