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城少司马府的偏厅内,用过早食的王诩轻轻的放下碗筷。他仍未脱下那件染血的甲衣,满脸的胡茬显得格外邋遢。
“我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大司马...要怪就怪我。”
少年低哑的声音显得分外苍白。阿季坐在姬元的身侧正夹起一小块熟肉放入女孩的碗中。女孩低着头咀嚼着,泪珠滚滚而下。
姬章的死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往日豪迈的老人家见了这小丫头都要捂着胡子到处躲藏。他对这侄女的宠爱甚至超过了对其子嗣。姬元虽是古灵精怪,但也明白叔父的宠溺与关怀源于对母亲之死的愧疚。
姬元呜咽了片刻,抬起头冲着王诩摆出个难看的笑容。
“元儿不怪诩大哥。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城中到处都在办丧事,叔父他...”
女孩没有勇气将后面的话说出口,随后又轻轻的啜泣出声。
以往,她一直都在姬章的羽翼下肆意胡为,渴望得到老人更多的关爱。如今,寻不到老人的尸骨,是被埋在那废墟之下?还是已经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没有答案,更没有人会为了女孩去寻求答案。
姬元努力压抑的哭声在沉寂的偏厅内显得异常突兀。阿季掏出丝帕给姬元擦了擦嘴巴,而后将女孩轻轻地拥入怀中。
她早已将对方视如亲妹。无论两人地位悬殊,贵贱与否,对亲情的渴望都是一致的。姬元的痛苦,阿季感同身受。泪水不禁顺着光洁的面颊坠落在女孩那已被剪短的发丝上。
“你还有姐姐。”
话音夹杂着心酸与同情。姬元伸出小手,环在阿季的腰上。身形被案几遮蔽,似乎是不想被王诩看到现在的模样。
哭声越发的嘶哑与无力。王诩只觉揪心的疼痛。他垂着头,看着米粥上渐渐消失的热气。姬章与卫戴的音容相貌不禁浮现于那木碗之中...
事情来的太突然了,直至此时他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或许是身处于求生的道路,每踏出一步,都没有选择。死亡带来的紧张与压迫感使得精神高度集中。在危机过后,身体的疲倦与精神的涣散让王诩有种如梦初醒的错觉。
或许是一场梦吧?
明明在不久前,才离开云梦来到了这里。卫戴在长街上与他分别。姬章开玩笑似的说要撮合他与姬兰的好事。
不久后,少年凝滞而空洞的目光有了些许的波动。是虚幻还是现实,王诩分不清楚。他闭上干涩的眼睛又猛然睁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直至听到阿季的呼唤。
“良人!您怎么啦?是累了吗?”
王诩这才终止了奇怪的行为。
此时,少女已经附身坐在他的身侧。王诩伸手抚了抚妻子的长发。一缕缕的细滑与淡淡的幽香是那样的真实。他有些失望的回道:
“没事。什么时辰了?”
“午时。”
王诩向偏厅的大门处望去。刺眼的阳光将青石铺就的地板照得如同明澈的水面。光晕一圈一圈的交织在一起。五彩缤纷的颜色模糊了少年记忆中庭院的景象。
突然阿季身侧缓缓探出个脑袋。那是早已止住哭泣的姬元。女孩身子软软的倚在阿季的身旁。如兔子般红红的眼睛望着王诩,小声劝道:
“诩大哥已经两日没休息了。睡一会儿吧。”
王诩像是没有听到姬元的话,面露一丝陶醉的微笑。
“真美。云梦的春天也是这样。”
声音虚弱到了极点。阿季听得心疼,泣道:
“良人!没事的。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就回去。”
自战事开启,王诩便在逆境中全力协调城中的各方资源。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认为少年仅仅是将油料在恰当的时机运到了城头,并组织百姓修建了瓮城。仅此而已。
然而,在死亡的威胁下,临危不乱的统筹全局,并做出准确的判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奋力求生与时间赛跑。这随机应变,扭转乾坤的手段只有少年身旁亲近之人以及与之博弈的对手才会了解。
姬元知道,王诩涉险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姐姐。
“姐姐还在云梦等着我们...会回去的。”
心力憔悴的少年闭上了眼睛。脸上的微笑始终保持着。不一会儿,轻轻的鼾声自他口鼻处发出。坚硬的甲衣好似固定了他的身体。他太累了,就那样跪坐着,睡着了。
直至男子的呼吸与鼾声趋于平稳,姬元震惊的看着阿季抱起王诩蜷缩的双腿。随后,少年耷拉在女子的肩上像个麻包一般被背回了居室。
娇柔的少女背着满身是血的少年将军,这本该是给人凄婉、浪漫的感觉。可少女这般轻松便将男子扛上肩头,画风突变,竟有了些女妖怪逼婚的错觉。
姬元不禁打了个寒颤,赶忙跟了上去。当二人为王诩卸甲时,发现对方胸口处的一片甲叶已经凹陷。
犀牛皮十分坚硬,不易搓揉。因此在制甲时,匠人会将犀牛关节处凸起的一整片皮子分割并缝制,保持其凸起的弧度,作为战甲前胸的用料。
能将耐磨且坚硬的犀甲破坏到这种程度,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力。倘若是受到戈矛等利器的攻击,甲叶万不会凹陷成这般模样。一般情况下,犀甲被刺穿时,会牵动一整片甲叶全部变形,或者挣断皮绳的束缚。
眼前这扁圆式的凹陷,着实奇怪。阿季不禁眉头紧蹙。她用拳头在那凹陷处比划了一下,随后,探出手指在里面摸了摸。
皮甲的表面为了防水打磨的光滑。阿季手指触及之处,隐隐感到些浅浅的凹陷。光洁的皮子表面已有裂痕。少女顿时花容失色。
那竟然是人力损坏的。她确信里面凹陷的形状是一排浅浅的脚指印。如此恐怖的力道或许只有卫戴那样有着举鼎之力的武人才能办得到吧?
阿季心生困惑。夫君究竟经历了什么?像卫戴这样的武学大师级高手竟然会被人砍下头颅与手臂,可见想要行刺王诩之人有着比肩孙武的恐怖实力。
“诩大哥受伤了?”
姬元的话打断了阿季的思绪。阿季紧张的解开了王诩的衣衫。胸前一片淤青。她轻轻的按了按伤处的肋骨,这才缓缓的松了口气。
“没事!不严重。”
阿季小心翼翼的将被子盖在少年的身上,随后拉着姬元退出了居室。二人来到一侧的偏厅坐在,阿季目光真切的看向姬元,郑重道:
“姐姐知道,大司马惨遭不测,妹妹心里难过。但斯人已逝,战争仍未结束,如今福祸难料,妹妹要懂得放下,珍惜眼前活着的人。”
“元儿知道。只是...一想起叔父...还埋在城东,就忍不住想哭。”
女孩再次哽咽出声,断断续续的回答,听得阿季心酸不已。
姬元的父君薨逝后,母亲就被小妾逼得自缢陪葬。为了避祸,兄长与姐姐便带着她回到了封邑。
戚城的生活很是无趣。当地的官员担心得罪国君,无人胆敢与他们兄妹结交。被孤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还好此地是卫国的边城重镇又是贸易枢纽,赋税钱粮倒是不缺。他们本想过着富贵闲人的生活,碌碌无为的结束这一生。
谁知国君给了姬舟一个少司马的官职,又以养兵牧民为借口刻意刁难。自此富家翁的美梦也化为泡影,陷入了日渐落魄的窘境。为求生存,维护公室的颜面,姬舟与姬兰不得已投身商贾,到处奔波操劳,对妹妹姬元便也疏于管教了。
年幼的姬元每次惹祸,兄长与姐姐都会带着她登门道歉。有时,明明不是女孩的错却要为了避人口舌,远离朝堂的纷争不得不向士卿低头。久而久之,戚城的权贵再无人忌惮他们了。
直至姬章的出现,这卑躬屈膝的生活才得以改变。姬章告诉姬元,作为宗室的公子,她是君,士卿是臣。即便是做错了事,也无需去认,更无需忍气吞声的生活。
姬章乃是卫国的大司马,四朝的老臣,人望极高。老人不顾身份带着甲士将戚城内欺负过侄女的士卿家族挨个教训了一遍。事情发生以后,戚城的士卿联名弹劾姬章。老人以臣子不分尊卑,藐视诸侯为由,给他们扣了个对宗室不忠的罪名。
如此一闹,国君也被将了一军。不善待姬舟兄妹便是自毁长城,有意让大权旁落。换言之,那是对祖宗基业的不负责,对抗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姬费即便是再不满意,也不能助长此风。国君的生母倒是拎得清楚,立刻严惩了告状之人。
之后,女孩亲眼见证了叔父的霸道。那帮联名告知之人皆被禁军抄家灭族。姬元再一次找回了久违的安全感。慈祥、护短又爱胡闹的叔父重新诠释了女孩缺失的父爱。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暖暖的回忆。
阿季见女孩楚楚可怜的模样,鼻头一酸。双手握着姬元柔弱的肩膀,道:
“姐姐明白。可是大司马遇害后,夫君又险些遇刺。戚城的军政若同时出了问题,后果将难以想象。”
姬元惊道:
“姐姐是说晋人早就意图加害叔父与诩大哥了?难道他们一早就算计好了?”
女孩有些气愤,随即也不哭了。
显然她是没有细想,更没有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晋人攻城,戚城军民伤亡过万,平均每一户人家都失去了一位亲人。女孩或许还单纯的以为,姬章的死是运气不好。
阿季点了点头,说道:
“你也瞧见了夫君胸口的伤势。若姐姐猜得不错,夫君昨日让我们暂避城西,不得回府,定是又遇到了刺客。戴偏长极有可能是在遇刺时,身亡的。”
姬元听得一阵后怕,没有做声。
“我们身为女子,不能在战事上帮男人分忧,至少也不要成为他们的负累。元儿要答应姐姐,切莫在夫君面前啼哭,再乱他心神。”
“元儿知道了。”
阿季抱了抱女孩,抚摸着她的脑袋:
“元儿懂事了。”
二人似乎又重拾了当初偷入戚城时的勇气。随后,聊起眼下的时局,说到万一城破后的打算。阿季甚是紧张的看了看四周,在女孩的耳边小声耳语道:
“妹妹可还记得城东那处逆旅?若是戚城真的守不住了。我们三人便躲在那密室之中,待晋人退去也可安全脱身。”
姬元吃惊的捂着小嘴。她知道阿季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可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放弃一城军民的性命独自苟活。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
姬元心情复杂的问道:
“诩大哥万一不同意呢?”
阿季看着女孩,眼皮微微的颤动。
“夫君不能死。我会把他带走。即便他一辈子埋怨我,他也不可以死。”
话音坚决。看得出,她不是在与姬元商量。即便是打晕绑走王诩,她都干得出来。
女人天生就是感性的动物。统一了思想后,阿季与姬元以她们的方式挡下了所有前来少司马府求见的官吏。二人还学着王诩那般说话,告知访客:
“外事不决寻厉师帅,内事不断问曹邑宰。”
这俨然是将王诩这位戚城最高的执政长官变成了甩手掌柜。此时的王诩却是在呼呼大睡。这一睡便是两日,待到他醒来时,第一件事便是向阿季寻问当下的战局。
“外面怎么样了?晋人可有继续攻打城东?瓮城督建的如何?”
滔滔不绝的问题一连串的说了出来。
“良人放心。诸事皆已安排妥当。”
阿季看着王诩苍白的面容,拉了拉姬元,交代道:
“元儿留下照顾夫君,我去准备饭食。”
女孩点头应诺,很有干劲的回道:
“姐姐放心去吧。这里交给元儿。”
王诩很想知道他这贤惠的妻子是怎么安排的。然而,不等他追问,阿季便离开了居室。不久后,姬元的小脸凑了上来。王诩不解的看着女孩,眨了眨眼:
“呃...怎么了?”
女孩凝视了他半晌,伸手在他额前摸了摸:
“还好。”
王诩拨开对方的手,不悦道:
“什么情况?我又没病。”
姬元嘻嘻一笑:
“嘿嘿。还说没病?正常人会连睡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