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46听别人的故事
作者:安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591

星期五的晚上,我早早来到东北亚酒店三楼上班。凌晨两点收工在休息室换衣服。头发额头有美人尖的茗姐已经换好了衣服,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她坐在梳妆镜前,用梳子揪一绺头发从下往上倒梳,那缕头发于是就蓬乱着涨开。

“阿紫,你不要再做这个了,你是大学生,又这么漂亮,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又年轻,整天陪那帮鬼喝酒,不让他们赚到便宜又招惹他们不痛快。能挣几个臭钱。还有,你这样屡次得罪客人,经理也意见很大,看样子也不会让你长期呆的。我知道你家里缺钱,要不怎么会做这个,你看看这里面的姐妹,哪个都有辛酸的苦根,谁不是因为缺钱做这个,什么脏手都往你身上摸,还要浪笑着陪他们喝酒,喝完去卫生间,吐完回来再喝。要不是小玲和我,你上次胃穿孔,我们陪着你去医院,你就死在这大东北谁知道。”

我眼泪就流出来,想到上次那个广东在蒙古做矿的中年男人,他那天喝的很多,非要摸我的胸部,我死都不肯,他气急了一下子把酒瓶砸在地上,溅起的啤酒泡沫混着瓶碎,像武侠小说里的暗器一样直直措到我左边的额头上,血漫过一整只左眼。当时,阿玲吓得哭了,她以为我眼睛瞎了,那个广东男人怕担责任,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茗姐用包里的卫生巾帮我包上,带我去附近的一家诊所包扎。三个星期前,我因为饮酒过量胃穿孔去过一次。我额头那个地方至今结一处细烟头大小的浅色痕疤。

“茗姐,跟我出去喝一杯咖啡吧,我明天不用上学。”我背过脸擦掉眼泪。

茗姐的真实名字我不知道,是河北唐山人,那时候差不多三十几岁,她有一个女儿在她母亲家里,我见过她女儿的照片,揪两个羊角辫,少一颗门牙,浅浅两朵酒窝,可爱至极。她男人喝酒砍死人,被关在唐山地震废墟上兴建起来的监狱,人家讨债,要了很多钱,说不给就砍死她女儿。然后她就出来做了,先是在天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跟一个姐妹来到长春,在夜总会做吧女,一星期两三次跟男人出去卖身。后来病了一阵子,吃药打针好了很多。她是里面最照顾我的一个。说家里的债已经还差不多了。女儿五岁半,等她上小学,她再挣些钱就回唐山老家,她自己会做衣服,说要开一家童装店。

那家咖啡吧的名字叫绿野仙踪。我们坐在最里面一个昏暗模糊的角落。哪个客人不小心还是故意在墨绿色沙发上洒上饮料,我只好朝右边干净的位置挪了挪屁股。

“茗姐,也给我一支烟吧。”

看着对面茗姐嘴巴里溢出来的蓝灰色烟圈,我的情绪被纠扯开来。

她把一整包长白山牌子的廉价香烟扔在桌子上,整间咖啡屋烟雾缭绕。

我已经把浓妆谢了,又还原清丽稚纯的面孔,总用劣质唇膏的唇角显得有些干裂,再加上劣质香烟,可却是另一种性感。我和茗姐,谁也无需同情,无需鄙视也无需伪装。

“我只恐惧过一次,就是上次那个地方得病,长满了绿豆大小的豆豆,发痒溃烂,我以为是艾滋病,以为自己死了。那是我哭得最绝望的一次,我用白棉布缠住大腿,勒得脚面成青黑色,我光着屁股靠床蹲坐在地板上,想到我的母亲和三岁的女儿,我爹那次带着大我四岁的哥哥去唐山医院看病,就遇见地震了,就死了。你知道吗?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我妈怎么办,我可怜的孩子怎么办。我就跑去洗手间对着*用冰冷的水流不停的冲不停的洗。我告诉自己不能死绝不能死。后来就发高烧昏睡了二十小时,梦见回家跟女儿一起拍手唱歌,从生她后五个月,九八年春节回去一次。我几乎没有跟她在一起过。一个姐妹去找我,把我送进医院,只是得了梅毒。我拉着医生的手笑着感谢。感觉自己竟那么幸福。你知道吗?对我来说,不死就是幸福,跟多少男人睡觉都不重要,给我钱,不传染给我性病,不得艾滋,我和女儿的人生就有希望。”

她大口灌进去半杯咖啡,连同一抹艳俗的口红一起咽进喉咙,我看着她的脸,被酒精被烟被睡眠缺乏被男人蹂躏而成的这具未老色衰、残破、沧桑并依稀着一丝姿色的面孔。我觉得她真像似一具被岁月剥蚀、雨打风摧日晒并弃置在荒郊野外干涸溪滩上的一艘木船。残阳如血,蒿草枯槁,一只孤泣的昏鸟哀鸣,凄美得令人窒息。

“茗姐,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哈哈。”她放肆的笑着,嘴唇的口红脱色。

“也是我见过最年轻美丽的母亲。”我又加了一句。“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学会过奉承别人的能力,我只说真话,要么沉默,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喜欢我。我是说真的。”说完,我用力喝进一大口咖啡。

她一下子收起笑容。积在一起的鱼尾和额头纹跟着润开,泄漏出一丝凄楚不清的美丽。

“阿紫,你不会假喝酒,会死的。我每次去洗手间,都是去吐了,同样的事情重复久了,再低贱的人上帝也不忘给他一顶聪明绝顶的脑袋,就生出自我保护的办法出来,就像墙角的壁虎一样遭遇危险时候会自动断掉尾巴。可你,杯里的酒每次都全部灌进肠胃,会喝死的。”

“你信基督教吗?”我问她。

“我母亲信,我也相信有仁慈的耶稣,他跟我们一样受苦受难。”

我笑了笑,“我就是那个被上帝遗忘的傻瓜,所以不会跟变色龙一样自我保护。”

我又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顿了顿说,“我试过很多次,可一到洗手间就吐不出来。有一次实在没办法,就去用手指抠喉咙,能吐出来,可手上脸上,胳膊上,就连领口上都是呕吐出来的东西,泛着酸臭,终于吐的厉害。我只好洗过,再重新补妆。前后花了二十几分钟,里面的客人不高兴,被领班玲姐扣了钱,并且狠狠骂了一顿。”

“妈的,那些个臭女人,不就仗着家是本地傍了黑老大,只会欺负这帮姐妹。她自己不也是这么跟几百个男人睡觉过来的,没被干死,现在忘本了,当自己是人家压寨夫人,作威作福。她不知道那种人哪天发神经,有一天也免不了被弄死的下场。

此时,咖啡吧对面的酒吧音箱在杂乱的轰鸣,白天不知穴居在什么角落的男男女女此时兴奋的像发春的狗,在那间酒吧里面披头散发,无耻的摇头晃尾,扭摆躁动不安的躯体和灵魂。

“阿紫,干脆就跟那个浙江秃顶男人算了,在南方这种事,满大街都是。你去一趟上海的外滩和重庆路,和广州的巴黎春天,有钱老男人牵的女人,都是你种年纪的漂亮女孩。与其把身子喝坏,应付一百个臭男人的脏手,索性眼睛一闭跟了那个瘦秃顶男人,赚够了钱踹开他,一样过漂亮的人生。”

我已经不知道在抽第多少只烟了。廉价的东北大烟借着幻灭的一点红光,丝丝卷卷纠缠着我疲弱不堪的身体。茗姐说的那个男人,只要看他一眼,我就忍不住要吐出来。如果是个标志一些的,茗姐的建议倒还真可以考虑。

一缕烟丝钻进我的眼睛,我的右眼溢满一眶泪水。

“上星期那个手上刻字的三角眼男人,你千万不要再得罪他,那次一个沈阳的姐妹,惹他不高兴,他一把摁倒她,把烟头措到她上眼皮上,留下好大一块疤痕。他表哥是省里公安厅一个大官,生意也做得大,受伤害告都没地方,没有法保护我们这种人,弄不好再被反咬一口,以卖淫罪关进去。他明摆着看上你,所以反复纠缠。到时候再闹到学校就无法收场了。”

她把抽完的烟头狠狠的摁到叠满的烟灰缸里,再把没喝完的咖啡浇在上面,“哧拉”一声撕破心房的声响。

“那种地方,不会相安无事喝几瓶酒就挣得到钱的。你太小了,找个老头也比在那种地方安全。你听我的话。毕业找个好工作,跟别人一样成家立业,过明亮高尚的生活。”

我不说话,我没有话可说,只好站起来去洗手间,对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脸,曾经美好的像似三月桃花的嫩苞,高中时候呈现拼搏奋斗的顽强和质朴,现在,她什么也不是。我在自己干裂的唇上搽一抹口红,让自己更辨识不出自己是谁,然后出了卫生间的红色木门,一个戴灰色耐克帽子的男人撞在我身上,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我像猫一样嗅出一点熟悉诱惑的气息。或许又一个跟他在夜总会一起喝过酒的某个高个男人。

我们走出来时候,有一片月亮挂在长春清冷的天上。茗姐和我各自拦了一辆的士,挥手作没有任何意义的告别。一辆火红颜色的丰田轿车像江面的快艇和红梭鱼一样打我们身边疾驰而过,车上坐着的,是某个家财万贯好命的公子哥,像厦门遭遇的那个,造见一对好父母,过着奢侈放肆的美好生活。不过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在天上,我们这些贫苦的孩子整日裹着猪粪挨挨度日,同裹着人的外衣,呼吸无法分出贵贱的空气,穿不一样的衣服,走不同的路,吃不一样东西,摆出不一样的表情,在绝不交合的厕所拉出同样臭气熏天的大便。不过,人家高贵的人类不会计较这些,除了享尽繁华,他们什么也不用做。

我,就是那个下贱的愤世者,只要发出声音,就是嘶哑绝望的哀鸣。

社会是一个染缸,我们几乎不再辨识自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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