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忘恩负义”道出了吴人对越人的仇视。许多人已是恍然明白。
吴越间先有纠葛不清的仇怨,加之此时的吴国正处于灾情严重、粮价暴涨的阶段,究其原因乃是越人迟迟不肯还粮。吴人对越人的怨恨自然是不减反增。
随后,那两盆饭食便被一个有骨气的越人拿去喂马了。他们自不愿吃这嗟来之食。作为头领的豫让见大伙兴致不高,开导道:
“无妨。当年君上蒙受大难,较之我等今日所受之冷遇,不过尔尔。我等越人自当知耻而图强。区区一顿嗟来之食饿不死越人,更折不屈诸位的气节。”
他的话令得暴怒的诸人渐渐安静下来。
遥想勾践乃一国之君,当年沦为马夫在吴国为质两年。每日拜伏于地供吴王踩踏登车,为表忠诚更是尝吴王粪便以诊其病。
两年下来,勾践的脊背没有被踩断。之后的许多年,受吴人欺压的越人同样没有屈服。如今积蓄已久的越国准备站起来了,他们不愿再向吴人屈膝跪拜。
豫让知道复仇的时机将要到来,他鼓舞诸人,带头唱起了《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诸人也跟着唱出声来。
吴越语言相通。那负责接待来往官员与客商的传舍小吏与一众舍中的仆役闻声后,讥讽的笑道:
“听见没。越人便是这般的卑贱。我等羞辱与他们。他们却还要心悦君兮君不知?”
随后,在这吴越交界处的传舍内,吴人与越人似乎都很开心。
豫让将母亲为他准备的精米拿出,让手下找了些干柴与清水开始造饭。香喷喷的白米饭在这异常简陋的居住环境下食用,显得弥足珍贵。豫让的关怀在这强烈的反差下让诸人心头暖暖的。
夕阳的余晖将院落渲染的一片暖红之色。并不相熟的人们,背靠着背,默默地进食。同病相怜的共鸣与相互扶持的决心让他们更加的团结了。
待到诸人用过饭食后,越姜也缓缓的苏醒过来。女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包袱里掏出那块玉佩将其挂在豫让的脖子上。
“这玉是一位将军给我的,他说带在身上可无灾无疾。”
女孩的话音有些气虚,但精神甚佳。随后,她将那包袱展开一角,露出里面的粗布衣裳,红着脸道:
“哥哥给越姜的衣裳很好看。越姜很喜欢。”
一阵羡慕的哄闹声环绕在两人的身侧。豫让是没想到越姜竟会因这样单纯的理由前来寻他。眼下也来不及将女孩送回越国,只得带着她一同先去姑苏。
想来此次的任务没什么危险。带上自己的妹妹同行,虽然有违忍门的规矩,但庆幸的是矮子与越琴皆是自己的铁哥们。上班带孩子的消息断然不会透漏出去。
随后,豫让便与二人商量。越琴主动接下了照顾小孩的工作。她是女子,自然也方便些。
这日,诸人很早便睡下了,打算翌日天未亮便出发。一来,早点离开,不受吴人的羞辱。二来,早间天气相对凉爽方便赶路。
豫让、越琴、越姜、矮子、胖子五人被分在一个房间歇息。其余的十一人则住在另一个房间。原因是胖子一人便占去了床的一半。加之这货只有矮子可以制服,万一在夜间翻个身,没人想在梦中便丢了性命。
豫让作为五人的分界线尤为郁闷。同伴以为越姜是他的亲妹妹,所以在分床铺的时候,胖子与越琴睡在两侧,豫让的左右则是矮子与越姜。
三年前屠村的事情偶尔还会在豫让的梦中出现,他担心面对着女孩会在梦中将当年的实情吐露出来。于是,背过身去面朝矮子。矮子则对他的睡相极为嫌弃。
豫让认为对方是在生气。原因是自己没有将他安排在越琴身旁。矮子却是觉得被人盯着入睡,心中不爽,豫让大可以平躺着看向屋顶数羊。虽说都是袍泽兄弟,在战场时,相互依偎在一起睡觉也是常事。但眼下有床睡,豫让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盯着他。令得矮子极度的怀疑对方有毛病。
不久后,矮子忍不住发问道:
“你莫不是想去小解?”
豫让愕然的张了张嘴,似乎是担心两人的话让越姜听到,于是向矮子那边靠了靠。
“不是。”
矮子大惊,忙道:
“喂!别过来啊!”
豫让挑了挑眉,坏笑道:
“你莫非在生我的气?”
越姜感受到床板的动静,侧过身去看哥哥。发现豫让距离她竟然隔出了两肩的位置。听见哥哥与矮子哥哥正在说着些什么,并且隐隐有笑声。女孩随即也向那边轻轻挪了过去。
不过,仅仅挪动了一肩的位置,整张床陡然翘了起来。女孩身侧的越琴顿时向她滑来。两女随后朝着豫让滑去。豫让猝不及防之下,撑起双手推向正在打鼾的胖子。
手掌接触到对方硬邦邦且林立的胸毛时,豫让痛得龇牙咧嘴,苦苦坚持着。未被压扁的矮子自他撑起的手臂缝隙探出脑袋,大叫道:
“蠢货!叫你别过来了。”
这时,一只柔嫩的纤手自豫让身后伸了过来。在矮子的头上摸了摸。借着月色,矮子抬头张望,一张俏脸正看着他微笑。矮子瞬间脸红了,推开越琴的手道:
“拿开你的手。老子可不是小孩。”
随后,那女子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矮子开始各种咒骂,越琴却是听不见,继续肆意胡为。豫让支撑的辛苦,越姜被越琴抵着,趴在哥哥的背上不敢吱声,而胖子则摸着大肚皮侧身睡得香甜。
房间里的闹剧持续了许久。衡量友情与爱情的天平开始微微的倾斜。
第二日,几人中除了胖子皆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更为讽刺的是胖子兴致高昂却只能躺在马车上睡觉。豫让疲惫的步行,其余的人则是坐着马车打瞌睡。
胖子将肚皮拍得咚咚响,不时将犯困的矮子双手举起。随后,迎来矮子一阵的喝骂。越姜被吵得睡意全无,于是,拍了拍身旁的越琴。女子善意的露出个微笑。越姜手指女子腿上的古琴,做了个拨弄琴弦的姿势。女子将古琴小心的移至越姜身前,握住女孩的手在那琴弦上拨弄了一下。随即发出悠扬而好听的声响。越姜诧异的瞪大眼睛,看向女子。
女子仍是浅笑,略带憔悴的面容异常惹人怜爱。随后,越琴握着她的手指继续拨动着琴弦。
琴声悠扬开去,队伍里的吵闹声也随之安静下来。越姜惊喜道:
“琴姐姐真厉害!”
这分明便是昨日诸人唱起的越人歌。
越人歌多在乡野被百姓传唱,难登大雅之堂。所以,更不会有文人雅士为其谱曲。当下听到的琴音在词曲的串联处平添了些许旋律,使得整首歌谣表达的思念之意又多出了几分苦涩。
欣赏之余,越姜不免心生敬佩。这女子竟然对音律熟知到了如此的地步。
然而,意识到对方听不见。女孩的震惊与佩服难以言表。她捂住小口。随后,在女子的面前张大嘴巴,做出个“彩”的口型。越琴仍是淡淡的微笑。
直至申时,车队终于抵达了湖城。远远的,他们便瞧见推着车子的小贩在城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
这般热闹的景象,在越国除了国城会稽以外,几乎是不曾有的。诸人不免羡慕起吴国大城邑的繁华,也有人唏嘘感叹,此处在十数年前本为越国的城池。
车队临近城门,他们像入城的小贩那般排起队来,准备接受守门士卒的检查。
若是不驾车带货,一般士卒是不会检查的。这检查也只是看看入城的货物是不是违禁品。当然,被检查的商贩一般会主动告知。如果是盐、矿石一类的货物他们会主动上缴关税。毕竟,这类货品抢手,官府不会想不到百姓会私下交易,刻意去避开市掾(管理市场交易的官员)。
这里交易的矿石多半是铜、锡矿石。由于“块炼法”挖个土坑放些柴火便可熔炼铜,不是什么技术含量高的手艺。许多农户会以此来做些粗制的农具。
当然,他们是决计造不出刀剑那样,有技术含量的东西。毕竟,铸造武器是要严格控制铜、锡配比,掌握诸多去除杂质的复杂工艺。这类随意掺杂铜、锡与杂质的粗制金属仅仅作为政府鼓励百姓提高生产力的一种特殊产物。由此也可看出吴国的富庶。
城楼上的门尹很快便注意到了豫让等人的车队。门尹皱起眉头,打量着城下稀奇古怪的一行人,耳朵不时动动。似乎是在很努力的从嘈杂的声音中辨识出什么。随后,他的目光落到了第一辆胖子所在的马车上。
“来人!与本尹下城。”
城头上伫立的六名士卒连忙跟着门尹走下城去。这时,豫让一行人的队伍刚排到距离城门口还有五丈的位置。见有吴国士卒赶来,矮子急忙扭头冲着越姜小声说道:
“把琴收起来。”
越姜一路醉心于向越琴学习琴技,竟也忘了自己正身处于城邑外的闹市。女孩连忙将手掌按在琴弦之上,试图不让颤抖的琴弦再发出声响。越琴虽是听不见,但也瞧见了前方气势汹汹而来的士卒。女子忙从身后拿出一块黑布准备将古琴蒙上。
然而,此时那门尹已经带着人走到了第一辆马车旁。他先是拍了拍马车,目光一扫即过,并未因车上的胖子而感到惊奇。随后,盯着越琴手中的黑布,指向女子,问道:
“你是何人?”
豫让赶忙拿出过关的文书,自门尹身后方走来。
“大人!小人等皆是越国的倡优,来到湖城乃是受了太宰府的命令。”
门尹转身接过文书查阅,而后,继续打量着越琴。越琴被他看得僵在那里,手中的黑布竟是不敢将古琴蒙上。门尹的目光飘忽,似乎在暗示着越琴什么。他又沉声发问:
“本尹在问你。你乃何人?”
这时,矮子心急如焚的插嘴道:
“禀大人!她是个聋子。听不见。”
门尹皱了皱眉,回过头恶狠狠地剐了矮子一眼。
“本尹问你了吗?”
矮子连忙噤声。直至门尹回头继续看向越琴,他才冲着豫让做了个撩头发的手势。
豫让眼睛一亮,连忙靠向越琴,伸出手来便要撩起女子耳迹的长发。越琴惊惧的睁大双眼,眸中布满了血丝如同发疯般捂住耳朵,发出沙哑的啊啊声。
女子的行为令得豫让错愕不已。抓向越琴的手陡然停了下来。
越琴明明会说话的,为何选在此时装起了哑巴?他看得出矮子是担心那门尹对越琴产生龌龊的想法,所以才会让他当众揭女子的伤疤。
豫让咬了咬牙,扇了那女人一耳光,用力不大。越琴似触电般立即安静下来。豫让将女子垂在耳边的头发撩起。随后,那门尹与士卒的惊呼声便响了起来。门尹有些反胃的说道:
“放下!快放下。”
豫让松开手,赶忙自马车旁行至门尹等人的面前。身体在挡住他们的视线时,脑袋微偏余光扫了后方一眼。越琴正冲着他微微颔首。豫让顿时明白,大赞这女人的急智。
俗话说,十聋九哑。若方才女子说话,才会引来更多的怀疑。
这时,门尹再次拍着身侧的马车。解释道:
“呵呵。本尹还以为是哪家的女子遭人拐骗。闻琴声以为是在暗示本尹相救。倒是闹了个笑话。”
豫让连忙躬身拱手,道:
“大人体恤百姓。小人敬佩之至。”
诸人也跟着随声附和。想来此人颇为正直,并非是见色起意。旋即,门尹阴沉着脸,道:
“你等越人既是受太宰府命,低贱之人又岂可招摇过市?如此作为岂不令太宰大人难堪?”
豫让等人听得有些懵。不明白这人说得是什么意思。或许还在为刚才越琴与越姜弹琴的举动出言提醒。于是,豫让识趣的自袖中摸出老爹送别时给的铜钱,往那门尹手中塞去,笑道:
“大人说的是。我等草民愚钝。抚琴乃是高雅之事,断不会在闹市中随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