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默不只一次想象过,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他回头却看不到唐修,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他不敢细想,所以到了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办法承受。
他找不到他的小猫了。
他托付了姜篱照顾他,但出事之后,他来不及逼问她有没有做什么对唐修不利的事情,她就已经死了,和许琛一起。
被发现的时候,她七窍流|血,手里拿着枪,趴在了中枪而亡的许琛身上。
他不敢想象姜篱之前都对唐修|做了什么,他的小猫是在健康正常的社|会和家庭里长大的,根本不懂得道上的阴暗与残|暴,怀着身孕又脆弱得没有一丝反|抗能力,如果姜篱真的要对他做什么……他觉得想一想他就会发疯。
家里,医院里,朋友家里,通通没看到人。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拜托顾言笙联|系了他的家人,得到的答复是他去乡下做医|疗驰援了。那个地方不大,可是他翻来覆去地找遍那里所有的诊所、卫|生|院、医院、旅馆、招待所,都没有找到他。
当地的老百|姓说,这半年来这里都没有过所谓的医|疗驰援项目,没有看到城里的医生过来。
姜默在开车回市中心的路上给二黑打了电|话,问他有没有找到人,二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句有用的话,姜默一点耐心都没有,暴躁地吼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在结巴什么!”
二黑吓得哆嗦不止:“我我我今天还没来得及去找,我在基|地清点资产的时候把腿给摔了……现在在医院……”
姜默喉|咙哽了哽,费力地按捺着自己的情绪,然后哑声问:“哪家医院?”
“就是咱基|地附近的一家小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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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黑住的是集体病房,一间病房里有五张床,每张床之间都有可以拉动的帘子。
姜默过来给二黑送了饭,准备离开,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床位最靠里的病人,他穿着很单薄的病号服,不像其他病人一样披着棉服外套,背对着他坐在床边,静静看着窗外的雪,病床旁边空荡荡的,没有鲜花,没有热水壶,没有保温饭盒,也没有亲人朋友。
他旁边放着一只手|机,好像在放歌,但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太嘈杂了,听不清是什么歌。
离他挺近的一个病人家属伸长了胳膊去拍他,洪亮着嗓门道:“哎,帮忙拉下窗帘,我媳妇儿要睡觉咯,刺眼得很。”
他点了点头,扶着床边的护栏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左腿好像不好,身|子朝右边歪斜着,走路很吃力,他抬手抓着窗帘,背上的蝴蝶骨清晰的凸了出来,他吃力地使着劲儿,却半天都扯不动窗帘。
“哎呀,我来吧我来吧。”那个家属看不过眼,就走过去推开他。
姜默看得出家属动作不重,但是那个病人就有些站不稳,家属把窗帘从他手里拽出去之后,他便失彻底了重心,踉跄着摔了下去。
姜默身边有两个小孩子一边嬉笑一边道:“哑巴哥|哥又摔跤了。”
“他一天要摔好多次啊,每天都看到他在摔。”
姜默看他一直没有起来,旁边的人也不扶他,便拨|开人群挤了过去。
他听到了那只手|机里放的音乐。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那个病人坐在地上,把膝盖上一块脱落的纱布仔仔细细地贴回去,遮住下面狰狞可怖的伤口。他的头发略有些长,干枯发黄的发质,在阳光映照下也显得黯淡无光。
他轻声问他:“你能站起来吗?”
他低着头没有反应,好像不知道他在跟他说话。
姜默试着走近他,他看到有人靠近,就吃力地往旁边挪动身|子,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墙角,没办法再挪了,他就蜷缩起来,怔怔地抬起了头。
看清他模样的一瞬间,姜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但是那种忽然之间心跳加速呼吸停滞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实痛苦。
“……阿修?”他用颤|抖得变了调的声音,嘶哑地喊出这个名字。
他几乎不敢确定是他。
眼前这个人苍白孱弱得太不真|实了,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的血色,甚至蒙着层黯淡的灰,额头裹|着一圈纱布,细碎的刘海凌|乱地搭在上面,嘴唇干裂到唇|缝都渗出|血丝,颧骨、锁骨、腕关节,都高高|凸起,被一层薄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皮肤颤颤巍巍地包裹|着。
他的眼睛是浑浊的,焦距模糊,从里面透出来的只有无尽的茫然失措。
他没有想到他会遇到一个这样的唐修——呆滞,空洞,脆弱,就像一个丢在昏暗车间里渐渐废弃的腐朽溃烂的木偶,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而且他好像……认不出他。
姜默不明白前因后果,只能浑浑噩噩地想着要怎么样跟这样的唐修相处,却也是毫无头绪,只能颤声一遍又一遍地唤他阿修。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睛灰蒙蒙的,对于他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不动一下。
姜默试着轻轻|握住他冰凉坚|硬的手指,试探地道:“阿修……我是姜默,你……”
唐修睫毛颤了颤,喉结轻轻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微弱含糊的声音来:“姜……默……”
姜默看到他眼睛亮了起来,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动,好像想和以前一样反握自己,一时间欣喜若狂:“阿修,是我,我是姜默!”
唐修的手指颤|抖着从他手心抽|离,眼睛里那片亮光凝聚成了水汽,眼圈很红,和周围苍白的皮肤对比鲜明,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不是……”
“不是姜默……”
“恨我……他……不会来……”
“恨我……”
“他走了……”
他声音很哑,没有一个字能说得清楚,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姜默从他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勉强拼凑出些许信息,却仍旧是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也无法猜测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浑身僵冷地看着唐修,心跳飞快,几乎要撞破胸膛一般,痛得他只能轻轻|喘息,没有办法思考。
“23号床,打|针了啊,”护|士推着车子进来,“怎么又坐地上了?不能这样啊,来,起来。”
姜默回过神来,试着去抱起唐修,发现一点也不费力气,就像抱着个纸娃娃。
他很乖,没有反|抗,只是身|体一直轻轻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一到床|上他就蜷起身|子,缩在床角发呆。
护|士一边调着针水,一边打量姜默:“你是他家属?”
姜默脸色惨白地看着蜷缩在床角的唐修,艰难地应了一声。
护|士叹了口气:“可算有家属来了,一会跟我去找医生调病历出来看吧,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他精神状态都不正常,问他家属什么时候过来,他也不回答,说他自己就可以。”
唐修低垂着眼睫抱着膝盖,怔怔地听着手|机里放的那首歌,护|士拿着针管靠近他,他虽然很顺从地伸出自己的手,人却颤|抖得更厉害,可眼睛里灰蒙蒙的,连恐惧都是黯淡的。
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都称得上是面目全非。
以往他的手修|长白|皙,从腕骨到指尖,所有的线条和纹路都像雕刻出来的一样精致漂亮。
现在他的手指却有些扭曲,没有办法完全伸直,手背上布满针眼和伤口,因为太过消瘦,凸起的血管看起来称得上狰狞可怖。
姜默觉得这个画面似乎有些熟悉,可是他脑子里太乱|了,理不清一点头绪,只能试探地坐在他身边揽着他,看他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忽然一阵没由来的心酸难受,让他克制不住地、偷偷地吻了吻他的头发。
他没有反|抗,或许是太迟钝了没有|意识到。
针扎进去的时候,姜默明显感觉唐修的呼吸都停滞了,伸手抚上他的脖颈轻|揉|着缓解他紧张的情绪,却觉得手下皮肤的触感有些许怪异。
等护|士把针扎好,姜默便去看他的后颈。
不看还好,一看他浑身的血液瞬间都凝固了,寒意瞬间侵袭全身,他急促地深呼吸了几口,却仍旧是改变不了这种毛|骨|悚|然的窒|息感。
唐修苍白的后颈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全是针眼,有的留下了凸起的一小点疤痕,有的刚刚结痂,还有的周围泛着一圈淤青。
“有家人……小糖……”唐修忽然喃喃自语着道,“女儿……小糖……”
护|士听到他念叨这些,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姜默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唐修的小腹已经没有任何隆|起,他苍白着脸看向护|士,护|士指了指旁边的角落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他的住院情况表和手术同意书都是自己签的,在家属那一栏他签的名字是姜小糖,是他女儿,”护|士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哽了哽,随即才接着道,“那天下特别大的雪,他应该是在很恶劣的环境把女儿生下来的,浑身都是血,孩子在他怀里都僵硬了……”
护|士看着眼前的男人脸色僵白,呼吸急促到有些不正常,没敢再往下说,男人却喘咳几声,别过脸去捂紧嘴唇用|力咳嗽,指缝间隐约可见猩红的颜色。
护|士惊道:“您——”
姜默冲她摇了摇头,立刻让自己调整到完全背对唐修的方向,却仍旧是咳得厉害,咳到眼圈通红,温热透|明的液|体汹涌而落。
他又咳了一阵,便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用|力抹干净眼角和嘴唇,又仔仔细细地擦|拭了手心,本来在打盹的二黑看到这一幕吓得拖着条瘸腿就扑了过来:“哥你没事吧?我求你了,歇会儿吧,这都第几次了!伤没好全呢就东奔西跑不吃不喝,铁打的身|子也顶不住的!”
姜默蹙紧眉头推开他:“不要碰我……”
他努力吞咽着喉间的腥甜,心脏却还是拼命收缩着,压得他从喉|咙到整片胸口都疼,他再次掏出纸巾想堵住唇角,却听到身后轻轻传来了唐修低弱的声音。
“喝水……”
姜默回过头,看到他两只手捧着一纸杯冒着热气的水,像是刚刚去什么地方打回来的,人还不停地在喘,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
他腿不好,站稳都很费劲,路过的人轻轻碰了他一下他就要往旁边摔,下意识的动作却不是保护自己,而是护着手里那杯水。
姜默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上前两步就把人揽到自己怀里,他的腿还是疼得直颤,捧着水杯的手指都稳不住,温热的水一直往外洒。
姜默便托着他的膝窝,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感觉到他软|绵绵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口,将那里填得满满的,他忽然觉得所有病痛都消失殆尽了。
“喝水……”唐修抬起苍白的脸,吃力地将水杯送到姜默染着血的唇边,额角的汗水顺着他瘦削的侧脸滑落在他白色病号服的衣领上。
姜默凑过去喝了一口。
“喝……”
“冷……要喝……”
唐修语不成句地说着。
姜默便乖乖地喝得纸杯见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