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莽甲的泉州之战女兵纪念公墓。
两束洁白的百合花放置到了墓碑前,而置花的孙尚香与吕玲绮也在缓缓的直回身躯。良久过去,孙尚香向吕玲绮轻声问道:“玲绮,泉州一役,这三千姐妹就无一人幸免吗?”
吕玲绮缓缓摇头:“战后我们按姐妹们身上的标牌核对过名册户籍,雪姨当时带去泉州的三千姐妹并无一人缺失,全都战死在了战场上。姐妹们的遗体于泉州火化之后带回了夷州,本来按游叔(吕玲绮在非正式场合对姜游的昵称)的意思,这三千姐妹中但凡是有家人亲属的,其骨灰都应送还给其家人安葬。可是这些姐妹们的家属都说,姐妹们为保境安民而亡,上能不负府君厚恩,下为一家之荣。今虽身故,姐妹们仍当合聚一处,在地下亦为伴为友,如此其同心之锐纵然是鬼神亦不敢欺。若是各自安葬,反而会独坟一处,孤魂无依。”
“……”孙尚香暗自轻叹:“姐妹们都是好样的,矢石刀兵间,竟无一人临阵脱逃。想自古以来,世人皆不以我等女流为意,可是这三千姐妹却在告知世人,我等女子绝不逊于须眉。”
“是啊,姐妹们为我们争了口气……”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过去,孙尚香忽然轻声问道:“玲绮,你与姐妹们一定都很恨我、恼我吧?若不是我……”
吕玲绮打断了孙尚香的话:“此事与你何关?游叔与雪姨曾经说过,吴夷交兵,最苦恼、最为难的人其实是你,而你也是最希望吴夷之间不起刀兵,和睦相处的人。真正令人讨厌的是你的兄长吴候。”
“我二哥他……”
吕玲绮摆摆手道:“好了尚香,我们别再提这些了好吗?游叔说怨怨相报何时了,而且止戈为武,武为止戈。令兄吴候背义偷袭泉州、害我姐妹,可是这一年来我们也让令兄焦头烂额,钱粮兵马失了无数不说,还丢了个大将吕蒙,这仇已经报够了。现在你身赴夷州为质,吴夷之间不会再起刀兵,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现在只希望吴夷两家从今往后能够好好的和睦相处,彼此间通商往来而各得其利,不再有人因战乱而亡。”
孙尚香默然点头:“是啊……两家能够不再交兵,彼此间和睦相处就最好了。”
吕玲绮抬头看了看天,再向孙尚香道:“尚香,你现在也祭拜过了,我们回城去吧?”
孙尚香摇了摇头:“玲绮你先回去吧,让我在这里多陪陪姐妹们,不然我会心中不安的。”
吕玲绮望了孙尚香一阵,最后轻轻点头,转身就此离去。至于什么监视孙尚香之类的事还是免了吧,姜游早就有交待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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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风习习,孙尚香就这样一直跪坐在墓碑前,话也始终没有过一句。此刻她的心情很平静,但与在江东自槛时的平静却已然完全不同。身在江东自槛时的平静,根本就是一滩死水;而这时的平静,却有着一份释然与解脱,是真正的平静。
这份平静忽然被几许轻轻的脚步声所打破,孙尚香回头望去时,见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俊美男子正抱着一大束的花往墓碑这里走来。二人目光交错间,这男子向孙尚香点头略施一礼,然后便将手中的花递放到了墓碑前,继而郑重行礼。
孙尚香在夷州混过,马上就从来人的衣着气韵上看出这个男子在夷州不是一般的百姓。略一沉吟,孙尚香待来人行完祭礼之后便开口问道:“先生何人?为何行如此大礼祭拜此间安眠的姐妹?”
来人也楞了楞,回望了数眼孙尚香之后行礼道:“在下陆逊,本名陆议,表字伯言。请问姑娘又是何人?”
孙尚香呀然道:“你就是吴郡陆逊陆伯言?本为吴郡陆氏,后携族人迁居夷州,现任姜夷州帐下,领泉州太守的陆伯言?”
陆逊点头:“正是在下。姑娘是……难道姑娘便是孙尚香孙郡主?”
孙尚香点头。这里到要说清楚一下了,孙尚香虽然前前后后在夷州混过不少时间,可是陆逊由于长年司理泉州,除了每年的春秋两季会回夷州向姜游与李雪述一下职之外,基本上就不会呆在夷州这里。这一来二去的,尽管陆逊与孙尚香都知道有对方这么一号人,却一直都没有碰上过面,所以还不认识;而在泉州之战孙尚香赶到泉州时,陆逊带领泉州残兵追击吕蒙去了,孙尚香也是没呆上一会儿就被姜游轰走,这二位就又没能碰上面;再到后来的泉州葬礼……孙尚香是躲在小山头上观礼,隔着那么老远的,哪里能看清谁谁谁的相貌?
直到今天,陆逊是回夷州述职,完事之后就来这里祭拜一下当日战死的女兵们。对陆逊来说,泉州之战是他心底永远的痛处,述完职后前来祭拜一下,多少能让他的心平静一些,却没想到正好和孙尚香碰上了。
却说二人见上面之后少不了要客套上几句,然后话题就扯到了孙尚香这回来夷州当人质的事情上。一谈到这里时,孙尚香犹豫了好一阵才道:“说句真心话,我当人质有些不够份量。我这位二哥可不是姜先生,他从来就不以我这个妹妹为意的。如果我是男儿身可能还好点,但可惜我只是一介女子。现在身为江东人质,二哥他于母亲在世之时因为要顾全孝道,对我这个人质可能还会有所顾忌。可是母亲一但亡故,只怕他就不会将我这个妹妹放在心上了。”
陆逊表示无所谓的笑了笑:“郡主所说的这些,主公与雪郡主他们早就考虑过了。这里用主公的原话,就是什么盟约、誓词、质子,永远都只是防得了君子却防不了小人。而很不幸的,能够在乱世中立足的诸候人主,其实都是些小人,甚至包括主公他自己。这并不是说人性如此,而是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必须得是如此,否则根本就生存不下去。真正能令两家之间的盟约牢固的,只有彼此间共同的利益与厉害关系。”
孙尚香愕然:“那、那姜先生为何执意要来人质,而不是与我江东就此和解?”
陆逊歪了歪脑袋沉吟道:“在此事之上嘛……孙郡主且恕在下直言。前些时候的局势已经到了很危急的阶段,你们江东如果不弄点什么大的动静出来就会安抚不了民心,一战则乱,乱则必败,接下来主公的夷泉各地亦势不能保;反过来,我们夷州这里也需要一个百姓们都能够接受得了的和解之由。若是草率和解,夷泉百姓纵然不心生怨意,也会心不得安。”
孙尚香稍稍恍然的点了点头,然后又不无忧虑的道:“那照你的意思,岂不是说吴夷之间终归还会有兵争之时?”
陆逊道:“也不尽然。孙郡主你现在在夷为质,或许吴候会不以郡主为意,但有曹公在江北陈兵伺机,吴候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在逊看来,此次吴候与我家主公修好,两家之间至少可得十年之宁。而在这十年之中,主公可固夷泉之守,扩珠崖、交南之境,于外海还可取南洋之利,国力必然大增。所以在十年之后,主公的实力足可匹敌江东,介时吴候又岂敢轻犯主公疆土?逊相信吴候是英明之主,介时也会明白对夷泉犯之则危,和则有巨利可得。所以真到那时,吴候才会真心的与我主结为盟好,互不相犯。”
“哦……”孙尚香闻言稍稍心安:“那姜夷州又会不会犯我江东?”
陆逊摇头道:“主公不会,至于主公的后人,逊相信也同样不会。用主公的原话,兵争为利,无利则争之无益。而兵争的利之所在,无非就是为了土地疆域。如今的中原诸土群雄并立,势力关系亦错综复杂。一时犯一州郡虽可得小利,但主公自损不轻,而且诸候寸土一失必然会发兵夺还。如此除非将一方诸候彻底讨灭,否则兵争之事将永不平息。即便是讨灭之后,仍会有太多太多的隐患要去根除。主公自知自身绝无可以扫平天下之能,与其与中原诸候相争自损,到不如将眼光放到南洋各地的无人沃土。至于南洋诸境的地域之广、赀货之丰,只怕就不是孙郡主你所能想像得到的了。自主公之后,只怕最起码也得有五代人方能开辟一尽。有着如此的巨利,主公又何必去与中原诸候相争不断?别来惹我家主公也就行了。”
再说清楚一下,姜游与李雪所定下的方针,就是在夷州完全能够自保的前题下,借鉴欧洲大航海时代的西班牙与英国,走适合自己的发展路线。这两个国家凭借着强大的海上实力,在两个时代里几乎称霸了全球,弄得到处都是他们的殖民地,可他们的本土才有多少土地与资源?
称霸中原有什么意思?真斗还不见得能斗得赢曹刘孙。要玩就索性玩大一点,眼光也放长远一点。你称霸中原?老子就去称霸七海!那时才比较一下,老子的成就就比你曹刘孙还要大得多,而且即便是后人不争气,还不是一样有的是能去的地方?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在现时点吧,称霸七海的事,以老子的能力能够做得到!
却说孙尚香在听完陆逊的话之后,心终于基本放了下来,目光也重新望向了墓碑。良久过去,孙尚香轻声长叹道:“我对不起长眠于此的姐妹们啊……陆校尉,或许我也得代我孙氏一族,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陆逊楞了楞,但马上就回过了味来,孙尚香这是提起了陆康死在孙策之手的事。不过陆逊很淡然的摇了摇头道:“那时孙郎尚且是寄人篱下,若不领袁术之命攻袭庐江则身必自殒……这就是乱世,我不杀你、你不杀我,但旁人或许就会杀了你和我,而令兄仲谋会执意偷袭泉州,也是出于这种心态。要我说,郡主你没有对不起长眠在这里的三千姐妹,因为你一直在为吴夷交好之事而努力,只不过事情的发展已在你的能力之外。真正对不起这三千姐妹,还有泉州战死的诸多军兵的人,是我……我明知对令兄吴候不可掉以轻心,却仍疏于防备。若是那时我多用心提备一些,至少至少,这三千芳华之年的姐妹,现在也不会长眠于此。”
说到这里陆逊再没有了言语,只是低下了头去长叹不断。孙尚香抬头望去时,望见的是陆逊那俊朗却又忧郁的神情,心中也忽然升起了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反正就是对这个三十来岁的忧郁男子非常的有好感,只是一时之间却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沉吟了片刻,孙尚香自己都觉得很莫明其妙的笑了笑道:“世上的事好像真的很奇怪。你我二人本应是世仇之人,可是现在却在这里相对长叹,所叹息的也都是自己所犯之错。就是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同病相怜?”
陆逊闻言之后也没来由的笑了笑道:“或许正是如此吧。此时此刻,郡主若是男子,逊到真想请郡主一起共饮几杯,只是……”
孙尚香的眉头立时一皱:“怎么?就因为我是女儿身,所以不屑于与我共饮?”
陆逊愕然一怔,但马上就想起来吕玲绮曾经对他说过,孙尚香的脾气和吕玲绮差不了太多,很有些大女子主义的倾向,所以赶紧摆手解释道:“郡主误会了,逊是说恐惹嫌隙。”
孙尚香不满的道:“这里是夷州,又不是他处。”夷州这十多年下来,风气比较开放。这个开放也不是那种开放,反正男男女女一起坐到酒馆里喝酒聊天很平常。
陆逊没了辙。他其实都没少被李雪啦、朵馨啦、吕玲绮这些人给拉去一起喝酒,这会儿见孙尚香犯了性子,只能无奈的道:“既然郡主见邀,逊从命便是……是不是将玲绮也一并邀上?”
孙尚香点头:“好啊!其实真算起来,我们三个人之间本有家仇国恨,若是能够杯酒以释仇隙,那就最好不过了。对了,姜先生并不限制我的行止,哪天我向姜先生请禀一下,还想去泉州那里看看,介时你可要记得置酒相待。”
“……逊记下了。”
不提孙尚香与陆逊是如何离去,只说离公墓老远的地方,姜游与李雪正在一座小亭里站着。他们本来也是想来祭拜一下的,可是远远的望见孙尚香与陆逊在那里谈话时,李雪却将姜游拉了回来,然后就躲到了远处观望。此刻眼见着二人一边聊天一边离去,李雪若有所思的摸起了下巴道:“老哥,你看香香与陆逊之间,是不是冒出了那么点的意思啊?”
姜游小吓一跳,有如看怪兽一般的望向了李雪:“我靠!雪腐你想干嘛?我可警告你,孙尚香到底是孙家的人,要是你把他们俩给弄到了一块儿,到时别闹得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雪嘿嘿奸笑:“那你也别忘了,陆逊可是咱们这头的人,忠诚度有绝对的保障。至于赔上个夫人嘛,还不一样是孙权赔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