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过午后,而此时距离泉州海港不远的战场上,正飘荡着一份很难说得清楚的肃穆之意。而这份肃穆之意压抑万分,直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箭雨过后,夷州女兵已经全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而对围堵这些夷州女兵的吴军士卒来说,他们尽管打赢了这一仗,可是现在向这些倒下的女兵们靠拢时,各自手中的兵器却仍然攥得紧紧的,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因为他们怕,怕这些明明已经倒下的女兵们会突然一下从地上跳起来,然后不顾一切的将剑锋刺入吴军士卒的心口。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吕蒙也都已经翻下了马背,带着一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心情,小小心心的检视着他眼前的这片战场。而吕蒙作为打过不少硬仗、血仗的战将,早就已经习惯于将自己的脚从敌军的尸身上踩踏过去,甚至对他而言,将敌军的尸身踩在脚下是一份为将者的荣耀。可是现在,吕蒙的战靴不敢踩踏到众多女兵的尸身上一下……
“将军,那边好像还有几个活口!”
也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立时间便惊得周边所有的吴军士卒齐刷刷的后退了几步,手中的兵器也急忙举起,这紧张的气氛,不亚于如临大敌一般。就连吕蒙也急退了几步,手中的战剑也横守在了胸前。
夷州女兵战阵的中央位置,有几具尸身被艰难的推开,接着是朵馨和她的几个近卫女兵在相互扶持之下,很勉强的站了起来。在箭雨之中,朵馨与她的这几个近卫女兵因为是在战阵中最中央的位置,所受到的攻击大多都被前排的女兵给挡了下来,因此算是勉强的逃过了一劫。只是即便如此,现在这仅存下来的几个人,身上最少者亦插着那么两、三支羽箭,基本上这最后的几个人都已经丧失了战斗力。此刻或柱剑于地,或相互扶持,只是能够勉强的站在那里而已。
吴军士卒已经将朵馨等人团团围住,但望着这几个满身是血的女兵,却没有人敢……或许应该是说没有人愿意多上前一步。而这时吕蒙也适时的喝令众士卒退后几步,分开众人来到圈中,先是扫晾了朵馨数女一眼,然后满怀敬意的向朵馨恭敬一礼道:“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姜夷州之妹李雪,夷州雪郡主?”
吕蒙去夷州的时候,李雪已经赶去了泉州支援泉州的流疫救助,所以吕蒙并不认识李雪。而这时朵馨身上穿的是李雪的衣甲装备,与一般的女兵的衣着差别极大,比较容易曲别出身份上的不一样,所以吕蒙误将朵馨认成了李雪。
朵馨静静的望了吕蒙一眼,并没有直接回应吕蒙的问话:“问下想必就是吴军主帅吕蒙吕子明吧?”
吕蒙默然点头,复又向朵馨道:“雪郡主,你大势已去,何不早降?在下敢用人头担保,雪郡主若降,在下必然以礼相待,不敢对雪郡主……还有这些姑娘,断然不敢有半分的骚扰。”
“呸!”朵馨恨恨的啐骂道:“你以为你们这些吴人的话,我们夷州现在还有人会相信半句吗?我家主公对吴从未亏欠过半分,与吴主孙权也只是想一意交好,令两家和和气气的通商往来,然后让两家的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不起战事。可是你们这些吴人面上一套,背后却又是另一套。前些时候才派人来夷说要两家交好,可现在你们却又做了些什么!?”
吕蒙的脸被朵馨说得青一阵白一阵,摇了摇头之后才道:“乱世争衡,不得不如此。”
朵馨冷笑道:“好一句乱世争衡!你家吴候想在这乱世之中成就千秋霸业,而你则是想成就青史功名,这的确都无可厚非。只是你们要是真有本事,那就应去与曹公争衡,偷袭对你们孙吴本无任何敌意的我们夷州又算什么本事?此泉州一役,若是真的载入史册,你们又觉得你们这些吴人的脸上很有光彩吗?要我说,你们不过是一群无信无义的小人罢了!”
“……”这会儿的吕蒙的确觉得有些脸上无光,只能手中战剑一指朵馨喝道:“自古成王败寇,与你作这些口齿之争无益!降者免死,尔等何不早降?”
朵馨淡笑一笑:“我夷州女兵虽为女子,但绝不会输于世间任何男子!”
话落间,朵馨手中的长剑架到了自己的颈间,其她的几个女兵也和朵馨一样,各自手中的残剑断刃全都架到了颈间,同时一起喝喊道:“我夷州女兵,但有战死之卒,无有屈降之奴!!”
“不可!!”
吕蒙见状大急,只是想喝令吴军士卒上前拦住朵馨她们,却已经是来不及的了。而随着朵馨数女颈间所喷出的血雾,李雪从夷州带来的三千夷州女兵至此全军覆没,但却无一女屈降。
吕蒙这时已经彻彻底底的傻了眼,因为从头至尾,他根本就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而在傻楞了许久之后,吕蒙将战剑缓缓归鞘,然后无比郑重的向众多的夷州女兵施以大礼。
只是很可惜,林子大了就什么样的鸟都有,而吴军士卒之中也总会有那么几个不争气的家伙。这会儿有个吴军士卒一低头时,无意中发现了某个夷州女兵挂在颈间的纯银链坠,一时贪心之下伸手过去从这个夷州女兵的颈间硬扯了下来。只是他刚想往怀里揣的时候,吕蒙却突然站到了他的身边并向他怒目而视。不止是吕蒙,就连周围其他的吴军士卒递过来的目光,都一样的带满了鄙夷之色。
“拿来!”
“哎……”
那条纯银的链坠交到了吕蒙的手中,接着吕蒙狠狠的瞪了这个不争气的吴军士卒一眼,这才缓缓的俯下身去。原本是想将这条银链坠扣回那女兵的手中,可是一掰这女兵的手指,吕蒙才发觉这女兵紧握着长剑的双手很难掰开。如果强行掰开,恐怕会掰断这女兵的手指指骨。吕蒙不愿那样做,可是又不愿过多的触碰到这女兵的身躯,因为那是对这些夷州女兵不敬,所以最后吕蒙只能是把这条银链坠环绕在了这女兵的腕上。
缓缓的站直身躯,吕蒙又环视了一眼这片令人感到压抑而又难以言喻的战场,长叹了一声之后喝令道:“众将士听令!如有妄取这些夷州女兵任何一件遗物者,斩无赦!她们的尸身也不可妄动一下,待我军攻下泉州之后,再着城中妇人来将这些女兵好生安葬!”
“喏!”
吕蒙又回到了朵馨的尸身跟前,轻声长叹道:“雪郡主,对不起!乱世求存,末将也是不得不如此行事……嗯?不对!!”
再仔细的一打晾朵馨的样貌,吕蒙立刻就大吃一惊。因为吕蒙虽然没见过李雪的面,却知道今年的李雪已经三十六岁了。尽管在夷州时有听人提及李雪如何如何的会保养,以至于三十六岁的年纪,看上去与仍与二十来岁的女子没什么差别,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李雪才对。
确切的说,朵馨由于长期从事医疗救助方面的工作,身上有着一份白衣天使的那种温柔韵味,即便是已经死去,也一样的能让人感觉得到她的那份温柔气韵。可是据吕蒙所知,夷州的雪郡主根本就没有这份温柔的韵味……带着这样的一份疑惑,吕蒙又再次仔细检视,所以马上就发现了朵馨挂在颈间的标牌,赶紧取下一看,吕蒙立时就醒悟了过来,以拳击额的苦叹道:“糟了!调虎离山!”
仿佛是在映证着吕蒙的猜想,西面那里有一骑赶来:“启禀吕将军!数刻之前,泉州西门有三百余骑……”
吕蒙把手一挥:“不用说了,我已知晓……泉州西面多为群山,而我军士卒不识那间的道路,已经是追赶不上了……传令全军,务要在五日……不!务必要在三日之内攻克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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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泉州城门楼上,陆逊的牙因为咬得太过用力,早就已经将他先前置于口中的那块衣襟给咬烂了。
泉州城距离海港不过十余里地,而这十里的战场,陆逊用望远镜可以将战况看得一清二楚,所以陆逊在送走李雪之后,有将三千女兵前前后后的战况尽收于眼中。
看着女兵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陆逊心如刀割。他不是不想派泉州兵出城去支援这三千女兵,只是作为统帅,他必须要以大局为重,必须要冷静,甚至是冷血!
最后当朵馨数女倒下的时候,陆逊的头据去了一边,紧咬着牙关再三的提醒自己必须要冷静、冷静、再冷静。由于自己的一时大意与疏忽,已经造成了泉州眼下的势危之局。如果再因为现在的愤恨之意而冲昏了头脑,胡乱下令而使泉州城过早的丢失了的话,那他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任何人。
就在陆逊拼命的让自己保持冷静的时候,他身边的不少士卒却不能像他那样冷静。
“X!老子忍不了了!这些杀千万的吴军!”
“XX的,要这些女孩子出城去送死,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的躲在城里看着,这叫什么事啊!老子是大好男儿,难道还比不上这些女娃子吗!?”
“陆校尉,请下令开门出城,我等愿与吴军拼死一战!!”
立时之间,陆逊的身边就跪倒了一片要出城死战的士卒将校。要知道就当时的人文观念而言,大男子主义是主流思想,作为一个男人,要保护好女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现在这么多的女兵一战皆没,但凡是有点血性的男兵又有谁能够忍受得了?这份屈辱,远比杀了他们还要令他们难受。
此外,三千夷州女兵自救助流疫时起,到泉州守城激战,给泉州带去了健康与欢乐。几乎全泉州的军民都将这三千夷州女兵视为天使与掌上明珠。现在一战皆没,谁的心又不痛?
现在群情激愤,都只想和可恨的吴军拼死一战,这是可以理解的事。但是……
“你们都他——妈——的给我起来!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出城去送死吗?”陆逊火了。他不能不火,因为他也需要极度的发泄。
“陆校尉……”
“闭嘴啊——!!!”陆逊再吼,而此刻他眼中的泪已然落下:“老子他妈的也是男儿汉!看着三千夷州女兵这样战死,你们真以为我就不想杀出城去,砍死一个够本,砍死俩赚一个!?但我告诉你们,我们不能这样做!吴军此来是为了占据我们的泉州城,而现在三千女兵拼死引开吴军视线,雪郡主也已经成功的潜入西面山区赶赴澳门与三亚、夷州,那么用不了几天主公的援军就会赶来泉州!我们如果现在就杀出城去,那我们是可以死得痛痛快快,可是这泉州城由谁来守?我们是痛快了,可是这三千女兵就白死了!那我们在战死之后与她们在地下相见,又有何面目去见这三千女兵!!”
“……”陆逊的一番喝骂使所有的请战之人都没了声音。
陆逊深吸了一口长气,然后才稍稍的放缓了一些语气道:“我们不能让这些女兵白白战死!传令下去,各处防守务必用心!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支撑到主公援军的到来!到主公援军到来之日,你们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我绝不拦你们一下,因为我自己也要杀出城去,亲手给这三千女兵报仇!”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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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战斗……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了。
战意、士气,这两样东西恐怕在任何时代的军事战争之中,都是至关重要的,甚至会直接影响到战争的胜负。
而眼下的泉州城,吴军的攻势虽然依旧猛烈,但却已经明显的不如前几日。很简单,吴军士卒的士气与战意,被之前三千夷州女兵的拼死一战给震撼到了。现在的吴军虽然仍在攻城,但他们很怕泉州城门会突然打开,然后又是一支那样的女兵部队冲杀出来。现在的吴军士卒,真的不想再与这样的女兵部队交手……或许再出现一支这样的女兵部队的话,吴军士卒会连向她们举起刀剑的勇气都没有。
而在泉州这一头,泉州守军哪个不是集万千愤怒于胸间却无处发泄?之前他们是盼着吴军的攻势能少一点,让他们能多休息一下,可是现在他们却是巴不得吴军的攻势来得越来越好,越猛烈越好!因为只有吴军来攻城,他们才能用手中的刀剑、弓弩,板砖、石块,甚至还有自己的牙齿来向吴军倾泄胸中的愤怒!更有甚者,有一些胆大妄为的泉州守军专门留下了吴军的尸体,然后就在城墙上当着吴军的面,准备把这些尸体给煮了、吃了……还好陆逊及时的阻止了这些事情的发生。因为陆逊怕吴军心存抱复,会对三千女兵的遗体去发泄不满。
就这样,原本陆逊诂计顶不了十天的守城战,结果却硬顶到了第十二天的头上。这时泉州守军已经不足一千,可是泉州城中的百姓却都顶了上来。刀剑什么的拾起来就能用,也都很遵从将校们发下的命令。与泉州兵一样,泉州城中的百姓在流疫期间得到了夷州女兵们的关怀与救助,都视这些女兵为恩人。现在恩人们战死,他们要报恩,要为死去的恩人们报仇!
吕蒙的心已经越打越寒,因为一连串的事件,使吕蒙查觉到了许多他之前没有能够看到的事。可是他现在必须得顶着,否则他真的没脸回去见孙权,所以直到现在,这场攻城战还在继续。
终于……
“将军,大事不好!泉州海上的东西两面,各有大量船只正在驶近!”
吕蒙的心中再寒,追问道:“约有多少船只?”
“看不清楚,不过数量极多,数算过去,恐怕足够载运三万兵员。”
吕蒙无奈的闭上了双眼,仰天长叹道:“想不到小小泉州,竟会是如此坚不可摧……如今彼大援而至,我军若不退则有大难矣!传令下去,全军按初时原路撤回山中。吾亲率精兵断后!”
数刻之后的海面之上,姜游的帅船与陆绩的帅船接舷,姜游与李雪终于碰上了头。
“老哥……”
姜游没有说话,只是向李雪点了点头。再过不久泉州城传来消息,说陆逊亲率泉州城中最后那不到千人的部队追击吕蒙去了。对于陆逊的追击,姜游与李雪表示理解,也相信以陆逊的才干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所以任陆逊与最后的泉州兵去发泄一下胸中的怒火。
接手、换防,这些事都不用多提,只说姜游与李雪带着身边的一班人马,来到了三千女兵安眠的战场之上。十多天的时间过去了,这些女兵的尸身有不少已经开始腐坏,可是那栩栩的姿态,仍有在告诉姜游等人,当时的战况是何等的激烈与悲壮。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也都只感觉自己的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千斤巨石,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良久过去,姜游突然狂暴不已的大吼道:“甘宁徐庶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