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那天的午后和平常没有任何异样。我和身边的二姐,平常我很少管姜瑶心叫姐姐,听阿妈说二姐只比我早出生近一个时辰,我俩一起在母亲的肚子里长大。要不是瑶心挤得快,或者是我打了个盹,估计她就得排老三做妹妹了。我跟二姐长得并不是很相似,我后来遇见过很多对双胞胎,大的、小的,很多都长得很像,医学上说那是同卵双生。估计母亲在怀我和二姐时动用了两个卵子,所以我们俩的模样有了一些的差别。我和二姐的性格也不大一样。二姐比我活泼一些。可能是基于那个有些特殊的环境,在某种意义上说,瑶心和我两个人相依为命,感情非常要好,二姐一直是我童年生活里很重很重的一份幸福和依赖。
可是,突然,这种幸福要被剥夺。那种生死离别的痛,还有那幼小的身体和心灵……
一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触碰――那一天,那一幕,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直到今天,到我死的那一天,我的心都会备受煎熬,拷打还有愧疚。那是彻心彻骨的疼痛啊,无以名状,它剥夺了我双生姐姐的所有,剥夺了我可怜双胞胎姐姐的全部,瑶心,我姐姐的欢笑,天真,甚至还有生命。我在以后很长很长的生命历程中,我没有一天不愧疚,没有一天不悲伤,没有一天不自责。
一直到现在,无论是在冰天雪地的长春,四季如春的厦门,还是美国东北部别具特色的乡村都市普林斯顿,无论我逃到哪里,总是会在某个夜半时分,我会突然醒来,就像女儿子安周岁前无数次夜里莫名其妙歇斯底里哭泣着惊醒一样,满脸泪水的我,被包裹在我四周的黑暗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点缝隙。无边的黑暗中满眼都是二姐瑶心微笑抑或凄怨的脸。
那天,我和二姐瑶心拐过一处山脚,那里生长着一棵枝叶茂密的凤凰树,就长在路边。农历五月的凤凰花开得娇艳,饱满,像落了一整树骄傲的红凤凰,笑傲山林,美得令人心慌。拐过去那处山脚,树渐渐浓密起来,竹树叶子经风一吹,发出阵阵微涛一样的声响,空气新鲜得如同山涧里野生的草莓。我们迈着轻快的步子,心无旁骛的往前赶路,翻过这段山路,走过一条长长的竹桥,再走一段山路,就能望见瑶寨村口的大水车了,村子的后山上,睡着我们美丽慈爱的母亲。
那天永远是一个记忆犹新的日子,无论于我还是二姐,如果我的二姐还活在世上。因为那疼痛的伤口没有因为时光流逝有丝毫愈合,无数次晚上的梦中惊醒,血淋淋的伤口就跟刚割下去的一般新鲜。
山路两边沁人心脾的景致洗却了二姐和我一身的疲累。脚下的山路绕着一片矮矮的山丘向西南方向延伸。正走着走着,瑶心提议:穿过这片山丘,顺便在那几棵开着毛茸茸红灯笼花的榕树下小憩片刻,再在草丛中逮几只蚂蚱,穿在狗尾巴草的毛毛穗上,带回家喂鸡。
我拍手答应。
我们从山路右侧一跃而下,顺着山路下面有一条浅浅的小溪,大概是某处的清泉溢了出来,顺着地势,无意间流淌到这个地方。水流两侧胡乱长着几处稀稀疏疏的杂草,举着几朵色彩浅淡的小花。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头上很蓝很蓝的一片天空,里面浮动着几块变换着姿态的云朵。一不留神,一只小指长短的银鱼会扭着尾巴从我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着趁机溜走。
我和二姐常常捧几口泉水送到嘴边,喝完再用清凉的山泉洗一把脸,抬头看看天,心里就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惬意。我被二姐冷不及防撩来的一把山泉泼洒,然后她撒腿就往山丘上跑。吃了亏的我一下子跃起跟着追了上去,吓坏一群躲在树丛里休息的山鸟,它们扑棱着翅膀往远处飞去。山丘上静悄悄的,地上开着一簇一簇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几只小蝴蝶,几只跳跃的小蚂蚱,追打累了的姐妹一屁股蹲在那棵枝叶最繁茂的榕树下,红彤彤毛茸茸的降落伞散的到处都是。我捡一朵又大又完整的小榕花,插到二姐蓬乱黑亮的刘海上,
“瑶心,真好看。”
二姐手里还攥着刚才溪水边揪起的一片长长的草叶子,举着来回甩动。
“阿心,真不想回家。就住在这里。多美啊。要是有吃的有喝的,还有一间屋子,蘑菇形状,涂满粉红的颜色,两扇方形的木头窗子,一拉绳子电灯就亮了。”
“想得真美,我也想要。屋子里面摆放一排的书。有安徒生童话,《西游记》,唐诗三百首,读都读不完。还要一个软软的小床,家里的那个太硌人,睡着不舒服。屋子外面还要有一条木条搭起的小路,光着脚丫子踩上去,可以走到很远很远的山顶上,站在那能望得见大海。”
“就你一个人住,”二姐问我。
“嗯。”
“要来了老虎,‘哇’,一口吃了你。还是加上二姐跟你作伴吧。”
“谁要你,咱们这又没老虎,连外婆都没见过老虎。我才不怕呢。”
“那晚上睡觉来坏人怎么办。你忘了那次学校宿舍里面白衣服的男人。把你抬出去卖了。”
二姐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怕了。
“那好吧,加上你。”我嘟着嘴假装不情愿的样子。“但你要守规矩,不准和我吵架。不准趁我睡着偷看我的日记。”
瑶心抿着嘴笑,轻柔的风掀起她前额的一点刘海。
“阿心,咱们班张晨岗总喜欢看你,上课老往你座位边瞄。他吹得笛子可好听呢。”
“烦人,连你都这么说。”我拽起手边的一把乱草朝瑶心身上扔。
“他可比三班孟良好看多了。看不出来,你还很讨男生喜欢。东头的田平天天心姐长,心姐短的叫你,还跟他妈说长大要娶你做媳妇,哈,哈,哈――”。
二姐一边说忍不住大笑。我不等她把笑笑完,一把抓起二姐的胳膊,绑在她身子后头,朝她屁股挨地的地方 “啪、啪”打了两巴掌。“讨厌,他是个傻子,脑袋就跟不懂事的柱子似的,现在还跟他妈睡一张床。”
二姐还是停不下来“咯咯”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她一只手捂着屁股,疼也不生气。
打几下,我停住手。“英语总考不好,都没李娜考得好。她爸爸教英语都听不懂,他是不是回家给李娜补课了。书上管这种叫开小灶。二姐你英语学得比我强多了。”
“我也觉得学的吃力。为什么要学外国的东西,咱们又不出国。”
“老师说出国要坐飞机,坐船要走好几个月,还得是大船。咱们什么时候能去趟县城多好啊。大姐那会儿出嫁时就跟她嫁的那个男的去过,那个男的好老啊,跟数学林老师一样,林老师的小孩都快跟宝子一样了。他给大姐买好多东西。”
“对了,那会大姐还从县城给咱们带泡泡糖,一吹那么大,味道也比傻平他妈卖的好吃。宝子吃那么多,一口吃三个。可吃下去他怎么也吹不起来。只好抠出一半,才把泡泡吹起来。他以为吃得多泡泡吹的就大,跟他自己一样,吃得跟咱家养的猪一样肥。”
“呵、呵”,我们两个一起忍不住笑。
“大姐说县城很大,楼很高,街道两边都是楼,还有店铺,卖衣服的,卖糕点的。我猜想一定很繁华,还有电影院,有书店。跟北京一样。你看电视里演的亚运会,里面的楼那么高,路也很宽。女的都那么好看,衣服很洋气,长裙子、短裙子,五颜六色。还有外国人,鼻子高高的。”
我想起北京的亚运会,“去年亚运会打乒乓球总得冠军的那个女的,个子不高,听阿爸讲还跟阿爸是一个老家呢。是河南的,黄河边上的。”
“邓亚萍啊。咱们应该也算河南人。咱爷爷是土生土长的河南人,咱们应该随爸爸。”
“长大后能去趟北京多好啊。看看书上印的**。”
“都说考上大学就能进北京了,那要好好学习。可是宝子他妈指定不让咱俩念高中。她最讨厌咱俩念书了。咱们最多初中毕业。要是妈妈没死该多好啊,她一定会供咱们读书的,念多高她都会供。”
二姐说到母亲,我们俩沉默下了,都觉得感伤,都闭着眼睛想心思。没一会儿,两个人就进入梦想。午后太阳的光线从疏疏密密的榕树叶子里筛漏下来。风还在轻柔的吹着,拂过我俩的脸颊,念了一周的书,用了一星期的脑子,真有些累了,我们睡得很香。在睡梦里,我看见满脸笑意的母亲用兑过凉水的大木桶给我和二姐轻轻搓洗身子,木桶里的水蒸腾起一团一团袅娜氤氲的雾气,身后是那面陈旧的生着苔痕的青石砖墙。二姐手里还纂着那条溪边揪起的长长软软的草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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