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颜蔻在对面坐下,对面招牌上的彩灯被遮了大半,光影错落转暗,陆清知才回过神来。
“刚才一起的那个男的是谁?眼生,没见过,不介绍介绍?”
刚才眼见他们并肩从黑巷子里出来,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时悄悄抬眼看,脸上是蒋淮野从来没见过的温顺,男生姿容出众,气质冷峻,不怎么搭理她,隔几桌落了座。
蒋淮野莫名有些烦躁,声音低沉,含着怒,盛水的瓷杯重重地搁在桌面上,茶水飞溅,有几滴落在陆清知的手背上,不烫,是温热的。
颜蔻罕见地没有和他顶嘴,她一句话也没说,想去拿水壶,用热水洗一下碗盘,却见自己的餐具早已在眼前摆好,已经过了水,沾着水汽,干净得发亮。
她突然眼睛酸涩,想哭得要命。
三个人的气压很低,陆清知没出声,只是伸出手指,压住手背那几颗已经变凉的水滴慢慢拭去,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继续从身后传来——
“盛连浔,你怎么才来啊,再过一会儿这些肉串要全部被吃光了,你什么也蹭不上。”桑宁把一个铁盘推到他面前,新鲜出炉的烤串飘着浓郁的香,她即使垂涎欲滴也一直忍住,就是等着他先吃第一口。
盛连浔挑了最上面那串,咬了一口,不愧是她喜欢的烧烤摊,味道确实很好。
“是不是绝了?”
他轻笑:“是绝了。”
桑宁迫不及待地拿了一串,一口下去消灭大半根,边咀嚼边满足地冲孟临柯竖大拇指:“孟叔这个手艺,不认我当干女儿可惜了,我能把咱家摊儿吃垮。”
孟临柯哭笑不得,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夸人的,不愧是她。
“东西咽了再说话。”盛连浔扫了她一眼。
桑宁又从他面前拿了一串烤鱿鱼须,吃东西的时候最乖,“哦”了一声,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吃得专心。
他们四个人,正好分坐在小木桌的四面,铁盘大,孟叔给得分量足,堆得高高的,花样也多,两个人吃一盘,孟临柯和赵小虞当然合用一个,另一个留给盛连浔和桑宁。
看她吃得香,盛连浔不动声色地把铁盘移到她面前。
——
亲耳听到和电波传出来的声音还是有差别。
背对着那桌,陆清知没回头,只是用耳朵仔细捕捉那道声音。
他捏住罐装的冰啤酒,水雾漫过铝制瓶身,凝成细小的水珠,沾在修长如玉的手指上,他单手勾住拉环,稍加用力,拉环被扯开,白色的泡沫争先往上涌。
少了几分郑重知性,多了两分甜柔可爱,声音更清脆,笑起来的时候纯真又动人。
陆清知勾起嘴角,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喉结上下滑动,入口先是清爽的甜,再品又有些苦涩的回味,而后覆上来麦芽香。
真是让人上瘾。
——
一茬人来一茬人走,周遭始终热闹。
“我提议,”毕竟是接风宴,赵小虞举着汽水,张扬地笑,“我们敬浔哥一杯,欢迎你来。”
孟叔不让喝啤酒,他们只好用饮料代替,桑宁站起来捧场,语气豪迈:“盛连浔,欢迎你成为我们的朋友,以后天塌下来宁姐罩,你呢,就永远跟我走。”
无论是朋友还是热闹,对盛连浔来说都是久违而陌生的。
他甚至觉得有些无措。
沉默许久,盛连浔没动弹,只是坐在那里。
三个人面面相觑。
就在他们以为盛连浔不会做碰杯这种看起来很傻的举动时,他突然举起手中的汽水玻璃瓶,微欠身,伸到中间,四个人的汽水碰在一起,玻璃相触,叮当作响。
“欢迎,浔哥以后多传授我点学习经验。”学习狂魔孟临柯到这种时候都不忘学习。
赵小虞听得脑袋痛。
“谢谢。”他眼中噙着笑,薄淡的冷感消散,而后特意单单和桑宁碰杯,“仰仗你,以后跟你走。”
“我很欣赏你的智慧,浔哥不愧是学神。”桑宁冲他比了一个“很棒”。
盛连浔将橘子汽水一饮而尽,空玻璃瓶在手心里攥了很久。
那个枯燥的,灰暗的,空旷的,孤独的世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
光照进来,或许,不止是光。
热风吹过,几个灯泡挨着挂在树上,晕出柔和的光线。
说说闹闹了一阵,孟临柯去给爸妈帮忙,赵小虞只顾保持优雅的吃相,速度慢,吃得没完没了。
桑宁饭量小,心心念念要吃垮烧烤摊,实际上只是个战斗渣,没吃多少就饱了,虽然美味,但辣椒多,油大,她迫切地想喝点什么解腻。
橘子汽水已经空了瓶,只能将就着喝点茉莉花茶,桑宁半弯着腰想去拿对面的小铁壶,还没摸到,一个冰冰凉凉的玻璃瓶递过来,塞进她手心。
“信远斋的桂花酸梅汤!”桑宁又惊又喜。
里面的冰已经化了大半,可以看到浮动着隐约的轮廓,可触感仍冰凉,外面温度高,水淋淋的玻璃瓶被提前缠上了一圈纸巾,桑宁捧着酸梅汤,手掌心冰凉且干燥。
是盛连浔买给她的。
桑宁知道,附近没有什么大型超市,如果想买这个,需要跑很远。
她昨天只是突然想到,随口念叨了两句想喝,当时盛连浔冷眉冷眼,说她“吃喝高手,偷懒冠军”,吃得多会困,让她有余力多学习。
可是今天就买了来,他晚到,或许就是因为去买酸梅汤耽搁了时间。
笑在嘴角边根本忍不住,好开心。
桑宁插上吸管,默默地用牙齿把塑料管最前端咬扁,这样每次只会吸一点点上来。
她不舍得喝完。
玻璃瓶里是深琥珀色,信远斋的酸梅汤口感偏酸,带着微涩,冰凉和青涩从舌尖蔓延,占据整个口腔。
像蛰伏心底的少女心事。
“怎么想起来买酸梅汤了?”桑宁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
为她买酸梅汤。
只要这句话最前面加上的限定词是他的名字,一切就有了美好的意义。
心里交替升起甜蜜的泡泡,明明里面裹着糖浆,那么重,竟也能轻飘飘地飞起来,一直飞,一直飞,漫过心脏的位置继续向上,似乎只要一张口就要冒出来。
只有拼命、拼命隐藏,才不能让旁人看出端倪。
盛连浔没什么情绪,随口解释:“顺路,就买了,还有几瓶带回家喝,一次喝个够,管饱了好好学习。”
“哦。”她低应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泡泡顷刻间碎落,糖浆洒下来,化作让人焦灼的黏腻,铺得到处都是。
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顺路而已。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顺路”的另一个名字,叫心甘情愿。
——
颜蔻一晚上都不在状态。
她平时像个无法无天的混世小魔女,这次确实被吓到了,又不敢说出来,只是沉默,浇着红油的小龙虾鲜香麻辣,颜蔻剥了几个就失去了胃口,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这顿饭吃得沉闷,陆清知和颜蔻都各怀心事,蒋淮野那说不清的余怒始终梗在心间,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突然,他余光瞥见颜蔻的手腕和小臂上有新鲜的淤伤,很明显的手指印,不知道下了什么样的狠手,红紫交错,显出几分狰狞。
蒋淮野一把抓过她的手,小心地触上那些淤痕,颜蔻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要把胳膊缩回来。
蒋淮野不给她这个机会,声音冷得像冰:“谁干的,到底怎么了?”
陆清知也蹙起眉头,敛了情绪,认真地看向颜蔻:“说话。”
眼见实在瞒不住,颜蔻只好把晚上遇到的事简单复述一遍,隐掉许多细节,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然后看向角落那桌的盛连浔:“好在他帮了我,那些人被吓跑了,没什么事。”
蒋淮野两侧太阳穴附近的青筋跳得厉害,竭力维持平静:“下次晚上不要自己出门。”
另一只手搭在桌下,竟然微微颤抖,他在后怕。
那群不入流的东西,蒋淮野随后抬头,和陆清知视线交汇,两人什么都不用说,对彼此的想法心知肚明。
既然知道了是盛连浔出手帮了这么大的忙,蒋淮野不能不说句感谢,提了两瓶酒过去。
盛连浔不喝酒,也不想多说,拒绝了“一起去续个摊”的邀请,说:“举手之劳。”
赵小虞不吃了,三大帅哥齐聚身边,她眼睛都看不过来,哪还顾得上吃东西。
陆清知垂手站在蒋淮野的身侧,蒋淮野和盛连浔说话,他则一直在观察桑宁,细白的脸,清纯漂亮,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转过脸好奇地盯着盛连浔和蒋淮野看。
只是看得久了,那副眉眼之间突然给他一种熟悉感,好像在某个很特殊的地方见过,脑子里有什么闪过,太快,陆清知没能抓住。
他拎了个凳子,自顾自地坐在桑宁旁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桑宁还没说话,赵小虞抢答:“这是我好姐妹桑宁。”
“你是,小虞?”离得近了,陆清知才发现这个长发小美女似乎之前碰见过两次,想了想,应该是拍他照片的那一个。
天呐,陆清知竟然叫她小虞,那么亲切温柔,真是人美心善啊!
赵小虞像一个合格的小粉丝,眼睛晶亮地看着陆清知,沦陷在偶像的温柔里。
小虞同学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位之所以叫她小虞,完全是因为他忘了她究竟姓什么。
和那些温柔啊亲切啊,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桑宁,”陆清知叫她的名字,右手肘支在桌子上,五指虚拢着撑在耳下,脸侧过去,晕开的光从陆清知的身后打过来,越过微垂的肩线,柔柔地覆盖在他的面孔上,像是笼着一层淡雾,“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他眼神灼热地看着她。
多么拙劣的搭讪,浪荡的蝴蝶也不过如此。
桑宁微愣,然后歪了歪脑袋,轻轻笑,牙齿像排列紧密的小贝壳,白白的,晃在眼前:“当然啦。”
是让他心动的那种纯真可爱。
只是下一秒,陆清知笑容凝滞。
“难道你,”她反问,“不像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