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由于迟迟没有等来汹涌河水奔腾而下,将正在渡河的北平军冲个七零八落的情况出现,率领那一万五千精锐执行潜伏任务的契丹军将领、同时也是主帅萧海璃亲信的萧克翰此时心中也已经疑窦从生。可一来,萧海璃那边并没有给自己送来新的命令,萧克翰不敢轻举妄动。二来,北平军虽然暂停了渡河的行动,但已经过河的那两千骑兵一时也没有继续前进的迹象,自己这边的潜伏人马目前并无暴露的危险。所以,统领潜伏部队的萧克翰并没有命令手下有所动作,而是耐心等待着萧海璃那边的新命令,等待着看看北平军能耍出什么新花样来。
结果,随着河对岸尘土与浓烟升起,萧克翰没有能够接到萧海璃的新命令、也没有发现北平军那边有继续渡河的行为,却等来了一阵奇怪的“咝咝”声和尖厉的呼啸声在他和他的部下的头顶出现。不等萧克翰做出任何判断和反应,近两百发炮弹和火箭弹便已经在他和他的部下们中间轰然炸响。
虽然以其现有的见识还不能把北平军集结地的烟尘与那呼啸而至的火器攻击联系起来、虽然突如其来的打击令其头脑有些发懵,但那有如疾风暴雨般的爆炸声,以及手下兵士们的惨呼声,却令负责统领潜伏人马的萧克翰意识到自己这边已经暴露了。如果他不想在这里坐以待毙的话,那么他必须在立即出击和收兵回城这两条路中选择其一。可如何下这个决定却令萧克翰有些左右为难。虽说就现在的情形看,既然己方“水淹七军”的计划很明显已经出现了问题,且对方又发现了自己的埋伏地点,并以火器进行猛烈攻击,此时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收拢人马撤退泽州神山城、拒城坚守。可问题是,一来对方那两千骑兵如今正在河边虎视眈眈的盯着这边,若是仓促撤退,很可能被对方从后面追杀,以至于令撤退变成大溃败——尽管双方现在相距约有五里,可自己这边突遭袭击,想要把人马聚集起来绝非易事。一旦被对手看出自己这边的撤退意图,很可能己方还没聚齐,对方就已经到面前了。二来,其他兵士不知道,萧克翰作为亲信却很清楚,自己的主帅萧海璃这会儿还躲在离北平军不远的一处小山上观察战况。若是自己这边不管不顾的撤退了,那萧丞相就要陷入敌后,能不能平安回来可就很难说了。一旦萧丞相有个什么意外,泽州乃至整个中京道的辽军便会群龙无首。那样的话,只怕比损失掉自己这一万多人马还要不利。
于是,在左思右想、多方权衡之后,萧克翰最终还是决定兵分两路。主力由自己的副手率领,尽快返回泽州神山城,通知城内留守的兵马做好一切准备,以应对北平军即将展开的攻城之战。而他自己则率领由精锐的皮室宫帐军组成的一支约三千人的敢死队不退反进,直接突击北平军在河边的防御阵列。一方面为友军撤退赢得时间,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为自家主帅脱离险境争取机会。
作为契丹皇帝的亲军,皮室宫帐军确实有其超越一般契丹军之处。虽说都是遭到突然攻击,皮室宫帐军恢复有效指挥、重新集结整队的速度却远较其他友军快得多,也没有出现友军各部普遍存在的私自逃离战场的情况。
三千皮室宫帐军很快在炮火的轰击下组织起来,领军的萧克翰向自己的副手交待了一番后,便一扬手中的狼牙棒,带着这些敢死之士呼喝呐喊着向河边的北平军防御阵地冲去。
眼见契丹军在己方炮火的猛烈打击下虽然损失惨重,但并没有到完全崩溃的地步。其中一部分人马甚至已经组织起来向己方的阵地冲来。站在临时望楼之上,举着望远镜观察敌情的曾志林不禁暗自点了点头。一方面赞叹经过这两年来的连番惨败,契丹兵将当中依然还有如此的敢战、敢死之士,确实令人敬佩——哪怕对方是敌人。另一方面,却是感叹此处地形过于开阔,面对不利局面,契丹军可以迅速撤退,使得己方火力的震撼效应大大折扣,不能像以往在相对狭小闭塞地形上形成包围之势、进行围歼作战那般,令敌军陷入绝望之中,从而很快便失去军心与斗志,彻底崩溃。
不过,当初在得到由本地“暗羽”分堂传来的契丹军意欲筑坝截流,给北平军来一场“水淹七军”的“好戏”,并把这片河边开阔地作为泽州保卫战的首战之处后,曾志林便已料到会有现在这种只能击退而不能击溃,更不能围歼的局面。所以,对于契丹军的种种反应并未觉得意外。一边继续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场形势,一边对身旁的传令兵吩咐道:“发信号,命令各部按原定计划行动,务求在撤退契丹军逃出火力打击范围之前,尽可能对其进行杀伤。至于冲过来的这支契丹兵马,既然他们有玩儿命的决心,那就成全他们好了。”
“是”,传令兵答应一声,便转身下了临时望楼。
随着命令传下,炮兵的射击频率骤然加快,越来越多的炮弹落在了正边后撤边重新整队的契丹军头上,火箭炮更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装弹,在敌军逃出射程之前又打出了一轮齐射,卖力的收割着契丹兵将的生命。听着头顶呼啸的声音越来越密、看着成片成片的部下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倒下,率领敢死队进行决死突击的萧克翰不由得心中焦急,拼命的打马狂奔,以求能尽快冲到北平军面前,扰乱对方的火器攻击、阻拦对方骑兵对自家退兵可能的追击。
五里的距离对疾速奔跑的战马来说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不过是喝两几茶、聊几句闲天的工夫。眼见契丹骑兵越来越近,原本在前方担负警戒任务的两千北平军骑兵立即变换阵型,以最快的速度向两侧移动,将契丹骑兵突击的正面让出来,以便自己身后已经构筑好防御阵型的步兵部队能够充分发挥火力,而不必顾忌伤到自己人。
北平军骑兵部队的机动,令率军进行敢死突击的萧克翰再次面临选择——到底是继续向前,突击河对岸的北平军步军和炮军,还是转向攻击北平军的骑兵。若是继续向前冲,一方面,两侧的北平军骑军既可以兜转回来堵住自己的退路,使自己成为瓮中之鳖,也可以扔下自己径直向北,去追赶正在撤退中的友军,对其形成兜击之势,很可能会将友军的撤退变为溃败。另一方面,要想攻击北平军的炮军和步军,就必须要通过那四座简易便桥。而过桥的时候也正是己方最脆弱的时候,桥上的兵士基本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若是转身攻击侧面的北平军骑军,一来无法干扰北平军炮军的攻击,不能减轻正在撤退的友军的伤亡。二来,自己在转向的过程中,会把目标最大的侧面暴露在河对岸北平军步军的火器面前,成为对方攻击的活靶子。
虽是两难选择,萧克翰却也是个杀伐果断之人。只是略一思忖,他便决定转向攻击正避向两侧的北平军骑兵——毕竟,转向时的目标再大,也要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似的正面突击更容易。
契丹军在自己阵前转向,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在正面进行防御的北平军步兵。这边契丹军前锋才开始调转马头,那边于河对岸早已严阵以待的“飞龙军”第三合成步兵师第一团的步枪手们便在指挥官的口令下进行了第一次齐射,而该团上百挺轻重机枪更是在契丹军转向后的必经之处织就了一张绵密的火网,将对方像割麦子一般成片成片的扫倒。紧接着,位于两侧、已经机动到位的北平军两个骑兵集群也次第开火,从侧面攻击尚未进行转向的契丹军。而几乎与此同时,北平军所有中小口径的迫击炮也都将目标锁定在了萧可翰和他的三千皮室宫帐军身上,将一发发炮弹送到其突击队列之中,将原本整齐的队形炸得七零八落、难以维持。一时间,瀑河岸边枪声大做、炮声隆隆,枪支的射击声、炮弹的爆炸声、马匹的嘶鸣声、兵士的呐喊与惨叫声不绝于耳。
三千人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在北平军三面火力的打击下,虽然损失惨重,但依然有三分之二的骑士冲到了距离北平军两侧骑兵集群不过百多步的范围之内。面对汹汹而来的契丹骑兵,若是穆特率领的“游骑兵”营,只怕这会儿早就一声令下,收起枪支拔出战刀,与敌军进行一场刀刀见血的白刃战了。只是,两个骑兵集群的指挥官不是穆特尔,他们麾下的这两千骑兵也不是身经百战、无论在马术还是白刃格斗术方面都毫不逊色于契丹皮室宫帐军的“游骑兵”——各步兵师所属骑兵团虽也有机会参与“打草谷”行动,但与“游骑兵”营、“狼牙”营,以及独立骑兵团相比,无论是次数还是战果上都要有不小的差距。因此,他们的应对之法不是挥刀迎击,而是按照平时早就练熟的战术,以新月阵型列阵,所有骑兵全部下马作战,以卧倒于地的战马为依托,利用自己武器的优势,将契丹军期待中的骑兵之间的冷兵器对抗演变成了手持冷兵器的骑兵与手持热兵器的步兵之间的较量。如此一来,原本在马术和短兵相接、肉搏战等方面逊于契丹军的北平军师属骑兵得以扬长避短,充分发挥了己方的优势与长处。
面对正面上千支轻重火器织就的火网、同时还经受着来自侧翼的火力打击,任凭萧可翰有多大的决心、任凭皮室宫帐军有多么的悍勇、多么的前仆后继,真正能够穿越死亡火线冲到北平军骑兵集群战阵之内,给对方造成有效杀伤的契丹兵依然是少之又少。因此,尽管这种徒劳无功的突击还在继续,可任谁也都清楚萧可翰和他的三千皮室宫帐军被彻底歼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当然,萧可翰和三千皮室宫帐军的决死突击虽然损失惨重,且必定会以失败告终,却也并不是完全无用。尽管不能真正突入北平军骑兵集群之中、不能给敌军造成足够多的损失,但他们至少吸引了北平军所有骑兵部队的注意力,使得对方没有机会去兜击、去追歼正向泽州神山城撤退的契丹伏击部队主力,使得后者能够在脱离北平军炮火打击范围后,比较轻松、比较顺利的回到神山城。
不过,与成功脱离炮火打击范围、顺利撤回神山城的契丹军相比,萧海璃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尽管这家伙在萧可翰发动决死突击伊始,便已经大致猜到了对方在明明有机会撤退的情况下做出如此疯狂举动的原因;尽管在萧可翰率部开始进行转向时,萧海璃便已经与几名亲兵爬下小山坡,来到了自己隐藏马匹的地方上了马;尽管几名亲兵为了保护主帅想要和围上来的北平军拼命。但面对以有心算无心,早就监视他多时,且人数上相差悬殊,又占据武器上绝对优势的北平军北征左路军侦察连近百名兵士,萧海璃除了命令亲兵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事先从本地“暗羽”得到萧海璃“水淹七军”计划的曾志林,在契丹军出城之前,就已将本部的侦察连派到对方设伏地点左近暗中侦察,并在发现萧海璃如此大胆的靠前观察后,将计就计的在其周围埋伏起来,以便战斗结束后将其一举成擒。至于刚才过河侦察的那些侦骑,不过是临时从师属骑兵团中随便抽调出来、且事先做好了嘱咐的一个普通骑兵连而已。
当“飞龙军”二师一团的兵士在一个团的“保安军”协助下开始打扫战场、处理满地尸体的时候,萧海璃也被押到了曾志林的面前。在得知了对方身份后,曾志林一方面对侦察连官兵提出了表扬,另一方面也没有难为萧海璃,命人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回北平城后交由诸位哥哥发落。对于萧海璃提出的一些有关这场他完全看不明白的战斗的疑问,曾志林也耐心的予以回答。
在知道自己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所谓“水淹七军”的计划一早便已经被对方知晓,自己安排在上游筑坝截水的五百兵马已经被北平军的一千骑兵全部歼灭后,萧海璃仰天长叹一声,便不再说话,任凭曾志林处置。
吩咐手下将萧海璃押到一辆四轮马车上好生看管后,曾志林便下令道:“待打扫完战场后,全军立即出发,于泽州神山城南三里安营扎寨。另外,传令上游的骑兵指挥官,大军开拔后,便按计划拆坝放水。待水势恢复正常后,再到神山城下与主力汇合。”
尽管连同在决死突击中伤亡殆尽的三千皮室宫帐军在内,此番瀑河之战契丹军总共只损失了六千人马,神山城中还有近四万大军——其中包括近两千皮室宫帐军;尽管朝廷的七万援军已经上路,很快就能赶到中京道;尽管北平军北征左路军在抵达神山城后并未立即攻城,而是就地安营扎寨、休整恢复。可眼见三千最精锐的皮室宫帐军在小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便全军覆灭、眼见北平军有如神助一般在萧海璃“水淹七军”的妙计之下毫发无伤、眼见自家主帅萧海璃须臾之间便成了北平军的阶下之囚,神山城中的契丹官吏兵将还是陷入了恐慌与混乱之中——哪怕皮室宫帐军的官兵也不例外。再加上北平军之前对沿途契丹人实行的、称得上是亡族灭种式的处理方法,使得这种恐慌与混乱在城内迅速蔓延,并很快演变成一股逃亡浪潮。
就在曾志林率军扎营城下的当天晚上,上至世家贵族、官员守将,下至普通百姓,神山城内的契丹人,以及少数对契丹主子死忠的汉人纷纷抛家舍业,带着妻儿老小、金银细软出神山城北门,在那两千皮室宫帐军的护卫之下,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一般往大定府方向仓皇而逃。
随着契丹官员、守将逃离一空,契丹兵士自然也再无斗志。一部分兵士溜出已无将领镇守的军营开了小差,另一部分兵士则抱着趁火打劫、顺手牵羊的心思,打算在逃跑之前在神山城内抢掠一番,发笔横财。
由于此时城内的契丹人已然逃得差不多了,所以这抢劫的目标自然就落在了汉人头上。刚开始时,劫掠百姓的还只是一些契丹兵士中的胆大妄为之徒,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可随着时间推移,参与劫掠的契丹兵士越来越多,动静越来越大,终于还是激起了民愤。于是,在城中汉人耆老族望的强烈要求下,城中那些留守的、有心投降北平军的汉人官员和守将立即将汉人兵士组织起来,并关闭城门,对那些四处劫掠的契丹兵士实施镇压。
有鉴于双方人数和士气方面的差距,契丹兵士的劫掠行为很快就被镇压下去。除少部分运气好的趁乱翻墙逃出城去以外,大多数参与劫掠的契丹兵士不是被杀就是被抓,天明时分,纷乱了一夜的神山城终于安静下来。
显德八年阴历七月二十四日清晨,神山城南门洞开,城内留守的所有汉人官吏、守将,以及城中的耆老族望跪伏于道路两旁,迎接北平军北征左路军总指挥曾志林及其麾下一万五千将士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