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平静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一样。当邑宰府的官差,拿着鄙尹的任命文书与户籍册前来通知王诩时,他们凌乱了。询问过当地百姓,竟无一人知晓王诩家住何处。这可如何是好?邑宰大人明确告知,此人不可怠慢。然而现在被怠慢的人竟是他们。无法回去交差,只能耐心等候。可一等便是三日。当见到找寻之人,一众小吏泪流满面的交待完曹邑宰的嘱咐后,拂袖而去。一刻也不愿多做停留。这叫什么事嘛?好歹也是个官。虽然不大,但是好好混上几年,等到治下百姓足够千户,便能制野。那时在野中开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愁没有大把的钱粮进账?干了这么多年的小吏,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奇葩事。
返程途中,几人不停的抱怨。像他们这样的下级官吏过得最为凄惨,邑宰府分些公田,指派封邑百姓耕种,便是工资了。那些农户自己都吃不饱,又怎会为他们尽心尽力?好在时间宽裕,闲暇时兼一些其他的活计可以补贴家用。长久以来,升迁无望的低级小吏们,变得多才多艺,且吃苦耐劳。生存的压力对于这些贫寒的士族而言,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正因如此,后来战国时期,士族阶层才会保持着活力,疯狂崛起。
大周的规矩虽然已经被摒弃的没剩下什么。但是刻板的筑城立寨,似乎被诸侯们有意的保留下来。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匠人在建造城邑的时候都是严格按照周朝的礼法制度。都城的建造标准是城墙边长九里,一侧开三门,一大两小,城内九横九竖,十八条街道。且街道的宽度可并行九辆马车。城中心为宫殿,左侧为宗庙供奉先祖,右侧为社稷,祭祀神明。殿前为朝,就是群臣朝拜的地方,殿后为市,也就是商业区,都要严格按照百步的距离计算。
王诩没想到做个村长会如此麻烦。以为村子就是把百姓们聚集在一起生活,然后用篱笆围起来。没想到建村还要立寨用圆木营造围墙。邑宰府订下标准是,村子的围墙长一里,开两门,两条纵横的主街道宽三丈。还要建造一处神社用来供百姓祭祀。
对方只提要求,钱粮不给,匠人不出。显然是有意刁难王诩。他可以理解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造个山寨有利于防御别国小股敌人的劫掠。但是一万五千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积就凭一百多口人,其中还有老弱妇孺。简直痴人说梦。如何在保障上缴赋税的前提下,还能按时完成巨大的工程。这不是在开玩笑嘛。随后王诩征求了李沧的意见,似乎只有李大叔在这些山民中最有文化。
“小人的意思是将云梦山的谷口筑墙封住。村寨向谷中营造,修建道路所需的石料亦可从平整路面时起出。如此便能省去麻烦。”
“好主意!先熬过这个冬天。倘若邑宰府不满意,开春后大伙再从长计议。”
眼下最重要的是安全过冬。别到时候村寨建好了,大家都冻死或是饿死了。那还有什么意义?于是王诩用泥巴捏了个村寨未来发展的模型。工程被分为三步。第一步,赶在入冬前先将百姓迁至山谷内居住,营造房舍。第二步,在冬季修建围墙。反正冬天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只要不下雪,搬搬石头,砍伐树木,锻炼一下身体也是好的。第三步,则是完成神社的建造与街道的修砌。
他对修路无比的重视。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其实古人在筑城时就极为重视交通。街道修建的特别宽阔。不然几辆马车并行就能阻塞交通。马车原地调头极为不易。若是牛车之类的,那就热闹了。估计道路顺畅后,还会留下一堆排泄物。
作为一名村长又身兼城市的规划师。王诩怎会容忍这类有碍观瞻的事情出现?尤其是在自己建造的村寨中。公共澡堂、厕所、垃圾回收这样的小细节,都被一并考虑进去。而主干道附近的临街商铺,更是一早从居民区偷偷抹除。什么百步而市?商人只能摆地摊。周朝这帮土鳖是没有见识过未来的商业模式。他暗自窃喜,似乎忘记了要想投资房地产,首先要有资本才行。
这些天王诩一直在山谷中转悠。时常一个人坐在小溪边发呆。冥思苦想,村子未来除了垦荒种地还能发展些什么副业用来创收?山民的日子过的太苦,已经超出他的想象。想的烦躁时,便将石子丢入溪流中。心中不停的咒骂那两个坑他的混蛋。
当初提及1400钱岁入的标准,其实是戚城封邑百姓的人均gdp。戚城经济的繁荣岂是云梦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可比拟的。若是按照大周井田制,九抽一的赋税标准执行。云梦的百姓,一年顶多支付2000钱而已。这里的耕地只有这么丁点大的地方,不然山民也不会迫不得已,用刀耕火种的方式进行垦荒。
如今他与阿季居住在村中。土墙与茅草搭建的房屋,虽然小了点,但比起没有门的山洞。这里更为暖和。李家有开辟菜园,吃食丰富一些。他们两家便搭伙过日子,着实比之前山顶洞人般孤苦的生活热闹了许多。阿季很会过日子,山洞里积攒下的皮货不少。去了一趟戚城便将过冬的粮食储备妥当。女孩除了每日捣鼓些草药,其余的时间总会陪伴在少主身边。她很少主动说话,只是寸步不离的跟着。
“阿季!你说百姓们最需要什么?”
“当然是吃饱穿暖喽。”
阿季不假思索的回道。这问题是个人都会如此答复。然而王诩则后知后觉。从未想过,卫国的百姓会穷困至此。富人与穷人的生活...天壤之别。两级分化尤为严重。曾经的商业奇才,此刻竟束手无策。高端产品无人引路根本没法打入贵族圈。而低端产品对应的平民百姓却没有购买力。他们宁可将粮食囤积在家中发霉,也不愿兑换成货币与人交易。百姓的想法很简单,钱又不能拿来吃。粮食才是硬通货。因此老百姓选择以物易物的形式进行交换。
如同行脚商人那般,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的兜售廉价小商品。此时完全是行不通的。因为一圈卖下来,得到的不是铜钱,而是五谷杂粮。试想公子兰与曹邑宰这样的官员都要拿算筹计数。卖货的人又如何能算清楚各种品质参差不齐的粮食与商品之间的对换比?王诩苦恼不已。当下最赚钱的买卖是食盐、布匹、战马与盔甲。这些似乎都无法插上一脚。
食盐与布匹的市场被齐国垄断。齐地东临渤海,盐碱地随处可见。通过阳光曝晒,有效的减少烧煮与蒸馏时消耗的柴薪成本。产出的海盐量大且便宜。内地的井盐与矿盐完全没法竞争。卫国三分之二的食盐都来自进口。而齐国的麻布亦是如此,早已形成了产业链。相传姜子牙半年治齐,便是发现齐地有鱼盐之利,而土地不适合耕种。于是大力发展鱼盐与纺织业。就连周公也不禁感叹未来,齐国出霸主,鲁国出圣贤。果不其然。
马匹被晋国垄断。北地多良驹,一直如此。不然战国时也不会轮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其他国家也想骑马,只不过战马太贵,骑不起而已。至于范蠡是通过什么特殊渠道来贩卖马匹的,似乎只有西施知道。
盔甲就更不用提了。楚国出品必是精品。犀牛皮制作的盔甲与中原那些类似人造皮革的盔甲不在一个档次。中原的规矩多,无故不得杀牛。作为南蛮的楚国,想怎样就怎样。反正又不是第一天与大周朝较劲?他们不仅垄断了高端的皮货市场。而且率先普及铁器的使用。技术领先诸国好几十年。
叮咚!石子在溪水中溅起一朵水花。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吃饱穿暖。”
拨云见日,恍然大悟。像是陡然发现了一片蓝海市场。王诩再次确认道:
“阿季吃饱穿暖?”
“奴婢是说...吃饱...穿暖。”
“对啊!阿季吃饱穿暖。没错呀!”
女孩木木的,不明白少主为何要缀上自己的名字。她对当下的生活已经十分满足。而此时的王诩不住地傻笑,嘴巴里蹦出些听不懂的话。整个人像是魔怔一般。
“哈哈哈...盐..防腐剂...谁说麻布只能做衣服?我真是太蠢了...哈哈哈。”
他终于明白老百姓要的东西太简单了。之前的思维完全被限制在如何去生产。从未考虑过不去生产。商品竞争,讲究的是扬长避短。一味地拿自己的短处与别人的强项去比拼,或是追赶别人的步伐,很难短时间内突破。倒不如另辟蹊径,让对手来追赶自己。王诩收敛笑容,对着阿季勾了勾手。眼神无比的坚定。
“明日,去戚城。”
云梦山距戚城200里,步行往返需四日。精心挑选了两把短剑,二人便轻装前行。卫国的经济与政治中心皆在北方。几百年来,不是与北狄部落打,就是与晋人打,总是输多赢少。夹缝中委曲求全,目前才勉强算是挤进了千乘之国。由于强邻环伺很难向外扩张。
历史上此时是东周中后期也算是春秋后期。春秋五霸中的越国是当前霸主。晋齐实力次之,秦楚则排在第三梯队。其余诸侯不值一提。几十年前伍子胥为报父仇与好友孙武效力吴国,楚国战败,差点灭国。楚平王被伍子胥从墓中挖出鞭尸三百,震惊诸国。此后楚国励精图治,埋头发展,力图再起如昔日般逐鹿中原。
戚城是卫国的枢纽,这里不仅仅商业繁荣,亦是各国开会的地方。一方面是卫国长期保持着中立,不参与各方征伐。另一方面则是卫国较弱,位处中原之地,诸国往来方便。戚城东门外不到一里处,筑有会盟台。时常一些诸国君主会前来祭天盟誓。休战会来发誓,告知天下他们崇尚和平。若是开战也会来发誓,则是拉些外援歃血为盟。彼此结为兄弟之邦,一同入侵他国。总之这里不缺人气。
当王诩向门尹出示了卫兰的玉佩后,城门官便安排了两名士卒,引着他们一同入城。士卒热情的介绍了戚城的情况。原本王诩还纳闷,以为曹邑宰是在诓骗他。奇怪这么大的一座城池,一面为何只有一处城门。这才知晓,戚城已经扩建过一次。由于地处卫国北境,算是一座边城。为了加强城防,没有按规制那般一侧开三门。
城墙高三丈,长四里,砖石建造。看上去十分壮观。城中随处可见各国的馆驿。想象中的古城应该是的店铺林立,商贩沿街叫卖,人群簇拥。而此时俨然像是来到了物流解散地。馆驿附近全是等待装卸的马车。货物多半是成箱的布匹与麻包捆扎的粮食与食盐。宽敞的街道上,行人并不多。
“这位大哥!请问为何看不到城中的居民呢?”
“小兄弟有所不知,城东多食肆馆驿。民坊则多在城西与城南。”
这才记起坊市是分开的。商业区应该是在城北。商人在春秋好像并没有太高的地位。大抵是沦为权贵的附庸,尚未形成独立的个体。似乎这与当下的环境有关。没有武装护卫,商队寸步难行。
不一会儿,士卒就将王诩兄妹带到了目的地。他们知会了守门的侍卫后,与王诩简单的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开。这处宅院很是奇怪,围墙至少有一丈高。守卫皆顶盔披甲,不时还能看到手执长戈的士兵。五人一队,机械的绕着府外巡逻。当抬头瞧见几处砖石堆建的高台上,既有钟鼓,也有背负长弓的士卒。一时间竟有种身处监狱外的感觉。
高墙深院中,下人向姬兰禀报过后。他匆忙回到房中,换上一身素衣,然后对着铜镜开始画眉。与他一同回屋的,还有个长相可爱的小丫头。女孩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裙装。小手托着下巴,袖袍垂落,露出白皙的手臂。手臂上扣着青铜雕琢的臂环。看上去不伦不类,像个叛逆期的少女。她嘟出小嘴,喃喃道:
“带上元儿好吗?元儿也想见见姐姐说的怪人。”
简单的粉饰过后,姬兰秀美的面容便在宽额浓眉的掩饰下,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她放下眉笔,一脸宠溺的对着妹妹柔声说道:
“听话啦!不要胡闹。”
小丫头委屈的抱怨。
“哥哥公事在身,不陪元儿玩。姐姐也要丢下元儿吗?我不管!你若是不带上我,元儿就不需你出门。”
妹妹就是她的软肋,姬兰拿她毫无办法。虽说是女孩的姐姐,但兄妹三人自幼相依为命。长姐如母,她总是对妹妹无话不说,还百般宠溺。女孩撒娇本事,便是她与兄长宠出来的。
“好吧。答应你了。”
“真的吗?”
“不过...元儿要答应,不能暴露姐姐女子的身份。”
姬元欣喜不已,抱着姐姐的腰肢晃来晃去。
“姐姐放心!元儿只在一旁看着,绝不开口。”
“你呀...”
随即姬兰吩咐下人,请客人去偏厅等待。本以为马上就能看热闹的姬元,顿时疑惑起来。不等她询问,姐姐便解释道:
“此人前来,必有事相求。我若现在带着你出去,有些不妥。还是等等吧。”
她似乎不想表露出主动。又或许是怕妹妹心急的模样被对方看出端倪。在她看来,王诩前来不过是为了索要些东西。云梦制鄙的标准,全部是由她提出来的。曹邑宰只是执行而已。她想试试王诩的深浅。瞧瞧对方是否真有本事。毕竟外邦人怎会真心给卫国出力?多半是花些钱了事,满足下富家少爷的同情心罢了。若是这样与之结交,也没什么意思。
半个时辰过去,王诩的腿酸麻不已。他搞不懂这些古人,为何总喜欢跪着。这毛病貌似根深蒂固,难怪阿季一言不合就知道下跪。下跪好像在这个时代,不是什么耻辱的事情。漫长的等待没有让他觉得对方有意怠慢。反倒是为姬兰忧心起来。认为文质彬彬的公子住在监狱一样的地方,还真是可怜。说不定是在审讯犯人。
又过去半个时辰,姬兰终于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个可爱的侍女。他想,果然是大户人家,就连侍女都穿的这般贵气逼人。以后也要把阿季打扮成这样。带出门去,多有面子。
“不知诩先生前来,恕在下怠慢了。”
“哪里...哪里。”
姬兰对着王诩一礼,然后坐入堂中主位。王诩忍着大腿的酸麻,站起身来。同样还了一礼。无非是聊聊天而已,坐的那么远,至少相距五米。说起话来都要拉着嗓子。生怕对方听不清楚去。
“诩先生能来,在下颇为欣慰。果真乃君子啊。”
此言一出,王诩从袖袍中掏出那枚玉佩。示意姬兰可以取回。只见对方微微一笑,身旁的侍女便轻移莲步,朝着王诩慢步行去。噼啪的声响,回荡在宽敞的大厅内。声音有些怪异,像是皮鞋碰触地板所发出的。王诩疑惑的瞅着侍女脚上穿着的皮靴。那不正是他做的吗?
那日以皮靴为质,还说过,君子小人一看便知的话。此时姬兰毫不避讳的将皮靴赠予下人,还如此刻意的表现出来。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王诩一时摸不着头脑。又不愿落对方面子,只好假装没有察觉。瞬间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今日诩冒昧前来,是想兰公子兑现那日之言。”
两柄青铜短剑,被王诩置于几案。他小心地解下包裹的鹿皮。然后托起剑身,捧在手中,看上去无比珍惜。随后又示意侍女,将东西呈给姬兰一观。谁知侍女接过短剑后,竟拔剑舞了起来。阿季很是紧张,将手放在剑柄上,向王诩身旁靠了靠。王诩皱眉望了望高高在上的姬兰。疑惑大户人家的下人,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只听舞剑的侍女夸道:
“好剑!”
此时,姬兰干咳了两声。那侍女才将宝剑呈了上去。哪儿知她看也不看。问道:
“先生所为何意?莫非欲将此剑卖与在下?”
“算是吧。不知兰公子可否估个价。”
“4200钱。”
没想到姬兰这么痛快,便给出了报价。只不过这数字有些奇怪。不等王诩继续提问,对方便抢先开口。
“先生莫非是要将宝剑卖掉,以偿云梦百姓欠下的赋税?”
似乎跟她料想的一般无二。对方是打算草草了事。
“兰公子误会了。诩是想交换些东西。”
“噢?什么东西?”
“羊毛、木棉。”
堂上两人皆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他要的东西并非什么稀罕之物。只不过木棉到了花期才可采摘。而羊毛却无人会贩卖。此时没有剪刀不说,倘若把羊身上的毛全部剃光。那毛皮便不值钱了。又有谁会卖羊毛呢?
“若是可以的话,诩还想借用两名匠人。”
此时的匠人称之为艺人。除了工匠外还包括巫医、负责祭祀、祈祷、占卜的士、祝、卜等。种类与涉及的行业繁多。姬兰更是疑惑,不明白王诩为何总要些奇怪的东西。
“不知先生所欲何类?”
“铁匠、木匠。”
“哈哈哈。先生莫非是在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