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天意弄人。
距离参加高考还有半年时间的那个冬天,日子紧张而平静着往前继续滑行,没滋没味却也蕴含生气。大家都忙,都顾着复习备考,吃什么也不重要了,穿什么也不重要了,哪怕是性格开朗或者内向,家境优越亦或一贫如洗,都变得无关紧要。只有高考最为重要。十年寒窗苦读,一旦金榜题名,就了而无憾。
因为补课,一直延续到农历的腊月二十五这天,凤城中学高三年级才正式放年假,高一高二的学生比我们提前一个礼拜就回家了。
城镇街道的年味已经丰足,到处张灯结彩,从腊月二十还要往前,大街小巷到处挤满了人,各个村寨上的乡下农民,忙了一年,就这两天悠闲,攒了一些银子,也来县城消费了。
装扮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和小媳妇们,呼朋引伴,搭乘着拥挤不堪的渡船和大巴车,挤到县城凑热闹,瞧新鲜来了。定过亲事的青年男女,也得闲出趟远门,一般是女方消费,男方买单,挑拣一两身新衣裳,买一条颜色鲜艳的围巾,称几斤毛线好回去织毛衣,买几瓶擦脸霜和洗发露,花二十块钱下一回馆子,照相馆拍张合影。还有放假跟大人进城的孩子,用围巾裹住头,再套一件帽子,带着手织的花手套,街上都是好吃的东西,裹着米膜的冰糖葫芦,软糯细滑的麦芽糖,金黄黄的大串南方香蕉,亮滋滋的油炸糖糕,热乎乎的甜豆浆和蜜豆粽子,街边小摊刚出锅的肉馄饨,尤其是食品批发街东头李铺子家的卤烧鸡,把持不住,口水就下来了。光看都看得这群孩子目瞪口呆了,吃饱喝足了再去位于县城北街的大新华书店看两本书,死拽住大人衣角买回一、两本孙悟空或猪八戒的图画书,人生可真是无比惬意呀。回去的渡船,因为乘客置办的年货太重,几乎都难以负荷了,沉啊,船吱吱呀呀的呻吟不已,激动的马达嘟嘟冒着黑烟,连喘息都粗重的厉害。
我的父亲今年没来县城,他生病了,生了一场大病,偏偏选在春节的当时,父亲查出来得了尿毒症。劳累了大半辈子,憋闷了大半辈子,扛不住了,病倒了,很严重。白桂花先是号啕痛哭,哭她男人,哭她的不幸,哭钱啊,哭得悲天抢地,哭着哭着就欲哭无泪了。
我农历二十二这天就提前从学校请假出来了。父亲先是在县城的人民医院做的检查,地方小,好医生都在大城市,他们无力诊治,医生推荐我们去省城一家省立医院碰碰运气,还给我们推荐了那边一个出名老医生的姓名。白桂花一出结果就哭的昏天暗地,她也很勇敢,发誓砸锅卖铁要治她男人。
白桂花在家当姑娘的时候,有一个到她们寨子上算命的先生说她颧骨高,命硬,克夫,当时气得她一把就把人家算卦人的行当扔到了街边的水沟里。那会瘦,颧骨也高,她第一人男人果然死了。后来嫁给教书的父亲,生儿子坐月子养得不错,长胖了,长得跟她四妹一样有福气,脸上肉一多,颧骨缩进去,看不出来了,她发誓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算命人的鬼话得到应验,况且她小时候就听老人家说过,命硬的女人,克死了男人,就会克儿子,她也怕啊,也迷信,要是柱子他阿爸真有个三长两短,直接受到性命威胁的,可能就是她的儿子。可不能啊,父亲要真死了,她白桂花这辈子真的要在凄苦中老死了。况且,改嫁的男人也死了,大儿子名声也不好,又好吃懒做,性格暴躁,谁愿意把闺女嫁给死了两个男人寡妇的儿子,倒插门也没人敢要,那不害苦了她两个儿子,都要打光棍,那她还能好死。
我们就辗转去了省城长沙,凤城人民医院推荐的那位主治医师年纪不小了,是省立和平医院一位反聘的退休老医生。我们去到那里,在外面等了很久,父亲像个即将死去的人,消瘦,面色枯黄,肢体冰冷。我拉着父亲干枯的左手,眼圈泛红,木然的坐着。不敢设想,大脑一片空白。姜玲也在,白桂花也在,也瘦了,宝子还是每天睡到十点多,当然不会过来,也才十四五岁,况且他早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阿妈改嫁,他跟姜正民本不该有任何干系。柱子给白桂花送回了娘家,还小不懂事,给白桂花惯得不成样子。
我打量这像是浸在药棉里的医院走廊。这满眼悲凉病态,随时都有死人发生的是非之地,我早在无数部文学作品里面领会过了。十几年前我早也见识过了,可那时候确确实实没有任何苍凉悲观和不良的印象停在她的记忆当中。当时,我和瑶心也才七岁光景,不谙世事,快八月十五了,还在放秋忙假。当时教我们班还是新疆来的叶老师,我们几乎没有忧愁,并且两个小女孩因为年龄太近经常发生冲突,二姐会因为叶老师夫妇偏爱我而心生妒忌。又总呆在家里,都是熟悉不能再熟悉的景色和人,声音也是。记得是在和人镇卫生所,我们全家出动,只剩下外婆在家里,被送去治疗的是大姐姜玲,她跟寨子里滑子他阿姐和现在还在上海做工的燕菊一起上山挖草药,姜玲和燕菊同时看见一簇长势良好的金线莲,她们两个就一起冲上去。
野生金线莲具有清热凉血、祛风利湿、强心利尿、固肾、平肝等功效,民间称作“金不换”,所以收购价格也高。长在半山腰,她们俩身子因为猛冲撞在了一起,一定是因为燕菊被一处树根绊住,所以她伸左手拽姜玲的胳膊,姜玲被她一扯,脚没站稳,结果滚了下去,摔折了胳膊,肘关节错位,燕菊却安然无事。不过燕菊可不承认,死活也不承认,“是姜玲自己没站稳,本来就我一个人先看见那一撮“金不换”的,她硬要上去抢,结果脚下一绊,就摔下去了,我想拉已经拉不及了,我哪有故意推她,我哪有那坏心眼儿,跟她无怨无仇。”这是燕菊回家对她阿妈的解释,有时候小孩子为了逃避责任和挨打,可以堂而皇之的撒谎。姜辛阿妈拉着姜玲受伤生疼的胳膊去她家时候,燕菊又是这样说的。燕菊家比姜玲家经济还紧瘩,即使女儿说了瞎话,他们也宁可相信,搁农村,只要跟钱沾上边,能对自家有利,不赔钱,必要时,大人还得撺掇孩子说假话。姜玲从不说瞎话,从小到大没说过,所以她阿妈坚定不移的相信女儿说的实话,可人家就是不承认。结果撕破了脸,大吵一架,两家大人从此不说话了,小孩也不答腔了。燕玲家到底也不出一分钱。
大姐在卫生所住了半个月还多,那是我对医院的概念。那时太小,太快乐,觉得好玩极了,人都是陌生的人,好吃的东西也多,平常在家吃不上的方便面,饼干,苹果,医院都有,还有平时不大走动的亲戚,也带着吃的东西过来瞧大姐。一堆人打地铺,大姐的胳膊吊着,缠着白色的绷带,里面是起固定作用的硬石膏。阿姐说疼,我和二姐也没什么概念,问她哪疼,阿姐指着胳膊肘。我俩比划着自己的胳膊肘,还是不知胳膊肘疼有多疼。我记得,阿妈扳过大姐的肩膀,轻轻俯拍。我俩没说一句安慰的话,就觉得大姐胳膊上缠着绷带,吊着,一动不动,挺好玩。后来,他们就跟阿爸回家了,半个多月后,阿妈领着阿姐也回家了,绷带拆了,还不能自由伸展。后来,能自由拳伸了,也不疼了,可总伸不直,阿妈带大姐去找给她治胳膊的医生,他告诉她们说等一段时间就好了。后来,一直到生下孩子,胳膊都还不直,可干活也没什么影响,歪就歪了吧。
后来有一次去医院抽血,人家告诉她说该是当时接错位置了,没法直了,就得歪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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