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兮来得匆忙,也没料到金七娘会是这个心愿。
所以温言就派上了用场。
打发完温言回浮月楼取需要的东西,苏兮则坐在床前同金七娘说话。
她此时看上去如同病入膏肓的人,生机随时可断,却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地看着苏兮,愣是撑着一股气同她说起自己的遭遇。
宝应元年,上元节。
那时还叫安霖的金七娘遇到了一个长途跋涉而来的郎君。
他说自己是从高昌县来,途中遇到了不少危险,安西都护府往长安的官道早就被占领,想要到长安便要舍着一条命往前冲。
他本也没那股劲儿,可受人所托,不想让那人失望,所以千难万险还是来了长安。
那时金七娘心中只好奇这人为什么同自己说这些。
直到他拿出了一柄小刀,刀身上刻着一行极小的字,金七娘才突然激动起来。
那是她阿爷的刀,是阿爷的阿爷交给他的,他一直贴身戴着,说是刀要没了,那命就没了。
可这刀如今却在一个陌生男人手中。
金七娘第一个想法便是眼前人是个杀人凶徒,只是再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武将模样的郎君,会杀人吗?
那人像是知道金七娘的想法,将小刀递到她跟前,十分认真且郑重地说道:“你阿爷托我到长安寻到他的女儿,告诉她一声,安心在长安活下去,他总有一天会来长安与她团聚。”
金七娘随着他的话渐渐撤下了防备,转而眼眶微红,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男人也不多安慰,只抬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着,像是怜悯一只可怜的狸奴。
金七娘哭了好半晌,这才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红肿的双眼,“我阿爷他好吗?”
她阿娘走得早,年幼便与阿爷相依为命,这世上除了阿爷,她再没亲人了。
“他很好,只是很担心你。”男人说着收回手,重新坐好。
“那就好,我只担心他,若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金七娘说着深吸一口气,瞧见男人愣愣地看着自己,便问他看什么?
她是在高昌县长大,对她影响最大的还是高昌人,她自是没有多少中原女子那样的性子。
“啊,没什么,只是你说了和你阿爷一样的话。”男人说着笑起来,那张本就不错的脸看上去更加明亮了几分。
金七娘抿唇笑起来,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找男人让他说一些阿爷在高昌县的事情。
日复一日,日久生情。
“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那个人放在心上的,只觉得每日无论吃饭睡觉,总能想到他,时时刻刻都想看见他,陪着他。”
床上的金七娘艰难地翻了个身,依靠在床头看着苏兮,“可仔细想想,我阿爷看人不大准,他将我托付给长安的好友,结果那家人却在战乱来临之际将我抛弃,为了活下去,我才成了妓家的舞姬。”
话是这么说,但当年的金七娘年岁尚小,她虽然会舞,可哪里能靠舞活下去,干得最多的还是粗活。
那几年她的手一到冬月便开裂,又疼又痒,时常还流着脓水,楼里的人看见都十分嫌弃和恶心。
连她自己都看不下去,可又能如何?她还是要活下去的,她还想见到她阿爷。
这一等便是十数载,如今她都已经成了大娘子了,稚气褪尽,却还是没能回到高昌县去。
“人心最是难测,不是你阿爷看不准,只是他所看的只是平静之时的人品,但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也不是说说而已。”
金七娘点头,“所以我不恨那家人,他们也是为了一家人活下去,弃了我是迫不得已。”
她从来豁达,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更多一些。
苏兮嗯了一声,听着金七娘继续往下说。
“我同那人表露心迹之后,他待我很好很好,好到我觉得即便是我阿爷,也不大可能那般纵着我。”
金七娘似乎想到了什么让她喜悦的事,干枯的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
可笑着笑着,她那笑又看着比哭还难看。
“如今想想,可能早就注定了这个结局了,只是我自己还自欺欺人,总想着自己运气不好了那么久,这一次一定会被眷顾吧。”
到这时候苏兮才知道,金七娘的那个他名唤章突,是从安西都护府来的逃兵。
章突告诉金七娘,他之所以逃,是因为她阿爷苦苦哀求,他一时心软,才冒着砍头的危险来了长安。
金七娘本就感激他肯冒险从高昌县到长安来见她,再听竟还因她背负着这等大罪,更是感动得不行。
两人在一起的最初便是因为谎言,那这岁月无论长短,又岂会有个好结果?
“去岁我去寻你,就是因为心中有动摇,也许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同我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怜惜我,而是另有目的,只是我不肯相信罢了。”
金七娘叹了口气,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似乎要将自己的痛苦都给咳出来。
“我以为你那时很幸福,脸上的笑容让人羡慕。”苏兮想起回洪荒前看见的金七娘,明媚善睐、顾盼生辉。
“是啊,我也觉得幸福呢。”金七娘抬手在擦了嘴角咳出来的血丝,浑不在意地继续道:“我都肯为了他舍了自己的容貌和生气,只为了他那句长久在一起。”
“他因何要你的精气?”苏兮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
“因为他身患怪病,每到月初便会浑身骨头疼,但只有一日,那一日过去,他就没事了。”金七娘叹了口气。
因为他这病,她几乎花光了自己的积蓄,原本是要带去高昌一路消耗的积蓄啊。
“是骨蛊。”苏兮看着金七娘,“有人对他下了骨蛊。”
“骨蛊?”金七娘有些不解,那是什么东西?
“嗯,古有夜郎国先民曾善一种神术,可以以蛊操纵人心,而骨蛊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当世知道的人极少,那些神术流传下来的也少。”
苏兮微微眯眼,战国时她曾去过夜郎国,那时的夜郎国巫师就曾用骨蛊惩罚过一个人。
蛊发时全身骨头寸寸碎裂,直到十年后破身体而出,生生疼痛、流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