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稽中失笑,但陈宓却是没有受到半点的嘲笑一般,说道:“世间该有公道,咱们儒家子弟,该当为这世间保存公道,而不是任由其发酵发展。
阿云案已经是一个很不好的榜样了,天下官吏都盯着这案子看, 若是这金枝案也遵循阿云案来判决,那么以后必然会有无数的人效仿,那离着礼乐崩坏的时候也就不远了。”
齐稽中自嘲一笑:“原来这般重要么……”
他看了一下陈宓道:“那我有什么好处?”
陈宓沉声道:“大人会获得下官的支持!”
齐稽中嗤笑了一声:“获得了你的支持……对本官有什么好处?”
陈宓道:“难道大人不想做出一些政绩来,为自己留一些好名声,也为将来升迁做一些努力么?”
齐稽中呵呵一笑:“升迁?……本官要是如你所说一般判决,上为官家宰相所嫉恨,下为江陵府大族所嫉恨,你说, 本官还会有未来, 还有可能获得升迁么?
与本官来说,最好的便是不出头,好好地苟下去等调离之后,到时候本官想做什么都可以,何必在这里死磕,我说陈签判啊,你就无谓多说了,请吧。”
陈宓无奈,只能叹息着离开。
第二日,桑端学等人问了一下陈宓,陈宓只是摇摇头,众人俱都有些惋惜,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郎家权安慰道:“大人已经努力过了,不过此事却是大势不可违,天下间冤情千千万,咱们就帮着解决一些咱们可以解决的事情吧,昨日断案, 那么多的百姓额手称庆, 都说江陵府来了一个青天大老爷,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始,不是么?”
桑端学也跟这点头道:“没错没错,做好咱们职责之内的事情,对得起咱们自己的良心,便算是很好了。”
沈西元也赶紧跟着说道:“是呀,陈签判,咱们开始吧,不要让百姓们久等。”
陈宓看着众人的脸,看着他们的脸上的诚恳之色,笑着点点头道:“好,那咱们便开始吧。”
今日秦长年没有来,陈宓与几个曹官一起,继续诚诚恳恳地断案,今日来的百姓更多了,每断了一个案子,他们便会发出震天响的欢呼声,竟然宛如追星一般。
这般场景, 不仅桑端学等人脸上有了干劲, 连衙役都各个与有幸焉, 这般几日下来,这府院的人对陈宓变得十分地恭敬,桑端学等人一口一个大人,连同衙役胥吏们,也都对陈宓敬若神明一般,口必称佥判大人云云。
这便是所谓的抓手了。
陈宓展现出来的精明干练,已经征服了府院里的人,因而陈宓的话他们也愿意听,也不敢不听了,因为几个曹官老爷们对陈宓言听计从,对于陈宓提出来的问题,都要仔细的斟酌才会给出回复,如此这般,他们自然也就不敢不听从了。
“静安你的权威已经初步立了起来了。”
秦观颇为欣慰。
陈宓笑了笑道:“有了切入口,这个事情也没有那么难,只可惜齐知府那边对于金枝案另有判决,倒是颇为遗憾了。”
秦观嗤笑了一声:“这齐稽中便是个没种的,前怕狼后怕虎的,能够干成什么事情,怪不得以堂堂府尊,竟然会被一个通判给架空,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宓笑着摇头道:“他有顾虑的,也是可以理解。”
秦观哈哈一笑:“我可不会理解,他想要安安稳稳的调走,所以谁也不想得罪,但话又说回来,既然连调走都不怕,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得罪江陵府的大族,得罪便得罪了,这些大族看着豪横,但不到万不得已,难道敢对一方大员下手?
还有远在京城的官家以及王相公……哈,那更是没有什么好畏惧的,律法上的事情,有争议自然也是正常的,有宋刑统可供依据,一个案子的判决不同,自然有具体的情况决定,难道王相公会因为一个案子的判决,而去报复他?
可真是可笑至极!”
秦观骂得痛快,陈宓也是笑笑而过。
在陈宓看来,大宋朝的问题可多了,这律法之事仅仅是其中之一,他愿意做出一些努力,但不会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上面,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便是陈定评价他的——所谓的没有什么道德约束的说法。
若是换了一个人,如同司马光,一定是要抗争到底的,至于会不会影响到其他的事情,却是不太在乎的。
但陈宓从来都是一个目标感极其强烈的人,他想要做得事情,从一开始是好好地生存下去,生存问题解决了,又来了新的问题,便是被迫结下程家这个仇家,因而变成了关学洛学两个学术之间的争锋,但时至今日,他又得为这个国家的存续奋斗了。
因为到得如今,他在乎的人越来越多,而这些人都在这个国度,而这个国度一旦坍塌,那么他爱的人,他在乎的人,都会免不了被牵连,所以,他的目标已经变了。
既然为了是整个天下的存续,那么一些枝微细节的东西,不是完全不在乎,但只要不涉及根本,他便不会全力以赴,将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投进去,因为那会坏了真正的大事!
秦观看了看陈宓,颇有深意道:“静安,接下来呢?”
陈宓看了秦观一眼,然后道:“少游兄很期待?”
秦观大笑起来:“自然是期待无比,静安做事一步一个脚印,扎实无比,但谋划却是如同天马行空一般,让人捉摸不透,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留下来,想看看静安到底想做什么啊!”
“猜猜?”陈宓笑道。
陈宓这么一说,秦观倒是兴致十足起来:“猜猜啊,好啊!”
秦观沉思了好一会道:“近些时间来,某对静安也做了一些了解,静安行事历来都是扎实且天马行空,但没有一步是没有必要的闲棋,所以,静安掌握府院一定是接下里的关键……”
秦观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府院乃是州府掌握司法之所在,静安掌握了府院,也就意味着静安已经掌握了江陵府的司法,哈,若是此时静安想要做些什么事情,只需要以司法为武器,便可以掀起大波澜!
所以……”
秦观目光炯炯看着陈宓道:“……所以,静安你要做什么?”
陈宓顿时失笑:“感情你猜个半天,什么结论都没有?”
秦观苦笑道:“这不怪我啊,因为我想的都不通啊!
若是说你要打败鲁知灏,将江陵府掌握在手里,但现在齐稽中又不愿意出头,你一个佥判,根本没有办法架空通判的权力。
这里是江陵府,鲁通判又是本地人,那些大族是不可能屈服的,所以,这个想法却是行不通的。
而且,对于静安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根本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跟这些地方豪族死磕啊,你的未来是在汴京。
你在这里只要好好地学习各类政事,做好亲民官,到时候你老师将你提拔回京,便立即要进入重要岗位的,何必节外生枝呢?”
陈宓只是笑了笑,便不说话了。
谷迖
秦观有些郁闷,但也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陈宓便只是专心处理司法之事,在江陵府,陈青天的名头越来越响,也引起了很多大族的注意。
不过令他们满意地是,这陈宓虽然秉公执法,但对于世家大族的事情,却是尽量在避免。
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也要与这些大族的族长打个招呼,虽然最后还是要秉公执法,但至少人家心里还是比较舒服。
不过也有不太服气的大族,想要抗法,陈宓便不太客气了,该判还是判,若是真有犯上门来的,也要给以颜色看看。
这般一来,江陵府的签书判官的公正之名远播,连荆湖南路的人都知道,尤其是经长江南来北往的商人传播,更是传播到了汴京以及江南去。
有官员将听到的消息写成奏章上奏给赵顼,赵顼看了之后,赶紧使人去江陵府调查,果然街头巷尾都在传闻陈宓的秉公执法,赵顼自然心中有数,于是找了王安石聊了聊,之后流内铨便给出了任命书。
江陵府。
鲁知灏呆坐在判官厅内。
秦长年焦急前来:“大人,消息是真的么?”
鲁知灏点点头道:“任期虽然没到,但任命书到了。”
秦长年赶紧拿起案桌上的任命书,果然如此,上书鲁知灏去了江陵府通判职位,令其即日去滁州当任通判。
嗯,算不得升职,甚至有些贬谪的意思,滁州是普通州,但江陵府可不是普通州府。
秦长年脸色沉重:“是有人进了谗言么?”
鲁通判摇摇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是有人使了力了。”
秦长年惊诧道:“是谁有这样的能力?”
鲁知灏苦笑道:“还能是谁,不就是那个陈签判么?”
秦长年愣了愣道:“他还真能啊……”
鲁知灏点点头道:“你去打听一下,估计他的任命书也该到了。”
秦长年一听,赶紧跑了出来,果然一打听得知陈宓已经升迁为江陵府通判了。
秦长年赶紧回去找鲁知灏。
鲁知灏叹息摇头:“是我们小觑了他啊。”
秦长年不太服气道:“还不是靠他那个当任参知政事的老师,若是……”
鲁知灏摇头苦笑道:“你啊,就是不服人,人家来了几个月,便搞出来一个联合法庭,生生给自己挣出来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头,估计便是这名声被宣扬进了京,然后有官员帮他上折子,官家自然便知道了,这升迁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之事了。
但令人佩服的是,他是真的干出来一些事情的,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在他的主持下,江陵府院已经没有挤压的卷宗了,先不说治安之类的有没有得到改善,但至少算是律法通畅了吧?”
秦长年沉默了起来。
鲁知灏却是没有太多说话的兴趣了,摇摇头便要走了,秦长年叫住了鲁知灏:“大人,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鲁知灏咀嚼了一下,笑道:“本官啊,便收拾收拾去滁州了,还能怎么办!”
秦长年急道:“大人你便甘心这么走么,那我们又该当如何?”
鲁知灏笑道:“你们啊,好好地当你们的官,该吃吃该喝喝。”
“可是!……”秦长年跺起了脚来。
鲁知灏倒是脸色一整,低声道:“听我的,别搞事情了,好好地听陈宓的话,这一次朝廷反应很快,这很不对劲,还有陈宓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来江陵府,这也是一个大谜团,若不是偶然的话,这里面一定会有大秘密!”
秦长年愣了愣,看着鲁知灏肃穆的神情,只能点点头,鲁知灏看到他点头,满意地笑了笑,然后背着手去了。
鲁知灏走了一会,冀相东便来了。
“大人呢?”
秦长年呆坐着回道:“走了。”
冀相东神色晦涩不定。
秦长年忽而回过神来,目光炯炯看着冀相东道:“老冀,大人要外调,陈宓升为通判,这事情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冀相东愣了愣。
“对,你怎么看!”
秦长年眼中带着兴奋之色。
冀相东小心翼翼道:“你的意思是?”
秦长年嘿嘿一笑:“大人要外调,但咱们还在啊,陈宓虽然被升为通判,但他依然没有什么根基……”
冀相东摇摇头道:“不,他现在已经有了,府院便是他的根基,而且,咱们一个是推官,一个是节度掌书记,根本没有办法与通判抗衡。”
秦长年却是摇头道:“不,你漏了一个人。”
冀相东豁然抬头道:“府尊?”
秦长年哈的一声道:“可不是么,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府尊,通判走了,那么知府便要手握大权了啊!”
冀相东摇头道:“他被架空了这么些年,哪里还能有什么大权。”
秦长年摇头道:“咱们支持他,他便有了。”
冀相东定定地看着秦长年,秦长年诧异道:“怎么了?”
冀相东轻声道:“为什么不支持陈通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