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骄狂
作者:安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050

不过,念大学第一年,我绝没有现在叙述时的口气生硬,这样骄狂。我承认当时是畏惧的,并且时时感到自卑,首先我也是穷酸的农村孩子。校园的径侧有几处小松林,地上长着杂草,到处看得见残枝败叶,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张石桌,放着两个或四个石凳,恋爱的情人喜欢那里,他们有时候埋头写字,有时候抱着接吻,有时也悠闲聊天。

我也经常去到那里,图书馆经常没有位置,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渴望什么,像寻偶的母兽,求寻另一处跟心亲近的心情。

我的内心极其寂寞,非常非常广袤的黑暗填充着我的身体。我不愿意跟女生交往,她们令我悲哀,我太敏感了,几乎是自闭的,我有难言的苦衷,没有人知道这些。我渐渐忘却家乡,但是痛苦却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身上缠绕,我是被巫邪诅咒的人,脖子上套着绳索,只要生出一丝快乐,马上会衍生窒息。

但是要活着啊,哪怕被诅咒的人生。

北城的冬天极冷,圣诞节时候会很热闹。纷纷扬扬的大学把城市的景色装点。我们要去自由大路上扫雪,都是汽车轧过去的冰块,一层叠着一层,结实得像似钢铁,清冷清冷的空气,你能看见自己大口大口的呼吸,生命在那一刻变得格外清晰。城市的孩子没有力气,铲不动却很执着,在他们看来,这种费力的劳动跟乡下人进了城市一般新奇。我没有钱买纯正的羽绒服,手套是花两块在校门口摆地摊的大姐买的,鞋子也是廉价货色。寝室的几个城市女孩,都穿厚底高帮的牛皮鞋,价格不菲,隔寒的效果极好。

我记得小时候,冬天,阿妈总会觉得她的女儿们可怜,就里三层外三层的把我们包将起来,里面套着薄毛衣,外面罩住厚毛衣,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着织成。就连外面的棉袄,也全由她一线一针着缝制,所以每个冬天,我跟二姐的身上都裹着母亲温厚的呵护御寒。母亲离开以后,我几乎没穿过什么新衣服,每到冬天手脚就长出冻疮,先是痒,里面灼热,然后就像蒸发的馒头一点一点膨胀,嫩红嫩红的颜色,不几天,就溃烂,流出脓流出血,我当时已经是大姑娘,别人总是嘲笑我,因为流出来的疮水传染,于是满手背都是冻疮,满脚面也是冻疮。

那么多年的冬天,一年一年怎样挨过来的,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奇怪,因为几乎整整十年再没有一个冬天穿过像样的御寒棉衣。

我至今能听到自由大路上霹雳铿锵铲雪时铁锹和地面撞击发出的声响,我常常忆起过往的许多声音:在凤城的大街上我们早操时响亮的口号,阿妈死时候三个女儿撕心裂肺的痛哭,二姐绝望时候的悲鸣,在异国他乡听到头顶大雁飞翔时凄厉的哀号,女儿出生时我刻骨铭心的疼痛,以及暗夜里一个人狂奔着哭泣,田平对我阴阳怪调的叫喊,每一次,有这些声音充斥在耳边时我的心都会抽搐,即使在很温暖很温暖的季节也会感觉冰凉。

大学第一年铲完冰的第二天起床,我觉得屁股两侧大腿靠上的位置很痒,抓几下热得厉害,我十一岁的时候冻过屁股,当时的毛裤是九岁时候穿的。母亲临死的那年,好像知道她要死了,于是把我们一年以后的毛衣毛裤提前织好。事实上我的母亲几乎年年如此。我穿着九岁时又瘦又短并且僵硬的毛裤,那年冬天很冷,瑶寨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沱江的水也全部结冰,我也和二姐去沱江上滑冰。不是她摔倒就是我跌跤,我们一直走到江的对岸,后来,很多寨子里的孩子都挨打了,有的不让吃饭,只有我跟二姐没有。因为白桂花从来不关心我们的下落,即使走到一处掉进江里淹死,她也不会知道不在意。

有时我和二姐出去玩得久,忘了时间,回来时他们早吃过饭,我们会像贼蹑手蹑脚的溜进厨房,扒出篮子里剩的半碗冷饭,一人一半吃进肚子,再裹着冰冷的胃进入梦乡。也就是那一年,我的屁股冻了。

在21岁时候,在冬天的北城,我又一次冻烂屁股,很痒,总往外涔出稠黄带血的脓水,粘在秋裤上,晚上,我偷偷一人在布帘挡住的床上往下脱裤子,你可以想象得到,就跟粘胶一样的脓从大腿侧涔出来,紧紧啃噬住秋裤不放,我撕的时候,费很力气,于是的肉随着分裂的秋裤一点一点剥落,像枣子一样大小的血淋淋的伤口,我几乎要疼死过去。不知过多久,伤口好了,留下暗色的伤疤。我怀疑大上部那一块肉里曾裹着一些纸纤维,因为后来伤口带着纸巾脱落时候,我发现纸变少了。并且一到夏季伏天,那儿总会生出怪异的瘙痒,并年如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