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起彼伏的声浪响彻整个周王畿。战鼓的声响如同为狂热的人潮敲击出有序的节拍。范吉射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地走下了祭台。五十辆战车早已在下方摆开了阵仗,通向城东的道路旌旗飘飘。
范吉射登上战车,手握天子诏书,拳顶苍穹。车左立时雷响战鼓,车右扬起范氏大旗。十万军民如潮水般向着洞开的东城门汹涌而去。
此刻,挤在人群里的庞忠,心急如焚。他左推右挤,正四处找寻着与他一同潜伏在此的两名手下。事态紧急,消息必须要传递出去。不然,这十万人突然压过去,牧邑必然失守。君上抽调牧邑的边军北上布防。卫国西边的门户大开。选在此时偷袭,果真是出其不意,应了老匠头说的那句话,范吉射善用奇兵。
不久后,庞忠找到了同伴。他们趁着混乱,躲进一处民宅。事到如今,只好赌上一把。
“此次行动,凶险异常。你二人速速赶赴牧邑通知守军。然后,再去国城,将此处的情况告知君上。流民是堵不住了,国城不容有失...”
庞忠交代完任务,面色凝重,对着两人躬身一礼。
“拜托了。事关我卫国存亡。即便是死,也要将消息传到国城。”
“大人放心。身为间人,我等必当效死,不负大人所望。不知大人有何打算?”
两人急忙还礼。言语中流漏出必死的决心。庞忠扶起二人,言辞更加恳切。
“我即刻北上,通知晋人出兵拦截。你我三人无论谁活着,都要将消息送往国城。国城若失,卫国便亡了。我等便是大卫的罪人。所以...一定要活着。”
从洛邑向东选择最短的距离进入卫国,会穿过百里的晋地。智瑶的追兵就在身侧,一旦察觉范吉射的意图,定然会半路截杀。庞忠前去通风报信,必定暴露细作的身份。想来,此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大人身份尊贵,还是让卑下去吧。”
“是啊!秘谍司不能没有大人。”
庞忠拍了拍属下抱拳的手,背过身去。
“若是我回不来了。犬子年幼...就交由秘谍司的兄弟代为照顾。”
说到这里,他从胸口的衣袍中掏出一块牙璋。转过身来,递到了属下的手中。
“把此人作为死间报知君上。厚葬封赏。”
随后,庞忠离去。二人看着那块牙璋,默默的流下了眼泪。
那面崭新的牙璋分明就是铸造不久。金灿灿的青铜表面上没有一丝锈迹。庞忠一生为国操劳,堪称官吏楷模,从不滥用职权。此次,却为了自己的徒弟破例,一世英名尽毁。仇由子静是他的爱徒。意外身死后,也是他将女子从秘谍司的名册中除名的。如今,恢复女子的身份不说,竟然以死间上报朝廷请求封赏。
二人跟了他许久,此刻终于感受到这位上官的面冷心热。担下最危险的工作,为死得毫无价值的属下正名,这一切都让他们感伤不已。
似乎是在同一时刻,庞忠在王城北面外抢了辆马车,而他的两名属下则是在东门外也抢了晋人流民的马车。三人策马狂奔,为了国家的安危,争取最后的时间。
穿越荒原,翻过山丘,三个时辰后,庞忠来到了晋军大营。随后,他被士卒反扣着手臂押往智瑶的中军大帐。庞忠的内心除了急迫,没有其他。范吉射的大军正马不停蹄的杀往卫国。智瑶的军队若想中途拦住对方,只有立即出兵,在今夜奇袭敌营,方可解了卫国的危局。
进入帐中,一名玉冠男子正襟危坐于铜案一侧。看样子十分忙碌。案台上堆满了竹简,像是一堵矮墙,将男子的身形掩埋,只露出头来。他的身侧站着一名武士。奇怪的是那人穿着士族的长袍,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若不是双掌抵在身前的三尺长剑之上,几乎看不出是个武者。
庞忠被士卒摁在地上,不等对面男子问话,他先开口说道:
“我乃卫国间人,此次犯险而来,是因范氏奉天子诏令联合诸侯讨伐晋国之事。范氏已领兵由王城东侧而出,正奔袭卫国牧邑。若瑶相肯出兵拦阻,今夜必将大破敌军,平定晋国祸乱。”
智瑶听完对方的陈述,微微皱了皱眉。他放下手中的公文,朝着庞忠望去。豫让派出的细作尚未归来。他怎敢轻信眼前这素未蒙面的卫人细作?晋侯早已向周天子说明情况。天子又岂会看不清时局,得罪晋国而支持叛逆呢?智瑶笑了笑,言语中带着讥讽之意。
“卫间?我晋国之事与你何干?范氏余孽何以得天子诏令?荒谬!”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瑶相。范氏出兵袭我卫地,有天子诏命便可名正言顺窃据卫国。若瑶相不加拦阻,任其做大。那不久后,诸国联军将会踏平晋地,围攻绛城。我卫国有失,晋国亦将不保。”
庞忠激愤的言语,终究是激怒了智瑶。
“放肆!即便你所言非虚,我晋国大可出兵伐卫。还轮不到你在本相面前,指指点点。左右!将此人押下去。”
就在这时,庞忠陡然向后一退。他被反扣着的手臂,顺势向身前一拉。旁边的两名士卒立时面对面撞在了一起。同一时刻,智瑶身旁的武士轻起一脚。脚面踢在身前的长剑上。剑鞘带起地上的沙土向庞忠面门飞去。
庞忠偏过头抓起一名即将倒地的士卒,挡住了飞来的沙土。那士卒被撞得有些懵,尚未反应过来,就吃了一嘴的土。他左手揉着眼睛,右手握拳,身形急转之下,拳头向身后抡去。庞忠侧身躲开,右手化爪,扼住士卒的咽喉。紧接着,一脚踹飞另一名倒地的士卒。
这时,武士已经冲了上来。见那士卒向智瑶飞去。他赶忙侧身,用左手拖住对方的后背。由于冲劲太大,二人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当稳住身形后,听到一声惨嚎。只见庞忠从士卒的腰间抽出佩剑抵在那人的脖子上。
“既然瑶相见死不救。在下只好冒犯了。”
方才庞忠为了方便胁迫人质,竟将士卒的右臂折断。此刻,闻声赶来的侍卫将他团团围住。被胁迫的士卒,奋力的挣扎着。
“别管我。杀了他。”
短剑在那士卒的脖颈上,带出一条浅浅的血痕。庞忠没有料到人质如此刚烈,宁愿一死也不受他要挟。于是,他松开了手。侍卫见状,便要冲上前去将他砍成肉泥。
“住手!”
帐中那武士突然出言呵止。庞忠疑惑的向对方看去。智瑶还没有发话,那人便先开了口。显然是尊卑不分。然而,智瑶似乎是没太在意,居然在这混乱的情况下,批阅起了公文。
“壮士武艺不凡,在下佩服。今日冒犯了家主,必然是走不了了。我劝你放下兵刃,饶你不死。”
“多谢!在下身为卫人,国家有难,岂敢苟活?你若信我,放我离去。五日后,我自当枭首以谢。”
枭首是十分残酷的刑罚。并非砍头那般简单。
相传年迈的母枭(猫头鹰)在生下幼崽后,会让小枭啄食自己的身体。母枭忍受着痛苦,死死的咬住树枝。最后,仅留下一个脑袋,挂在树枝上。这种刑罚始于周朝,枭首则必须示众。既是耻辱又死无全尸。
此言一出,把在场的人全都震撼到了。他们身处于迷信的时代,相信留得全尸,仍有来世。做出如此的承诺,可见此人心狠如斯。
“何须如此?壮士若肯投效我智氏门下,在下这就放你离去。”
武士有意拉拢庞忠。不料,庞忠竟抬起手,剑指对方。
“我乃卫人,不投外邦。”
“好!十招之内,你若不死,我便放你离去。”
“呵!口出狂言。”
庞忠轻笑一声,向对方攻去。那人手中长剑约三尺有余,只是一个照面,便将庞忠的短剑荡开。剑未出鞘,双方胜负已分。高手过招,实力的差距只需一招即刻显露出来。庞忠知道自己已无胜算。眼下若想留得性命去朝歌报信,只能疾攻对方,迫使对手拔不出剑来。
似乎这样的战术,十分有效。他拼尽全力,每一剑皆是攻击对手的要害。庞忠在心中默默的计算着招数。
“二、三、四...”
打到第七招,庞忠已渐渐力竭。力道与速度急剧下滑。那武士仍是剑不出鞘。招架起来,游刃有余。一袭白衣在挥剑之时,犹如泼墨作画般,极具艺术美感。这等剑术高手,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第八招...第九招...
那人仍在放水,庞忠不信对方会这般轻易的放过他。肯定是打算第十招将其一击必杀。生死时刻,他身子前倾,劈出一剑。帐外射入的光线,将那一道寒芒映射的越来越大。剑光划下之时,剑身突然急转。庞忠竟没有劈砍对方,而是像拍苍蝇一般以剑身攻向对手。
寒芒乍现。那武士终于出手了。庞忠前倾的身子陡然向后一缩,脚尖点地,向后方跃起。与此同时,那劈空的一剑已挡在胸前。他伸出左手死死的握住剑刃。对峙的二人同时露出了笑容。
双方实力悬殊,庞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能胜过对手。他只想保全性命。这第十招便是以守为攻,完美的避开要害。即便是断手断脚亦是胜了。
他身子前倾,做出假动作,引对方攻击自己的咽喉。挥剑之时,向后跳跃,避开致命一击。劈空的剑身顺势回到身前,便是做好了护住前胸要害的准备。以至于徒手去抓那锋利的剑刃。
第十招结束。武士的剑正是从他小腹处斩向心口的位置。劫后余生的庞忠,躺在地上大笑出声。他赌赢了。帐内的一众侍卫惊恐的向他看去。只见那人的左手已经没了四根手指。小腹处被划出一道血痕。右手握着的那柄短剑,剑身正中的位置已经被砍出了一厘米长的切口。
片刻后,武士将长剑入鞘,走到庞忠面前。他伸出手,想要拉庞忠一把。
“壮士!好胆色!请速速离去吧。”
庞忠丢下右手的短剑,忍着断指的疼痛站起身来。而后,对着武士一抱拳。
“今日不杀之恩,卫忠五日后必以死相报。敢问义士大名?”
“豫让!”
自从去北境,混在流民中一路南下,庞忠便失去了与朝歌之间的联系。听到对方的姓名后,他心头一阵惊慌。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露。这危险的家伙,怎么会投靠在智瑶的麾下?从刚才的比试,若非对方自信满满,有意放他一马。不然,此刻,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幸好卫国目前的死敌是中行氏与范氏。若是遇上这样的对手,庞忠没有自信能在情报工作上略胜豫让一筹。
他不禁回想起,让王诩探听的情报。希望对此人的调查能详实许多。庞忠走出帐外,简单的处理伤口后,一只手驾着马车向朝歌赶去。
行出四十里后,已是傍晚。马已经跑不动了,而他更是虚弱的昏了过去。一路过来,每当疲倦的闭上眼时,不到片刻,他又凭借着意志,强撑着保持清醒。反反复复,直至此刻终于是倒下了。
月光洒在庞忠苍白的脸上,凉风吹来,额前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微微颤动了几下。两匹老马喘着粗气,在前方摇摆着脑袋,相互间抢食着路旁的野草。马车走走停停,荒凉的原野尽显孤寂的夜色。
躺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感觉,让昏迷之中的他梦见了自己的儿子。小孩虎头虎脑的,正推搡着庞忠,叫他起床。
“爹爹!起床啦。”
或许是这份高危的职业,让他总觉得幸福来之不易。以往的杀戮太多,直到三十岁方得一子。儿子庞义便是他的全部。
庞忠缓缓地睁开了眼,伸手捏了捏孩子的脸蛋。小孩嘟起小嘴,不再摇晃他的手臂。
“爹爹快起来,给义儿讲故事听。”
庞忠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手指颤了颤。虽是在梦中,他仍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却不忍从梦里醒来。
“义儿乖,想听什么故事?”
“间人的故事。”
庞忠将孩子抱进被窝,父子躺在床上,望着房梁。
“你知道什么是间人吗?”
“孩儿不知。”
“间人是活在黑暗中,一直守护这个国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