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强了。”
这是周灯舟五分钟里说的第八句“太强了”。
陈述厌手抠着磨砂的杯子默默数。
周灯舟很显然还没感叹够,他轻轻摇着脑袋,又长叹一声,再一次感叹了一句:“真的,您太强了厌厌老师,刷新了我对您的最新认知。”
第九句。
厌厌老师蔫蔫地数。
他眼圈还红着,瘪着嘴巴,时不时地轻轻吸一口气,看起来特别委屈。
傻逼徐凉云。
他在心里骂。
周灯舟带他来了一家奶茶店,轻车熟路地给他点来了他最爱的少糖多冰葡萄乌龙,让他转换一下心情,一会儿再找别的店吃晚饭。
“我认识您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您这么跟人骂,不得不说,令人耳目一新,简直令我钦佩。”
他是真的挺钦佩,都开始“您”上了。
陈述厌愁得要死,单手抱着葡萄乌龙,叹了口气。
他的手套忘在了那个店里,和丢了没什么区别。没了手套,陈述厌这手伤痕累累的很是吓人,压根就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袖子也不够长遮不上,没办法,只好这么蔫蔫揣在兜里。
“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您前任。”周灯舟又说,“您好像比自己说的还恨他。”
“可能吧。”
陈述厌说。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自己恨到什么程度,这世上毕竟没有丈量爱恨的工具。
但很奇怪,等离开那家店,被傍晚的寒风一吹,冷静下来了点之后,陈述厌再细细一品,竟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没来由地心疼刚刚一声不吭站在原地低着头挨他的骂的徐凉云。
服了,他妈的明明是徐凉云对不起他。
陈述厌愁得想死,直在心里骂自己真是贱得有病,忍不住伸手扶了下脑门,叹了口气,又想喝酒了。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对周灯舟说:“我是不是还没跟你仔细说过来着?”
“前任的事吗?”周灯舟嗦着珍珠奶茶说,“您没仔细说过,只说过他是个用冷暴力分手的死渣男,您快恨死他了,很想把他暴揍一顿。”
这确实都是陈述厌说过的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见过徐凉云一面,再听这些自己说过的话时,陈述厌竟然无端感觉已经时隔三秋,非常的不真实。
“那你听我说说吧。”陈述厌有点有气无力,“我现在有点想说。”
周灯舟欣然接受:“您说。”
说啊。
陈述厌抿了抿嘴,准备开口,可在要开口讲起的时候,忽然又哽住了。
故事太长了,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葡萄乌龙加了冰,屋子里暖和,有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淌。
他看着杯子上缓缓往下淌的水珠,有些惘然地沉默了片刻。
他想,故事的开头应该是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他是一个总会在画画时不经意抬手间把颜料抹到脸上,头发会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小啾啾,画面的色调总爱弄得很灰,会因为学分和满课以及画具颜料都太贵而天天愁得眉毛拧在一起的,普普通通的美院学生。
那时候,他的手还骨节分明,尽管总是会沾上颜料,但还是干干净净,特别好看。
徐凉云曾经很喜欢他的手。
陈述厌记得那是大二上半年的某一个周末,他去了凉城北边的那个云海公园。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徐凉云。
那是陈述厌第一次去那个公园,他平常闲着没事如果想写生,都是去学校里找位置。他们学校毕竟是美院,地大物博,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就是一个景儿,陈述厌往往一坐能坐一天。
但那天他西方艺术史的期中考试挂了科,还就只差两分。
不得不说,这是世界上最意难平心不甘的事情。
陈述厌就自闭了。他心里烦得不行,不想在学校窝居了,想出去散散心,就背着画板走了出去。
去了云海公园。
那是他第一次去。他手插着兜,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好久,看了好久的景。
最后在湖边停了下来。
围着云海公园的湖的护栏后是片大空草地。
陈述厌那时就站在湖边的护栏后面,站在草地上,望着湖面上被倒映出的天空,看着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反射日光,呆呆望了好久。
看了片刻后,他一转头,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穿了黑色连帽卫衣和灰色运动裤的青年。陈述厌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拿着手机在看,耳朵上连着的耳机线从身上垂下来,连在了手机上。
他应该是经常来,公园的流浪猫揣着手窝在他腿边,正眯着眼睛。
那天光线倒是真的很好。初秋的时节,暖和的光从树影叶片的缝隙里挤进来,斑驳地洒了他满身。
那是徐凉云。
徐凉云那么呆着的时候表情很凶,他低垂着眼睛看手机,含情眼无波无澜,像两块冰。
那时候恰好有风在吹,把他的发丝吹得微微晃动。
陈述厌当时感觉心里有哪个地方突然动了一下,随后牵连着浑身所有血液开始轻轻地晃,像是也被风吹动了一般,又像是被一滴水滴荡开了圈圈涟漪。
他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迷迷糊糊地看了几眼就走了。
后来他离开那里,这个画面始终盘旋在他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他越是想忘记就记得越清楚,日日夜夜把他折磨得心神不宁,睁眼闭眼全是那青年垂下去的一点儿不含情的含情眼和剑眉以及他身上斑驳的光影和微晃的乌发,一次次把他弄得心神恍惚,心口闷热。
就连老师后来都来问他怎么上课魂不守舍的。
直到某日,陈述厌在上课时闲着没事在纸上无意识摸鱼乱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居然他妈把这一幕完完整整地在横格笔记本上速写了下来。
那时候,他看着自己画下来的青年脸上的那双特别清楚的含情眼,忽然感觉自己的心魂儿竟然要被这么寥寥几笔给勾走了。
他这才终于意识到了。
他对这个黑衣灰裤白运动鞋,只看过一面的青年,一见钟情了。
陈述厌曾经痛苦纠结过一段时间,毕竟男人喜欢男人这事儿有点太匪夷所思。
他痛苦了很久,也在网上查了很久这个群体,试图和自己和解,让自己放弃。
他失败了,他最后选择和外婆说了这件事。
他的本意原是让外婆骂他一顿或者上手揍他让他放弃这件事,可没想到,外婆却对他说,喜欢就去喜欢嘛,人活一世不容易,有想要的东西的话,怎么能还没试过就放弃呢。
外婆看得很开。
外婆说得也很有道理,于是第二个周末,陈述厌再次背上了画板,去了云海公园。
在那个湖边,他又见到了徐凉云。
但这一次徐凉云没坐在那儿,他在慢跑,恰好在陈述厌跟前跑了过去,跟他擦肩而过了。
他似乎是有周末去公园慢跑锻炼的习惯,那个下午绕着公园跑了足足两圈。
陈述厌猜的。因为那天他坐在湖边支起画板之后,徐凉云在他跟前又跑着路过了一次。加上之前,一共两次。
他看到徐凉云从路那头往路这头慢慢跑过来,头发跟着一晃一晃,身上斑驳的光随着前行不断地在变,脸上淌下来的汗珠被光照得晃眼。
徐凉云跑过来的时候,陈述厌拿着笔抠根本用不着抠的起型,余光偷偷瞟他。等他跑过去,他就正大光明地去瞧人家的背影。
后来的所有周末,陈述厌都往那个公园跑。
徐凉云倒也很有原则,每一次跑步的路线都很固定,有时候也会在湖边停下歇一会儿,陈述厌也每次都能看到他。
陈述厌总在湖边写生。有次徐凉云停下来走一会儿,估计是好奇了,就悄悄走到他身后去看。
徐凉云站在身后的时候,陈述厌感觉心脏都要骤停了,突然一下子就忘了该怎么画画,就对着早已经抠好的地方不停地叠着没有意义的色,后来导致那一块的颜料尤其厚,看起来特别丑。
总而言之,陈述厌就这么流连了好几个周末,偷偷瞧了好几次徐凉云。
每一次的徐凉云都让他内心的鼓动更加高昂,一见钟情的微小涟漪渐渐被掀成巨大的骇浪。
他从来没有对周末那般心驰神往过。
陈述厌好几个夜里彻夜难眠,也更加魂不守舍。
陈述厌后来画速写,画了好多徐凉云。那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含情眼无时不刻都在摄他心魂,让他心口闷闷地疼,从此万劫不复。
后来,陈述厌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真的要疯,于是在那天,正式迈出了第一步。
那是个晴朗的周末,陈述厌没带画板,只拿着一个准备了很久的袋子,去了公园,身上一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视死如归的气魄。
徐凉云一如往常地在下午从路那头慢慢悠悠地跑了过来。
然后,在他要跑到陈述厌这边来的时候,陈述厌走了过去,伸出手,把他拦了下来。
徐凉云停了下来,然后摘下耳机,转头看向他。
他那时候气喘吁吁,脸上淌的汗珠和眼睛一起发着光。被人突然拦下来,看起来有些茫然。
那是陈述厌第一次正面面对他,窒息似的紧张。
陈述厌伸出手,递给了他一个袋子。
然后他说:“给你。”
徐凉云更懵了,但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他低头看了看袋子,非常茫然。
徐凉云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陈述厌紧张得快背过气儿去了,满脸通红,回答得支支吾吾连不成话。
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一时间觉得丢人,就连忙一点头,后退两步,手握在一起,朝徐凉云意义不明地鞠了一躬,然后转头走了,飞速逃离现场,紧张得当场顺拐。
袋子里是一个油画画框,上面画的是徐凉云。斑驳的光打在他身上,他安静地坐在长椅上,低头看着手机,有只肥硕的胖橘窝在他腿边。
是陈述厌第一次看到的徐凉云,也是他第一次用那么光亮的颜色画一张画。
陈述厌还往袋子里面塞了巧克力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他自己的vx号。
陈述厌那天真的紧张死了,等离开了那儿,他才感觉心脏跳得厉害,一阵阵咚咚地疼,像要从胸腔里挣扎着跳出来,就连头皮都在嗡嗡发麻。
所以走出去没多久陈述厌就停了下来,扶着电线杆捂着胸口,深呼吸了好久,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等到回学校,他手机一声vx提示响,陈述厌再拿出来一看,就见到真的有个申请过来了,还备注了云海公园。
他又窒息了。
他忍不住当场倒吸一口凉气,被兴奋到近乎要发疯的情绪高高推向空中。
“我擦。”周灯舟听得愣神,说,“真的加了啊……不过您这求爱方式也非常画家了。”
“他加了。”陈述厌嗦着葡萄乌龙,慢吞吞地说,“后来还问我多少钱。”
周灯舟得亏没喝水。
他一听这话就猝不及防地噗了一下,然后连忙抿住嘴角,开始努力憋笑。
陈述厌看了他一眼:“想笑可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