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那盏灯仿佛因年久失修导致接触不良,一亮一暗,电流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把恐怖气氛拉满。
阴恻恻的白光照在盛连浔脸上,显得他更加苍白,像一件精致却脆薄的瓷器,浓密的黑睫下覆,如轻轻收拢的鸦羽,呼吸声很弱。
认识盛连浔这么多年,在桑宁心里,他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犹如神祇一般,她毫不怀疑,哪怕末日到头,他依旧能够强大镇定,迸发出扭转乾坤的力量。
现在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薄薄的眼皮隐约透出几丝血管的脉络,有种鲜明的脆弱感。
桑宁下意识地轻抚上盛连浔的面颊,先是碰到睫毛的末梢,而后落在高挺的鼻梁上,顺着鼻尖往下滑动,最后磨蹭着他冷凉的下唇。
她有些不可遏制的心疼。
几个鬼妹没耐心,打破这温情一刻,兴致勃勃的:“快呀,人工呼吸!人工呼吸!”
桑宁收回手,有些迟疑,不会真的要人工呼吸吧,众鬼睽睽之下,这种吊诡的场景,她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嘴,更何况旁边几只血淋淋的鬼妹撩着长头发露出眼睛兴奋地等待着。
长舌鬼妹按捺不住性子,见桑宁犹犹豫豫,急道:“救帅哥的命不能等,这张脸亲到就是赚到,你不来我来。”
她嘴里吐着长长的舌头,说话含混,听清楚有点费劲,不过那垂到胸前的粉舌头看得人头皮发麻,桑宁难以想象长舌鬼妹做人工呼吸会是什么样。
“我来我来!”不知怎么变了气氛,争先恐后起来。
“不行!”桑宁急了,趴下去紧紧抱着盛连浔,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不能亲,他是我的人。”
哈哈,好玩儿,鬼妹们往后挪了挪,齐齐盯着桑宁看,异口同声地说:“快亲吧。”
帅哥等着呢,七窍流血的鬼妹刚才看得分明,帅哥哪有晕倒,刚刚眼睛还抬了条缝,这会儿肯定满心盼着小仙女的人工呼吸呢。
她呢,是个好心的鬼妹,不过是顺着帅哥的心思推波助澜一下而已。
仿佛下一秒,她们就要冲过来按头做人工呼吸,桑宁忍不住笑出声,这些鬼妹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好可爱,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怕了。
“不过,人工呼吸怎么做啊?”桑宁视线落在盛连浔紧抿的薄唇上,有点不知道从何下口。
热心鬼妹现场无实物教学:“就是嘴巴贴上去,然后呼呼呼。”
桑宁:……
广播里传出控制室工作人员的声音:“鬼宿舍怎么回事,两位玩家这么久还没出来,是不是出现事故了?2号组去看一眼。”
七窍流血的那位鬼妹应该是组长,在她的召唤下,所有鬼妹们站起来,拽了拽学生制服,用骇人的长假发继续盖住脸,跟桑宁说:“你们俩快亲,我们先出去帮你们尽量争取点时间。”
一行几鬼,轻快地踮着脚出了宿舍门。
桑宁目瞪口呆,到底为什么,山村鬼校的鬼妹可以热心到这种程度?
不管了,人工呼吸就人工呼吸吧,桑宁心一横,眼一闭,直接埋头贴到了盛连浔的唇上。
正考虑要不要呼呼,她很快发现被骗了。
虽然人工呼吸的要领桑宁不懂,但不至于刚亲上去病患就能马上清醒,并且卷着舌头勾进来,缠住她的舌尖不放。
桑宁立刻想撤,两手撑在盛连浔的胸前,她那点力气哪能和他相比,被盛连浔伸手按住后脑固定住,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腰,把人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
“唔,盛连浔……”
话含在嘴里,勉强蹦出来几个字,恰巧被他拿住时机,轻咬着她的下唇,舌尖往更深处触碰。
盛连浔吻得急迫又霸道,丝毫不给桑宁一点点后退的机会。
桑宁脑子有点晕,全身开始发烫,被迫承受着这个吻,两人唇齿辗转,气息湿热,他很用力,吸吮得她嘴唇有点麻,还有点痛,喘息声和心跳声清晰可闻。
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
等最后盛连浔放开她,桑宁手脚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连控诉的话都懒得说。
手里还抓着包裹,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准备出门,桑宁像只软脚虾靠着盛连浔的肩膀。
“要不要抱?”
“不要。”
“亲了几次了,怎么还不适应。”
“闭嘴闭嘴闭嘴!”桑宁羞恼,砸他的肩膀,“骗子没资格说话。”
盛连浔挑眉:“我又没说要做人工呼吸,是你主动亲我的。”
桑宁改成了肘击,捣向他的胸膛。
盛连浔闷闷地笑了声,声音温柔又缱绻,亲了亲她的下巴:“今天病好了,我不会怕鬼了。”
桑宁讶异:“为什么?”
难道是以毒攻毒?
“因为有你。”
所有的黑暗和胆怯,有了你就有了光。
桑宁哭丧着脸:“可是我好像变得怕鬼了。”
好像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安心做一个怕天怕地的胆小鬼。
盛连浔笑了下:“那以后不来了。”
山村鬼校之旅到此结束,桑宁发誓以后再也不要来了,鬼里鬼气的游戏都不要再玩儿。
桑宁面上还浮着未褪的绯红,水漉漉的眼睛蒙了点雾气,还没从盛连浔刚才那套反秀一把的极限操作中完全回过神来。
不知道究竟是谁在给谁做人工呼吸。
虽然被占了便宜,桑宁认真地想了想,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讨厌,反而心跳得很快,全身触电一般,大脑神经摇旗呐喊,想逃又渴望着。
桑宁只顾着跟盛连浔走,直到出了鬼校正门,两个人仍然手牵着手。
没多远,前面有对情侣在吵架,战况激烈,女生声嘶力竭,喊着窝囊废渣男要分手,男生把话说得也难听,眼看要动起手来,上去几个热心群众把两人隔开好言相劝。
桑宁听到几句,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刚才这两位在鬼校探险的时候迎面碰上断头鬼,视觉冲击太强,两个人都吓疯了,电光石火之间,男生直接把女朋友往断头鬼面前一推,为自己争取撒腿跑的时间。
饱受惊吓的女生被这意料之外的一推摔倒了,崴到了脚,哇哇大哭,扮演断头鬼的工作人员哄了好久,最后把她抱了出来。
男朋友不敢再进去,一直在外面等,并且埋怨她出来得慢,受足了委屈的女生气不过,两个人唇枪舌战,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两位都是语言大师,精彩极了,半个脏字没有,祖宗往上数代已经拉出来遛了一遍。
最后互相咆哮着喊了分手。
桑宁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回想刚才倒吊鬼突然坠下来,盛连浔肯定也会怕,那一秒,最先做出的反应却是把她抱进怀里,拍着背低声安慰。
就……很有安全感,很靠得住的样子。
她浔哥,陈年宝藏依旧是宝藏,桑宁沾沾自喜,傻呵呵地笑。
“在想什么?”盛连浔见她半天不说话,表情怪异,以为被吓傻了。
桑宁坦荡磊落,并不是扭捏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她眼睛向下弯,像两勾月:“我在想,好像有那么一点喜欢你了。”
她很会踩他的心动点,盛连浔失笑:“只有一点吗?”
“那你继续努力,努力到很多点的时候,我就……”
“就什么?”盛连浔嘴角含的笑更深刻,深邃的眉眼挂上温柔,将她的话截住,顺着问,“就和我结婚吗?”
桑宁心里一震,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她最多想的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谈一场不计较后果的恋爱,他想的却是结婚。
结婚,和他结婚。
确实到了该结婚的年龄,赵小虞已经计划年内和孟临柯领证,单领证那天要穿的衣服,已经准备了一整个衣橱,叫她有时间去帮着挑。
和盛连浔结婚,说实话,桑宁没想过。
“回家了,”桑宁故作镇定,对刚才盛连浔的那句话装聋作哑,很快说起另一个话题,“明天下午要继续去做辅导讲座,材料还没整理完,看来今晚需要挑灯夜战。”
盛连浔并不逼迫她,应了声“好”,先送她回去。
结婚的话题告一段落,心情难以平复。
桑宁一路贴着车窗外往外看,从这条路到华溪天萃要经过一个宠物市场,道路宽敞,各自店门口摆着不同种类的动物,以小狗崽和小猫崽居多,什么品种的都有,圆滚滚的挤在一起,睁着湿漉漉的圆眼睛打量着世界。
那些毛绒绒的小东西好可爱,桑宁看得目不转睛,嘴角一直翘着,偶尔被萌得咯吱叫。
盛连浔停下车:“喜欢的话买一只带回去。”
桑宁摇头:“不要,我养不好,六七岁的时候吧,那会儿捡到一只流浪狗,我好喜欢,硬要带回家养,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糖果’,我爸买得那种很甜的带果酱夹心的小面包,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偷偷喂给糖果,但是我姐有哮喘,对狗毛过了敏,打了好几针没好利索,我爸特别生气,他本来也不喜欢狗,一怒之下把糖果扔到门外去了。”
“后来呢。”
“那天下了大雪,很冷,所以就没有后来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养什么宠物,因为没有信心照顾好它们。”
失去过一次就会变得胆怯,再喜欢也不敢重新拥有。
盛连浔重新发动车子,过了宠物市场,他没再说什么。
一回到家,桑宁开始忙起来,她没说假话,确实有很多材料要整理,幻灯片也需要从头到尾再捋一遍,盛连浔在书房,她在客厅,坐在地毯上,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按个不停。
盛连浔出来喝水,她正忙得不可开交,头一次见她戴了副眼镜:“没见你戴过眼镜。”
“哦,”桑宁推推镜架,解释道,“这是平镜,没有度数,防辐射的,我用电脑的时候会戴。”
盛连浔点了点头。
桑宁歪了歪脑袋:“我戴眼镜好看吗?”
“不好看。”
“切,”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翻了个白眼,“不过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戴过一段时间的眼镜,体检说我假性近视,要矫正,也不知道那个眼镜有没有矫正的作用,超级丑!我对眼镜留下了心理阴影,不过后来真的视力又变好了。”
“我觉得和那副眼镜没多少关系。”
“对不对!我也这么想,我很注意用眼卫生的。”
桑宁故意冲着他晃了晃眼镜,眉梢挑着得意。
盛连浔对桑宁小时候的事情很感兴趣,每次听得认真又耐心,仿佛觉得离她更近了一些。
——
同居生活过得很和谐,桑宁本来以为和盛连浔住在同一屋檐下多少会有点别扭难熬,好像也没怎么有。
唯一一点,桑宁怀疑盛连浔的公司快要倒闭了,不然怎么会有大把的时间在家里。
虽然他通常在书房,看文件或者开视频会议,但几乎每晚都按时到家,赶上和她一起吃晚饭,生活作息越来越规律。
这个小家渐渐被桑宁收拾得越来越漂亮温馨,烟火气十足。
阳台上种满了花,晚上开半扇窗,风一吹,满室香。
桑宁后知后觉的发现,在她之前没有察觉的时候,某些细节也在改变。
比起用手机刷剧,桑宁更喜欢看电视追剧,她不爱坐沙发,觉得坐在地上吃着零食看更痛快更随意,于是盛连浔新换了地毯,加厚了几寸,隔绝地板的凉气。
她超市去得很少,盛连浔的生活精致讲究,哪怕住在这边,依然每天有过来送菜的阿姨,根本不需要亲自跑去买。
可零食柜永远是满的,她最喜欢的那几样从来不会缺席。
盛连浔从来不说,那份用心,桑宁仍然感受得到。
今天晚上有点反常。
没来由的,盛连浔迟迟没有回来,电视看得心不在焉,桑宁一会儿看眼挂钟,一会儿看眼手机,有点焦躁,起了点儿怨气,埋怨盛连浔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想回来晚就回来晚,也不想想别人是不是会担心。
电视实在看不下去,桑宁爬起来,站在落地窗前往窗外眺望,外面灯火琳琅。
桑宁咕哝着:“狗男人去哪里了啊,不会跑去应酬了吧,然后被漂亮小妖精勾住心,索性留宿在外。”
脑补到这种可能性,越想越生气,桑宁咬了咬牙,幸亏没答应和他好,说要追她,才多久就现了富家子的可恶嘴脸。
正愤恨得投入,门突然响了,盛连浔的声音传来:“站那边干什么,说了多少次不要光着脚踩地板,过来。”
桑宁没什么好脸色,僵硬地转过身,眼神忽然一顿。
盛连浔的臂弯里探出一只白色的小脑袋,因为太小,耳朵还不会支棱起来,软软地耷拉着。
是一只小博美。
“天呐!”桑宁惊喜地叫起来。
她一溜小跑地过来,从盛连浔手里接过狗宝。
她抱小狗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小博美生下来才四十多天,不会汪汪叫,哼哼唧唧地拱在桑宁怀里,爱睡觉,没多久眼皮已经开始昏昏下垂。
这一晚桑宁始终处于亢奋的状态,脸上甜蜜蜜地笑,很耐心,小声哄着,带小博美熟悉环境,给它铺了一个又软又香喷喷的小窝。
小博美是很纯的白色,毛不算长,但蓬松着,四条小短腿,跑起来像个圆滚滚的球儿,好漂亮好可爱。
她的心完全被小可爱融化了。
“它叫什么啊?”桑宁问。
盛连浔:“糖豆。”
“糖豆?”桑宁愣住,和她那只失去的小糖果名字好像。
她蹲在那里,糖豆蹲在她旁边,一人一狗动作出奇的一致,可爱得不行,盛连浔的整颗心像泡在温水里。
他愉悦地扬起嘴角,伸手去揉她的脑袋:“翩翩,你失去的那些,总有一天会回来。”
“我如果养不好怎么办啊……”
他俯身,对上她的眼睛:“我陪你。”
小糖豆的加入让他们变成了三口之家。
三口之家……措辞似乎也不怎么恰当,说出来有些怪怪的。
养狗宝宝总要费点心,做它的铲屎官,教它学这学那。
糖豆太小,只打了一针疫苗,怕不安全,桑宁暂时没有带它出去过,只放纵它在家里疯来跑去。
过了两天,糖豆表现得很活泼,基本适应了新环境,桑宁带糖豆去谢聆深的宠物店打疫苗。
几年没见过面,谢聆深依旧带着温润的气质,岁月没有半分苛待他,俊容未减,举手投足魅力依然。
“谢先生。”桑宁和他打招呼。
谢聆深并不惊讶,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一样,笑着说:“桑宁,好久不见了。”
糖豆在家里威风八面,一见生人就会害怕,黏着她不肯离开半步,这会儿竟然很亲近谢聆深,打着转去咬他的裤脚玩儿,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谢聆深把它抱起来,捋了捋小宝贝的耳朵,交给旁边的助手:“店里有它的信息,打第二针。”
桑宁在宠物店里慢慢看,这里的一切她都很熟悉。
“桑宁,这边休息区等一会儿,有咖啡和小点心,看合不合胃口。”
桑宁坐下来,看着那些精致的盘盘碟碟,含笑道:“当年就是这几样,那么久了还没变,谢老板你也太念旧了,做生意要多创新才能做大做强。”
谢聆深晃了晃咖啡,噙着笑:“习惯了。”
两人随便聊了点话题,没有什么生分,气氛融洽。
只是天公不作美。
出门时天有些阴沉,桑宁抱着糖豆忘了拿伞,以为哪有这么巧会下雨,天气预报上只是多云,存了侥幸,懒得回去拿伞。
这会儿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街上的行人立刻变得匆匆,穿雨衣的,撑伞的,找地方躲雨的,街景瞬间变得忙乱。
桑宁撑着脸直叹气:“怎么又下雨了啊,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谢聆深起身,从伞架上取下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停不了也没关系,这个给你。”
“这把伞还在啊,”桑宁摸着上面那个金色的x,有些感慨,“这次借走了,送回来就没有那么及时了。”
谢聆深的眼神意味深长:“不用还,这本来就是你的。”
“我的?”
他喝了口咖啡,有些无奈:“他果然没告诉你。”
瓷杯放下,碰起细小的声响。
“那个字母,你以为是谁?桑宁,如果不是受人所托,我这家宠物店怎么会给一个兼职生开那么可观的薪水,你的小糖豆又是从哪里来的。”
谢聆深的语气不疾不徐,却字字如惊雷,灌透耳膜。
桑宁呆呆地摸着伞柄上的“x”,她从来都没有联想过,只是想当然认为这是谢聆深姓氏的首字母。
竟然是盛连浔。
他所有需要用到昵称的地方,万年不变,都是一个简洁的字母x。
盛连浔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而是默默地,默默地为她做这么多,不计较付出,不要求回报。
而是在背后小心维护着她的自尊,不动声色地给她支持和关心。
多可笑,用心如此,桑宁竟然会怀疑盛连浔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知道这些,还不肯接受他吗?”
谢聆深推过来一张便签,上面写了两行字,第一行是“晚八点”,下面一行附着地址:“去吧。”
桑宁把那张纸郑重地折在掌心。
当你努力奔向我的时候,我也会努力的,朝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