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山时分。
落日的余晖洒在破损的残垣绝壁上,好似一副画里有座别样的灰城,在日暮时分的晚霞里沉默无言。
这里是冀州,中原北三州最为荒凉的冀北之地。约五百年前前一骑铁马金戈在此揭竿而起建立蒙格拉刹王朝,不到百年朝代覆灭,天下大乱。京州方氏平定九州叛乱破此城立安镇府管辖前朝旧族,此后四百年积贫积弱,冀北城墙破壁,城外贫民古镇繁多,城内旧贵族夜夜笙歌,里外反差,无法想象。
集市上的面馆,刘逸臣吃了两碗面食,把碗底都舔了个遍,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坐在对面的姑娘看得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王君雪也喜欢读书,三年前一家人从京城远赴冀州时,她还装了整整两马车的书籍,其中不乏写读书人赴京赶考的聊斋志异。这书中所写的年轻读书人就差用肤若凝脂来形容了,而眼前这位活脱脱就是个披着读书人马甲的流浪汉,穿着的虽然大方,但是吃喝起来像足了饿死鬼投胎。
其实姑娘不是不知道饿死鬼也是因为饿死才会在投胎之后疯狂的吃啊,正如现在的刘逸臣也是因为劳累奔波了太久,难得吃上一口热乎的面食。
“你这么饿,是因为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吗?”
“是啊,我和方大哥两个人从冀南到冀北赶了四天的路,到这的时候都快饿死了。”
刘逸臣看着王君雪的神情沮丧,还以为是自己吃的这两碗肉丝面让姑娘破费了,急忙找找衣袖里有没有碎银铜板,可他忘了自己刚洗完澡换了一身青袍,这袍子里除了自己也就剩下自己,相当于身无分文。
堂堂读书人居然要一个姑娘家替自己付钱,还导致姑娘破费了太多而不开心,刘逸臣陷入深深的自责。
他低下头瞥了一眼还没动筷子的第三碗面,一咬牙将面推到了姑娘面前,嘟囔道:“姑娘不必担心。这样,这碗面给你吃,我的钱都在驿馆里,三碗肉面都算我的,等我们回驿馆我就拿给姑娘。”
刘逸臣义正言辞地说完这些,正为自己的灵活变通的语言艺术而感到欣慰时。
君雪姑娘念叨着:“那就是说,方大人也没有吃饭咯,那他现在岂不是也很饿!”
一盆冷水淋灭了书生意气。
啊?刘大哥你刚刚在说什么?我分神了没听清。
刘逸臣挪回推到少女面前的面碗,一口呲溜吸了大半,塞满嘴巴吐词不清道:“没事,我说面不吃就坨了,君雪姑娘不吃我就把它消灭掉。”
“嗯嗯,刘大哥好厉害……唉,就是不知道,方大哥现在是不是也很饿。”
王君雪抬起头看向面馆的外面,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打在桌角,照亮了书生手里面碗的半边。
……
……
咕噜咕噜。
一杯清茶下肚,方子轩肚子控制不住地叫了起来。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几日吃的都是野果野菜喝的也都是溪水,本就饿得不行,原本打算沐浴之后先和刘逸臣整些吃食过后在好好查一番冀北的情况,谁又能想到会突然闯进一个姑娘打乱了原先的计划呢。
所以,既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方子轩自然也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咳咳。
少年放下茶杯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卫南道却很会做人,抬头看了一眼堂外天色他,说道:“吕叶公子不如留下,晚上我为京城来的钦差大人接风洗尘设宴,到时候吕叶公子也可以交一下朋友,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朝廷官员和旧贵族不合,卫南道十分清楚,只不过他卫南道早就留了一手,毕竟午时送去的姑娘到了申时末都没有回来,多少证明了一点,钦差好色。好色的官员里面又能有几个清白的官呢。如此说来这手持天子诏令的京城钦差也将会是他们“同舟共济”的朋友。
“好。”方子轩爽快答道。
酉时,安镇府衙门挂上了灯笼,门口的火炉烧得更加旺盛。酒楼负责接人的马车已经分别到了府衙和驿馆。
刘逸臣舔着吃饱的肚子,牵着王君雪的手在暗探的注视下一起上了马车。
府衙那边,马车也缓缓驶向冀北城最大的酒楼。
两辆马车同一时间在酒楼前停下,下来的却只有刘逸臣和君雪姑娘。另一辆来自府衙的车里空空如也。
酒楼里,灯火通明。
方子轩倚靠着檀木椅,摆弄着手里的夜明珠,一副玩世不恭贵族公子的模样表现的淋漓尽致。少年抖着腿笑道:“卫都护这么谨慎?冀北难不成还有人想加害你卫大人?”
喝着茶看台下戏曲的卫南道放下茶杯,目光还停留在戏子的神韵上,说道:“当然是以防万一,毕竟冀州安镇府都护十年死了七个,我是第八个,在任三年,也是这十年内当得最久,活得最久的。”
“哎,说到底前七个都护大人那可是都死在吕叶公子身后的四大贵族手里啊。”
卫南道不知是想要打趣却说错了话,还是故意阴阳怪气给四旧贵族的年轻后辈来听,只不过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些话方子轩只是个外人,听的倒是无求所谓。
“也对,毕竟卫大人也是暗中和咱们美蒙贵族合作,谁也保不齐那些不知道内情的狂热武者们会不会擅自出手伤了卫大人。”
方子轩站在旧贵族的角度认真分析道。
少年不知道这句话正中了卫南道心里的话,官居四品都护的卫大人顿时红了眼眶。
恰在此时,去往驿馆的马车上下来的人到了。
刘逸臣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晚宴,这与他和方子轩在郊外看到的萧条村落小镇完全可以用天上和人间进行对比。天上有仙人,仙人依然分为三六九等,人间的凡人,一样也要被分为三六九等。只是书上说的是前朝,而他看到的是当朝当代就在当下。
站在门口等候驿馆马车的衙役,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男人以及他身边那位王副将的女儿,立马明白了这脸上带点婴孩肥的男人有着怎样的身份和地位。他弯腰抱拳相迎,随后扯高嗓子,喊道:“恭迎钦差大人。”
钦差,京城来的。据说手上有天子玉佩和天子诏令,是京州府吏部那边拍来换防安镇府大小官员的巡案。
酒楼里,安镇府内外大小官员齐聚预于此,都在等一观京城钦差风采和希冀自己能够升官发财离开这鸟不拉屎的荒芜之地。
方子轩默不作声,看着门口走进来昂首挺胸收腹的读书人,本来还以为会有些不适应,可当刘逸臣眯着眼睛,大步流星踏入酒楼戏台旁的楼梯时,倒还真的有三分贪官的模样。唯独美中不足的就是那显而易见的婴儿肥。
卫南道见刘逸臣上了阁楼,起身迎了上来,与王君雪交换眼神过后差点笑得合不拢嘴。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事儿已经成了一半,但是还差一点,就是这顿邀请“朋友”上贼船的一顿饭。
“大人,钦差大人!下官冀州安镇府衙门都护卫南道,见过大人!”
方子轩留给刘逸臣的玉佩被书生别在了腰间,这是在驿馆的时候君雪姑娘提议的。虽然不知这玉佩的内在含义,但是佩戴在外面让人瞧见准没错。毕竟玉佩上刻着的可是当今皇帝的年号新明。
“刘逸臣。”
书生没当过官,但是书里说当官的都自负清高,俗话说就是牛气的很。当下属的小官一脸热情地贴上来时,当大官的务必要做到言止于行。这些虽不是圣贤书上的道理,却也讲的不算作假。
果然,当刘逸臣只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卫南道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原先的热情倒是还在,只是那张脸上笑容变得假了太多。
“刘大人!”方子轩起身,笑道。
这熟悉的声音传到刘逸臣的耳朵,也引起了身边君雪姑娘的注意。
原先早一步离开的真钦差大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这是君雪所没能想到的。就像此刻刘逸臣眼中的神色藏不住一样。
卫南道有些疑惑,为何这两人竟会给他一种互相间认识的错觉。
“这位是?”刘逸臣问道。
卫南道走上前一步,笑道:“这位是吕叶公爵氏族家年轻后辈吕叶公子。”
方子轩默认地点点头应答。
刘逸臣配合地笑而不语,入席晚宴。
宴会的气氛融洽,安镇府大小官员一片欢声笑语。唯独卫南道脸色沉着,好像在酝酿着什么事情。
灯火意兴阑珊,已是戌时。圆月挂在枝头,发出冰寒的冷气。初秋的夜格外的寂寥,只有城内飞酒楼与之异常相反。
一辆马车穿梭过灯火,停在了酒楼的门口。
守酒楼的衙役看见马车的车顶镶嵌着金丝镂空的戏珠,知道这是公爵才能坐的马车,然而世袭公爵在冀州也仅仅只有早就脱离了安镇府的四旧贵族。这四旧贵族与安镇府向来不合,如今安镇府官员晚宴,旧贵族的马车出现在门口,衙役心里比谁都清楚,此等绝非善意。
只一瞬,衙役背过身刚准备按下机关知会其他门的衙役报告情况,可还没等他的手摸索到机关的制动,整个身子便倾倒了下来。
马车里,一只手伸出来。这只手的指尖夹着一片落叶,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随后马车的前帘卷起,那只手收回车内。片刻过后,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子从马车里出来,正是白天在都护衙门的那位名叫阿西久卢莫也律的四旧贵族决定之人。
莫也律脸上浮现笑容,这可是他的计中计划。
刘逸臣喝得醉醺醺,靠在君雪的身旁睡着了。君雪姑娘倒是谨慎,趁着自己还能清醒,顺带把书生腰间的玉佩拿下放进去袖子的口袋里。
片刻,方子轩也喝得有些醉,跌跌撞撞地扶着墙看向台下的旧戏台,戏台上早已空无一人,唯独剩下戏台前的开阔场地连接着酒楼的大门,大门却在这时候打开了。
莫也律顶着一身奇怪的装扮,走进晚宴的酒楼,脸上带有阴森的笑意。外人看起来就好像这场晚宴是他所设计,而这些设计里还隐藏着其他什么秘密。
方子轩注意到了这位,故意讲目光瞥向身旁站着的卫南道。
卫南道此刻也在看着方子轩,那双眼如狼似虎。
“吕叶?你和我说你姓吕叶是莫也律的暗线?是吗,路捡?”
听到“路捡”二字从卫南道的嘴里轻而易举地说出来,方子轩感到有些不敢相信。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居然是自己大意露了破绽,竟然被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识破。
不过虽说身份暴露了,但是路捡也只是自己的一个马甲罢了,好奇心依旧驱使着方子轩问道:“说说看,怎么发现我就是路捡的?”
卫南道仰头狂笑,好似回答这个问题就会把自己拉得太低,显得太蠢太笨了。毕竟卫都护能猜出来方子轩的假吕叶氏族公子身份,那是因为那柄易融剑。
也就是此刻悬挂在少年腰间的长剑。长剑突兀,未见丝毫剑气波动。
“虽然本都护完全不能确定你的剑是不是易融,但是一柄普通的武器就算再怎么神兵那也不可能一点剑气波动都没有,所以我只能翻开万剑古榜上的说辞,唯独能符合的也只有易融剑一柄。”
卫南道说这话是像极了普通人的自诩圣人。
方子轩笑而不语,运转剑意,伸手将易融剑追回,抻剑道:“原来是易融剑榜了暴露了我的身份,不过这样到也没什么。”
说着方子轩落到晚宴的酒楼大堂,笑着问道:“你是莫也律?”
莫也律一惊,也问道:“你是路捡?”
方子轩点点头,手里的易融剑在酒楼的灯火照耀下熠熠发光,少年的脸上无比地骄傲。
“怎么,不信?”
“怎么不信!”
莫也律早就想和北域剑宗第一人好生切磋一番,最好是死生不论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