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薄暮,两人牵着马在夕阳下散步,直走到月挂高空,云丝暗动,他们还是在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真想这么一直走下去。
然而,黑夜总归会到来,就像黑夜终究过去一样。
他们回客栈的途中,落尘看见迎面而来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一身白色道袍,清冷的颜色像是被月光晕染,有一种冷入人心的孤寂。
不必看清他的样貌,她已认出眼前的人是濯光派的魏苍然,她急忙收回挽在宇文楚天臂弯里的手,与他分开一段距离。
意外遇见魏苍然,宇文楚天讶然地迎上前,难掩眉目间的惊喜之色。落尘极少见他如此亲近一个人,即使对他一向尊敬的裘叔,他也少了这种打从心底的亲近。
魏苍然见到他也是满面温和,微笑道:“楚天,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还好!魏前辈,您不是在濯光山闭关吗,怎么会来宣国?”
“再过几日,便是家师紫清真人的寿辰,我去天山为他寻一份特别的礼物,刚刚寻到。”他提了提手中的木盒道,“我正准备回濯光山,不想在这里与你们兄妹偶遇,真是有缘。”
宇文楚天看看天色:“今日天色已晚,魏前辈还要赶路吗?”
“我赶着把礼物带回去给师父,所以日夜兼程,不想耽搁。”
“就算赶路,也需要休息的。”他提议道,“我们住的客栈就在前面,想必魏前辈还没吃晚饭,不如一起吃顿便饭,休息一晚再走。”
魏苍然见他诚意邀请,没有推辞,点头道:“也好!在这宣国小镇遇到你们,实属有缘,我今夜便不赶路了,在这里休息一日再走。”
“前辈,这边请。”
宇文楚天便引领着魏苍然回到入住的客栈,他们刚到店门前,店小二便热情如火地迎了出来,笑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公子、夫人你们回来了?饭菜已经给你们备好了,热水也烧好了,你们是现在就用晚饭呢,还是回房先歇息一下?”
“再多加几个素菜,我有个客人。”宇文楚天道。
“好嘞!”店小二接过宇文楚天打赏他的金子,马上飞奔去准备。
小二走远,宇文楚天看向脸上仍无任何情绪的魏苍然,解释道:“我与落尘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谎称夫妻才好方便互相照应。”
魏苍然点点头,眼光却不经意扫了一眼落尘微微轻垂的脸,只笑了笑,也未多言。
那一晚,魏苍然和他们同宿一家客栈,宇文楚天邀请他一同在客栈后面的院子里用晚饭,他没有拒绝,宇文楚天提议尝尝宣国的烈酒,他也欣然接受。
濯光派的清规戒律对饮酒没有苛刻的限制,而魏苍然这么多年一个人独居孤山,除了偶尔喝上几杯淡酒,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消磨心中的孤独。久而久之,也就恋上了酒的香洌。
如今身在异域,意外逢上忘年知己,他自然要多喝几杯,宇文楚天杯杯相陪,落尘也跟着喝了两杯,便觉得有些头晕。
举杯把盏间,魏苍然少不了多看了落尘几眼。上次他初见落尘便印象特别深刻,只觉她素颜清雅,眉目淡若云雾,整个人好似空中最易飘散的晨雾,随时都可能随风而去,所以总让人忍不住想去抓牢,特别是那些自认可以掌控一切的男人。
今夜再见,不知是否今夜的明月过于优美,映得她眸色如水遮雾绕,荡漾着波光,一颦一笑流转着荡人心魂的旖旎。
这对兄妹在一处,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多年来最不愿想起的两个人——宇文孤羽和陆琳苒。
真的太像了,两个人什么都不必说,不必做,若无其事坐着,也像极了宇文孤羽和陆琳苒在那场盛大的婚宴上,貌离却神合的场景。
心头一阵怅然,他又举杯,把一杯烈酒饮尽,宇文楚天也举杯,与他同饮。
三个人边喝边聊,自然而然地聊起了魏苍然此次天山之行为紫清道长准备的礼物。魏苍然打开一直放在手边的木盒,盒子刚开,一股冷意弥漫而散,落尘不由得打个冷战,好奇地探头过去细看。只见盒中放着一朵冰雕玉琢般的莲花,缭绕的冷气逼人,恍若凝着霜雪一般。
她不禁惊叫:“冰莲?”
“落尘姑娘好眼力。不错,这就是传闻中的天山冰莲,千年开花,千年不落。”
这冰莲与火莲都是医书中提及的稀世奇药,据说冰莲能医百病,而火莲能解百毒,火莲与冰莲一个生长在南疆之土,一个生长在极北之地,可遇而不可求。
“魏前辈,这冰莲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她急忙问。既然这冰莲能治百病,说不定对蛊毒也能有医治效用。
魏苍然看出她眼中有所期待,便告诉她,为了在这天山寻找冰莲,他几乎走遍了天山的每一个角落,只寻到了这一株。他在天山的冰岩上日夜守候了七七四十九日,终于等到冰莲开花,将它摘回。
怕是这天山之上,再无第二株了。
“只这一株?”明知这冰莲珍贵非凡,她还是厚着脸皮道,“魏前辈,我听闻冰莲能治百病,我……”
谁知她还没说到重点,宇文楚天就打断了她的话:“小尘,这饭菜冷了,你去找店家再要几个热菜。”
“唉,我这就去。”
他又道:“我看你也累了,一会儿选完了菜就回房休息吧,不用陪我们。”
她悄然看了他一眼,读懂了他的心思,默默地叹了口气:“嗯,好!”
落尘回到房间,店小二立刻把准备好的热水桶给她抬进房间,供她沐浴。
泡在热水里,洗去一身风尘,她心中的阴郁始终洗不清。仰望着窗外的明月,硕大的圆月挂在当空,仿佛有一股奇特的引力在操纵着一切。
明日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了,又是他毒发的日子,她想到的吸引蛊虫的方法虽然有点作用,可见效缓慢,还会加剧他的疼痛,不知这一夜他要经历多少痛苦才能熬过去。
宇文楚天回房的时候,她沐浴后的发丝已经半干,正倚在床边读着一本记录苗蛊的书。她只披着件薄衫,及腰的黑发垂在肩上,湿透了半边的衣襟,隐约可见白皙的雪肤。
他不禁心中一荡,端着冷水刚浸过的一盘葡萄坐到她身边,选了一粒最大的剥了皮送到她嘴边。
她吃了一颗,入口酸甜清凉,十分美味。可如此良辰美景,美味当前,她脸上的愁苦依然不减。
“怎么了,心情不好?”他松松地搂着她的肩,呼吸着她的发香,内心又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起来。男人就是这样,从未拥有过也就不去奢望什么,可一旦曾经拥有,便总忍不住去回味,内心的渴望越积越深,越难压抑。
“哥,明天就是十五了。”
“嗯。”他毫不在意地道,“你不用担心,只是疼痛而已,我挨得了。”
“可你总是这么月月隐忍也不是办法……哥,冰莲能治百病,说不定对你的蛊毒也能有效,你能不能和魏前辈要一点,就要一片花瓣也好,我们试一试,说不定有效呢。”
“这些事,明日再想也不迟。”他从前面搂住她的腰,脸静静地埋在她的颈窝,“小尘,我的伤口完全愈合了。”
话题转变得有点突然,她一时没适应过来:“唉,是吗……我看看。”
她解开他的腰带,指尖轻轻撩开他的衣襟,触摸着他肩窝上淡粉色的疤痕,看上去好了许多,结痂也已脱落,应该不会再撕开了。
想起上次伤口撕裂的场景,她不由得双颊红晕,如不是他抱她时用力过猛,牵动了伤口,那次亲昵的纠缠颠倒真的是很让人沉迷。
她轻轻按了按他的肩窝:“完全好了吗?”
“我们试试就知道了……”
他握着她的指尖放在唇边,柔软滑腻的触觉让她的双颊红得像盛开的桃花。说实话,她以前是真的不喜欢他这么对她,总以为这种身体的接触像是战争一样,会弄得人疼痛难忍,遍体鳞伤,但这次完全不同,他无声无息地靠近,似有若无的抚摸撩过她的腰间,和风细雨般的浅吻落在她耳边。
绮罗帐下,他的吻夹着葡萄的酸甜落在她嘴角,深深地辗转吸吮,她也试探着以舌尖抚过他的唇,纤细的手指顺着他刚刚敞开的衣襟探入,拂过他温暖的胸口。她的主动,换来他受宠若惊的惊喜,开始更加热切纠缠。
就在这只愿长醉不愿醒的醉人时刻,宇文楚天的动作猛地一停,他抬头望望天空,咬了咬牙,又再继续,而这一回的亲昵感觉与刚刚完全不同,他的力道忽轻忽重,拥着她的手臂都在颤抖,额间的汗滴滚滚而落,滴在她的心口……
落尘看出他的脸色不对,急忙去看他的伤口:“你怎么了,又扯到伤口了?”
他按住了她的手,声音嘶哑地说道:“没关系,是蛊毒发作了,没事的。”
“怎么会呢?今天才十四。”她慌了神,又细算了一遍日子,确实不是十五。
“可能我上月没服解药,蛊毒发作的日期有所变化。”他能感觉到,身体内的蛊毒越来越不受控制,可能这噬心蛊已经长大,噬心之力日渐加剧,若是停服曼陀罗,恐怕即使不是月圆之夜,他也会疼得锥心刺骨。
落尘顿时从神魂颠倒的幻梦中惊醒,匆匆穿好衣服,扶着他躺回床上:“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取曼陀罗粉。”
她取来早已准备好的曼陀罗粉末,他已用刀划开手脚的血脉,血液中的蛊虫嗅到花香,又开始向曼陀罗花的一处聚集,可是血流出的速度更快,转眼满床都是鲜血,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她不停地和他说话,想要借此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暂时忘记疼痛,然而蛊虫的力量远超出她想象,他已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疼痛将他全身撕扯得粉碎,他将怀中的落尘抱紧,疼痛几乎让他迷失心智,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几分力气去抱着怀中的人,只觉得抱着她才能坚持下去。
她心疼地抱紧他,不断重复着低语:“我一定会找到解毒的方法的,我一定能找到解毒的方法……”
她是在安抚他,更是在安抚自己。
宇文楚天勉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
虽然他们极力压低声音,不想惊扰到别人,可魏苍然何等耳力,很快便发现了他们房内的异样,过来敲门。
见没人应答,他在门外喊道:“楚天,你在吗?”
见还没人回答,敲门声更大:“楚天,我听见你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再不开门,我进去了。”
落尘听出魏苍然的焦虑,知道事情不可能瞒过去,只好起身去开门。
“落尘姑娘,发生了什么事?”魏苍然问的同时,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床上的宇文楚天,只见他脸上毫无血色,手腕和脚腕流出的血染红了床榻。
他也顾不上礼数,直接冲了进来,握住宇文楚天的手腕探了探脉息,又查看了一下他手腕上的伤口,脸色大变:“你中了毒?什么时候中的毒?”
宇文楚天已说不出话,落尘替他回答道:“哥哥中了一种苗疆的蛊毒。已经一年多了,平日与常人无异,只有每个月的月圆之夜会发作,痛不欲生。”
“蛊毒,每月发作一次,痛不欲生?”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宇文楚天的眉峰不由得锁紧。
“魏前辈……”落尘双膝跪地,给魏苍然重重磕了个头,额心用力撞击地面,“哥哥这蛊毒非比寻常,我们试了很多方法都没用。我听说冰莲是罕见的药材,我求您给一点点让哥哥试试,说不定有用。”
魏苍然想都没想,马上点头:“好!你等等,我这就去拿。”
他脚步未抬,人已晃出门外。眨眼的工夫,他就拿着冰莲回来了,掰了一片花瓣放在宇文楚天的口中。冰莲奇寒,入口即化,冰凉的汁液流入脏腑,寒意瞬间遍及全身,疼痛仿佛也被冰冻,成了麻木。
宇文楚天终于长出口气,想不到这冰莲不能克制蛊毒,却是镇痛的良药。
魏苍然见他的疼痛稍有缓和,又将他扶起,用双掌将淳厚的真气从他背后注入体内,以此压制他身上的毒蛊。落尘不敢靠近,只能守在一旁焦虑地望着。
清和沉厚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压制住蛊虫。随着月亮的西沉,宇文楚天身上的痛楚逐渐减轻,他在魏苍然的指引下运功调息,待完成一套吐纳之法后,他的面色明显好了起来,体力也恢复了许多。
他起身感激道:“多谢魏前辈!楚天无用,多次让前辈耗损真气相救……”
“别这么说。”魏苍然叹道,“这毒甚为猛烈,你虽服了冰莲,我也用真气帮你压制住了蛊毒,缓解你的痛苦,但这只能让你不至于被蛊虫折磨得精疲力竭而死,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我知道。”宇文楚天点点头。
魏苍然沉默半晌,才抬头看向他:“你可知道,若是这毒再不能解,你怕是不久于人世。”
宇文楚天淡淡点头:“可这毒根本解不了。”
“这世间不可能有解不了的毒。”魏苍然想了想,又道,“我的师父紫清真人出身苗疆,对蛊毒了解甚深,说不定他会有办法帮你解毒。不如这样,你们跟我一起回濯光求他老人家施以援手,师父悲天悯人,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言罢,他又将剩余的冰莲拿过来,交到落尘手中:“落尘姑娘,这冰莲虽不能解毒,但至少可以止痛,你好好收下。下次楚天毒发,就给他服用一片花瓣,估计这株冰莲至少能保他一年安然无事。”
“这、这不是您要给紫清真人的吗?”
“我送他,只是为了表示一番心意,这冰莲对他不过是延年益寿的良药,对楚天却是可以救命之物。”
“多谢魏前辈!”落尘又想跪下来感谢他,魏苍然却先她一步扶住了她。
“不用跪了,折腾了一夜,你也累了,你和楚天好好休息一下。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等你们休息好,我们再上路。”
说完,魏苍然离开房间,他离开时的步伐慢了很多,好像已经没有力气迈步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宇文楚天会对他有着特殊的亲近之感,魏苍然这样仿佛能撑得起天地、容得下天地的男人,任谁都会心生敬爱之情。
午后,宇文楚天一觉醒来,体力恢复大半,魏苍然也收拾好了东西。
三人一同上路。
一路上,他们走得并不匆忙,清晨出发,傍晚便找客栈休息。宇文楚天和落尘还是以夫妻的身份住一间房,一来他不放心落尘的安全,二来太刻意的回避,更易引人猜疑。
入了夜,风又起了,魏苍然站在风中,看着远处的茫茫草原。
一阵平稳的脚步声靠近,他已猜到是谁,他微微侧身,目光直视着身边的宇文楚天,问道:“楚天,你这蛊毒是怎么中的?”
“……”
“如果我没猜错,你中的是夜枭的噬心蛊吧?”
“前辈听过此蛊?”
魏苍然点头道:“多年前江湖中不少门派的高手被噬心蛊所控,为得解药,不得不为夜枭杀人。濯光山中就曾有个弟子被噬心蛊所控,我亲眼看着他被疼痛折磨致死……如今你甘愿忍受蛊毒折磨也不肯服解药,可见你心存正义,分得清是非对错……”
其余的话他未多说,也未多问,似乎已经猜到宇文楚天不愿多说。
“我教你的那套调息之法可以使血脉逆转,对抑制这种蛊虫有些用处,你每日如此运气调息一次,多少会延缓蛊毒发作。”
“多谢前辈。”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问道,“前辈,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我们萍水相逢,您却屡次救我性命……”
“你是不是想问我,当年你父母有负于我,为何我对你毫无芥蒂?”魏苍然顿了顿,道,“若是说一点芥蒂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你终究是琳苒的儿子……”
提起这个名字,魏苍然向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些许感伤,些许惆怅,但没有怨恨之意。
他仰头,望得更远:“我从来没有怨过琳苒,因为我知道她当年并不是和宇文孤羽私奔,而是被人暗算,中了剧毒,是宇文孤羽救了她,还帮她找到了火莲,救了她的性命。”
“您是怎么知道的?”宇文楚天不禁惊讶万分。
他笑了笑:“琳苒失踪之后,我到处找她,有人说她和宇文孤羽私奔了,我起初相信,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可能,琳苒的性子我是了解的,她不是自私的女人,就算再爱,她也不会不顾整个陆家,不顾陆伯父的声誉。更何况,琳苒处事向来分得清轻重,她真心想和宇文孤羽离开,不会等到与我成婚之后才私奔……除非她亲口承认,否则任凭天下人怎么说,我绝不相信她会背叛我。”
宇文楚天默默地看着他,每每唤起“琳苒”两个字,他的眼中就会闪动着柔和的光,仿佛隔了二十年的岁月,隔了生与死的距离,也隔着深爱与背叛,她在他心中还是那个婚宴之上与他拜过天地、许过诺言的魏夫人,从未改变。
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深邃至此,包容至此?
宇文楚天没有继续问,魏苍然却继续说了下去,似乎那一段掩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的方式,再也掩埋不住:“我听人说她和宇文孤羽出现在裘翼山的医馆,我便去医馆寻他们……”
宇文楚天忽然想起,裘翼山说过他的母亲被人带走,而带走她的人似乎无意伤害她,以前他想不出谁会这么做,现在总算找到了答案。
“当年从裘叔医馆里带走我娘的人,是您吗?”
“不错。裘翼山虽然是神医,但武功平平,若是夜枭还想再加害琳苒,他根本无力保护。我是她的丈夫,保护她、照顾她是我应尽的责任。”
宇文楚天丝毫不觉惊讶,反而对眼前这个一身道袍,看似远离红尘的男人更多了一种莫名的情感。蓦然间,他的脑中萌生出一个疑问,他的母亲是何时怀上了他?是在离开陆家之后,还是在未离开陆家之前?
这个时间,似乎很重要。他不想去深究,可这疑虑就像是一点火星落入枯草,迅速燃烧,蔓延,直至整个草原都燃起一片熊熊烈火,将他所有的思绪都吞噬到灼烤的烈焰中。
魏苍然还在说着,而他只模糊听着……
“后来,宇文孤羽去苗疆久久未回,只让人送回火莲。琳苒解毒后日日忧心,我便派人去兰族打听他的下落,得知他欲带着圣女兰溪逃离圣域,被兰族族长诛杀。琳苒听到这个消息悲痛欲绝,但为了腹中还未出世的你,选择了坚强地活下去。”
听到魏苍然说到宇文孤羽带着兰溪逃离圣域,宇文楚天不禁神色一暗。
魏苍然看他一眼,又道:“我本想带琳苒回陆家,我们重新开始,可是她坚决不肯……”魏苍然笑了笑,笑容有些沉重,“她告诉我,她答应过宇文孤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回陆家,她要带着他的骨肉远离江湖是非,平静地活下去。我愿意为她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然而我终究给不了她想要的,我只能给她自由,让她去过她想过的生活。”
魏苍然似乎坚信他的父亲是宇文孤羽,他不明白魏苍然为什么毫无怀疑,但魏苍然不怀疑,必定有不怀疑的理由,至于是什么,他也不好细问。
魏苍然看出他的疑虑,苦涩地笑了笑:“其实,我和琳苒的婚宴刚刚结束,便接到消息,说濯光山出了大事,我当晚便连夜回濯光山处理,待事情处理完,我从濯光山赶回陆家时,琳苒已经失踪……”
宇文楚天心头燃烧的烈焰瞬间熄灭,仅剩下几颗仍不熄灭的火星,星星点点地存在,而这些星星点点的火星,也在他想起记忆中的父亲时,彻底熄灭,心绪也彻底平静下来。
“那么,魏前辈可知当年是谁下毒害我娘的?”
魏苍然微微蹙眉,道:“瑶华之水是夜枭秘制的毒药,是谁害她,显而易见。”
“我曾经查过,我娘在婚后三日从未离开无然山庄半步,夜枭的人要在陆家下毒不容易,若是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她中毒之后还能让陆家上下竟无一人知晓,太难了,除非下毒之人是无然山庄的人,而且是她信任的人。还有,我外公也不是生病,而是中了瑶华之水的毒,能给他下毒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楚天,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陆前辈和琳苒都没有追查,你又何必再追究?”
他看向魏苍然,目光锐利而又坚定:“听魏前辈的意思,您已知道是谁!”
他没有回答,有些时候,有些问题,沉默已是答案。
宇文楚天点点头,叹道:“外公中毒多年,对外只说自己身染重病。我娘在陆家中毒,外公不闻不问,我娘竟然也从不追究。她宁愿自己在外面漂泊,也不回陆家……这个人一定是对他们特别重要的人,让他们到死都愿意去维护。我以前已猜到了是谁,只是没有证实,我不想妄加揣测,今日见前辈也在为他隐瞒……我想,除了我的亲舅舅,不会再有别人。”
魏苍然沉吟许久,才道:“不错,的确是他。”
明明已经猜到,但从别人口中得到了证实,他还是惊得退后一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林峰是野心极大的人,他一心想要无然山庄成为江湖霸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外公对他心有忌惮,不得不将无然山庄交付于我这个外人。”
“所以,陆林峰希望我娘永远消失,如此一来,您便会心灰意冷,永远离开陆家,他便可以成为无然山庄真正的主人。如果我没料错,正是他为了以绝后患,找夜枭的人杀了我父母……可他又为何失踪?”
魏苍然看向越发暗淡的天空:“如今他已经失踪多年,怕是凶多吉少,过去的仇恨都已了结了。楚天,你继续追究只会让自己陷入仇恨中无法自拔,如果你父母泉下有知,相信他们更希望看到你放下过去,去过你真正想过的生活。”
“我真正想要的,就是夜枭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夜枭杀孽深重,各大门派和各大世家多次联合想除去夜枭,都撼动不了他们分毫,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做到吗?”
“我做不到,有人可以帮我。”
“宣国皇帝宇文越?”魏苍然淡淡地摇头,“他野心勃勃,志在天下,无瑕插手中原武林之事。”
“他总会有一统天下之日。他答应过我,我助他一统天下,他助我铲除夜枭。”
魏苍然看着他脸上自信的神情,看出他心意已决,不再多言,转头看向草原上牵着马悠然漫步的倩影,忽然说道:“我年轻时,也曾自以为可以结束江湖中各大门派的纷争与杀戮,可后来我发现,江湖自有江湖的规则,没有是非,没有对错,只有为了权力和欲望的孤注一掷,生与死,都是自己的抉择。等到我看透了一切,想与我心爱的人找一片这样的净土,看日升日落,过无拘无束的生活时,已经没有了机会……楚天,若是你只能有一种选择,你真正想要的是夜枭从此消失,还是和她在这片自由自在的草原上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宇文楚天一怔,不明白魏苍然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魏苍然走近一步,从他肩上捻起一根女人才会有的长发,他松手,看着被微风卷走的长发,道:“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后者。”
“我……”
“有些事可以掩饰,有些事……是掩饰不了的。”魏苍然的眼中没有丝毫的鄙夷,反倒蕴含着体谅地拍拍他的肩膀,“世俗礼法,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世界,你内心最想要的,才是属于你的世界……”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宇文楚天有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感动于他对爱情的执着,也感动于他浩瀚如海包容一切的心胸,同时他还有些伤感,为什么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情深,终究换不来一颗同样的心?
自从踏入江湖,宇文楚天始终认为这个江湖是没有人情的,即使有人帮他,有人救他,他也宁愿相信他们必有目的。就连孟漫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他也坚信孟漫必有所图。
但对于魏苍然,他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在他心中,魏苍然是他长辈,他的恩师,是他一生最敬佩之人。
远处广阔无际的草原,像是一片无垠的碧色海洋,风一过,掀起层层碧浪。落尘骑着马缓缓在青草间穿行,一袭鲜红的长裙在碧浪里格外炫目。
这是在中原永远不可能见到的景色,也是在中原永远没有的海阔天空。
风起了,落尘的黑发和红裙被风吹乱,宇文楚天走过去,为她披上披风。
“你和魏前辈谈完事了?”她笑着转身,红衣墨发,清波暗眸,雪白的肌肤在鲜红的丝绸下越显明艳,只是嘴角的一抹浅笑,便会让他别无所求。
“嗯,谈完了。”
他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走在松软的草地上:“你今天为什么穿红裙子,你不是最不喜欢红色吗?”
她朝着魏苍然背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确定他不会看见,双手立刻缠上他的手臂,头依偎在他肩上:“你早上不是说,想看我穿红色的样子吗?”
他笑了,那是从心底溢出的笑:“傻丫头,我想看的是红色的……嫁衣。”
“唉!你又不说清楚……”她也笑了,笑出了声,“你想什么时候看?”
他的耳边响起魏苍然的话:“你内心最想要的,才是属于你的世界……”他内心真正想要的,就是她。
“我想,现在!”
“现在?”落尘怔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拉起他的手,“那我们现在就去买吧。”
她拉着他走出草原,走上夜幕笼罩的长街。他们在街上一家家店铺找,一家家店铺问,可惜没有一家卖现成的嫁衣。
直到最后一家店也问过了,还是没有,宇文楚天不得不放弃:“算了,等过几日我们回到浮山,我让人给你定做一身。”
“那还要很久,我买布回去自己缝,这样能快点。”
夜风吹拂她鲜红色的衣裙,他侧身看着她与裙子一样红艳的脸颊,她已经累得气息微喘,脚步却一点都没缓慢,目光在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中急切地穿梭。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安静得有些虚幻的落尘,她变得那么真实,真实地属于他。
心中被一种沉甸甸的幸福填满,他不顾来来往往行人的目光,也装作没有看见街角处幽怨的注视,将她紧抱在怀中:“小尘,等你做好嫁衣,我们就成亲。”
她在他怀中用力地点头,等了这么久,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最后他们买了一匹红布和一大包各色针线,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客栈。他们在客栈的走廊遇到了刚回来的魏苍然,他轻轻扫了一眼鲜红的锦缎,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只说了句:“明日不急,休息好了我们再出发。”
可见他已看出他们今晚有得折腾了。
这一晚,落尘还真是不停地折腾,她兴奋地拿着红布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不时征求着宇文楚天的意见,问他裙摆要不要及地,问他绣什么在裙摆上好看,一会儿又问他袖口绣桃花好不好看。
他笑着点头,她白皙的脸颊透着粉红,比桃花还要娇艳。
她忽然想到什么,丢下一堆东西:“哥,我记得你很会画画的,你帮我画一下嫁衣的图案吧。”
“画嫁衣?”父母还在时,他曾每日跟着父亲学写诗作画,可自从父母离世后,他一心只想练好武功复仇,早已没了当年诗情画意的心境。可今夜想起她穿上嫁衣的样子,他竟有些手痒了。
他让小二拿来纸和笔,按照落尘描述的图样细细地描绘:“领口和袖口这里要踏雪寻梅图,衣摆要蔓藤缠绕,象征我们永不分离,最好再有一双蝴蝶起舞,双宿双飞……”
多年未静心作画,他起初有些生疏,画出的图案虽然也还可以,但笔锋总是不够流畅。落尘左看右看,摇头道:“袖口的梅花太清冷,还是换成木兰花好了。”
他换了一张纸,继续画,她探头过来看,发丝间有种木兰花的暖香,让他想起浮山上花团锦簇的木兰。
这一晚,他不知画了多少张图样,总之改了又改,画了又画,他越画越娴熟,花团锦簇,栩栩如生。直到一幅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嫁衣呈现在眼前,落尘忽然满脸失落。
“怎么了,不喜欢?”他问。
“不是,喜欢,很喜欢!可这么复杂的图案,我要绣多久啊,怕是日夜不停地绣,也要一年半载吧。”
见她急不可耐的样子,宇文楚天忍不住笑出声来,将她搂过来坐在他的腿上:“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
“我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她认真地摇摇头,认真地告诉他,“我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你!这两者的区别很大的。”
“哦?有什么区别?”
他明知故问,而她偏偏答不上来。有些感受真的很难言说,她想嫁给他,似乎有很多的理由,可真要说出个理由,好像又没有,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她的世界就像他画的这件嫁衣,浸染着最炽热的颜色,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
“别告诉我你想不起来!”他咬牙切齿地捏捏她的脸,一副她说不出就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样子。
她努力想,终于想到一个:“我想到了!嫁给你,我们就可以每天睡在一起,我就不用害怕梦魇了!”
“……”他的眼神比梦魇还可怕。
她立刻掰着手指细数着所有好处:“你能陪我看日落,我累了,你能背我下山,我冷了,你能让我取暖,我病了,你还能帮我治病,哦,对了,我无聊的时候,你还能陪我聊天。还有……”
“还有什么?”他意兴阑珊地听着。
“我想你的时候,就能看见你,不用再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天天想你想得心口疼。”
他的嘴角终于扬起好看的弧度,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还有……”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肩窝,“我喜欢你这么抱着我,喜欢你……”
她的唇轻轻刷过他弯起的嘴角,起初是似有若无的磨蹭,渐渐越来越深入。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窗外,双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搂住她的腰,让她靠得更紧,双唇重重地贴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感受他日渐悱恻的热吻,这种滋味就像是喝着蜜糖,甜得连吃一口玫瑰乳糕都觉得泛着酸楚。
结束了绵长的吻,他放开她:“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的嫁衣还没做呢。”
“明天再做也不迟,反正你一年半载是做不完的。”
提起这个她就泄了气:“要不你明天给我画个简单点的图样吧?”
“好!”
她脱了衣服与他一起躺在床上。赶了一天的路,她本就累了,刚刚忙着折腾嫁衣,没感觉困,现在枕着他的手臂躺在他怀里,她闭上眼睛便睡着了。
待她睡熟,宇文楚天为她盖好被子,缓缓起身,走出门外。
站在暗夜中,他对着屋顶问道:“你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吗?”
一个人影从屋顶飞身而落。婀娜的身姿摇曳着万种风情,绿色的长裙,极为简单的发饰,却显得干净利落,眉目间娇艳可人,眉心一点朱红,只是一个浅浅的笑,便是颠倒众生的美,正是孟漫。
这里是宣国,孟漫会找到他,让他多少有些意外,看来他必须重新评估夜枭的势力。
“几日没见,你们兄妹的感情倒是突飞猛进,这么快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你不远千里来这里,不是为了关心我们兄妹感情吧?”
面对着她,宇文楚天丝毫不见刚刚的温柔,只有一张比极北冬夜还阴寒的脸,她几乎怀疑刚刚在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他。内心的嫉妒被压抑到了极限,她冷笑道:“我是想看你演戏演到什么时候。”
他扬眉,语气是不变的冰冷:“我有必要在你面前演戏吗?”
孟漫深深吸气,压下心中的嫉妒之恨,换回讥诮的笑脸:“你不是在演戏?难道,你是真的想娶自己的妹妹?这要是让陆家的人知道,让你那些宣国的皇亲国戚知道,说不定我就真有好戏看了!”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他依然不动声色:“她不是我的亲妹妹!”
“不是?谁能证明不是呢?你死去的父母,还是你找遍苗疆都没找到的兰族圣女?”孟漫走近他,想要看清楚他冰冷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可惜,什么变化都没有,“你以为你说了,别人就会信?”
“别人信不信,与我何干?”
“那你自己信吗?你真的坚信你怀中这个千依百顺、任由你为所欲为的妹妹,是兰溪和别的男人所生,与你父亲毫无关系?你与她共赴云雨的时候,你就不怕在你身下婉转承欢的女人,是你的亲妹妹?”她知道自己在玩火,她已经在触碰宇文楚天的底线,弄不好会落得自焚的下场,可她偏要这么做,她就是想看他被激怒,愤怒到拿剑砍她,那至少证明,她在他眼中还有存在感。
他勾了勾嘴角,眼中终于有了情绪,一种不易察觉的鬼魅般的笑意,她从未见他如此笑过,一时间竟心跳凌乱。
“你一定要知道我心中所想?好,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他靠近她,俯身贴在她耳侧,缓慢而清晰地道,“我害怕,很怕,可我不管怎么害怕,我都控制不住想要占有她……每次拥她入怀,我总是欲罢不能……这世上除了她,任何女人都不能让我提起兴致。”
她在梦仪楼里见过的听过的不堪场面太多了,比这更过分、更污秽的都有,可是此刻听着这番不堪入耳的话从宇文楚天的口中说出来,她全身都在发抖,牙齿都在打战:“你,简直是,禽兽!”
他眼中的笑意更深沉:“受不了我做禽兽的事,以后没事儿就别来看戏了。”
眼睛灼烧得疼痛,孟漫咬紧牙,凝聚的眼泪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就是这样,温柔美好的一面只留给他的宝贝妹妹,面对她,永远都是这种冷酷和邪恶的面目,可不知为什么,他越是这样,她越抵抗不了他的吸引力,明知没有结果还疯狂地迷恋着,无法自拔。
宇文楚天瞥了一眼她泛红的眼睛,笑意收了收:“你来这里应该不是只为看戏吧,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平复了纷乱的情绪,她换回冷艳的脸:“我来这里是有任务要找你。”
“我最近几日没有时间,你找别人做吧。”
“别人做不了。”孟漫道,“而且这个任务你绝对有时间做。因为你要杀的人,现在正在濯光山上,你不是也要跟魏苍然去濯光山吗?刚好顺路杀个人,多方便。”
“要杀的人是谁?”
“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到了濯光山,需要你动手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语罢,她便飞身离开,只留下一张写着惊人数额的银票。
宇文楚天眉头紧蹙,不由得握紧了银票,他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在濯光山那么清静的地方杀人,不过他显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收好了银票回到房间,落尘还在熟睡,可她摆在地上的鞋子却换了位置。他不禁揉揉额头,为孟漫的难缠而头痛不已。所幸他最关键的几句话是在孟漫耳边说的,一般人的耳力听不到。
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把身边的人搂在怀里,身体亲昵地贴合,毫无间隙,可他还是害怕,怕这些时日所有的快乐和满足都是一场虚无的海市蜃楼,等到阳光出现,这些幻象都会消失,她还是他的妹妹,他还是她的哥哥,近在尺咫,却不能碰触。
落尘的睫毛微微动了动,自然地缩在他怀中,看似还在熟睡。
他轻轻吻了吻落尘的额头,极轻声呢喃:“小尘,我们不是亲兄妹,你相信就好了。”
“嗯,你说,我就信。”
过了卯时,他们才睡醒,魏苍然已打点好一切,也备好了食物,正坐在院子里独自品茶,看来已经等了他们很久,脸上却丝毫没有焦躁的神色。
一起用过早餐,魏苍然提议从招摇山的山路走。招摇山距离濯光山不远,翻过山峰,再过一条碧落河就是了,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不过山路险阻,不比平坦大道好走,中途也没有可以歇脚的客栈,到了夜晚,他们只能在山野中露宿。
宇文楚天有些迟疑,落尘却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山中空气好,风景好,我喜欢在山里过夜。”
于是,他们便选了崎岖的山路,一路颠簸走到深夜,找了个避风的山洞落脚。他们燃上火堆,猎好野味。炽火寥寥,香气四溢的烤雁肉鲜美可口,再配上宣国特有的烈酒,有滋有味。
宇文楚天又和魏苍然把酒畅饮,这两人平时看来一个清冷孤傲,一个与世无忧,都是少言寡语的性子,偏偏两个人到了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宣国的繁华,到泱国的暴政,从无然山庄的兴衰,到濯光山的江湖至尊地位,大有彻夜长谈的意思。
当然,不论他们聊得多么专注,每每落尘吃完了手中的烤肉,宇文楚天便会再递给她一块,顺便帮她擦擦手指上和嘴边的油渍。这时,魏苍然总会低头倒酒,好像什么都没留意。
在宇文楚天的照顾下,落尘很快就吃饱了,一个人站在山头看风景。层叠的山峰间一江碧绿色的水环绕,与碧水相隔的就是濯光山,巍峨耸立,层云环绕,倒真有种仙山的浩渺苍茫。
她正感慨于濯光山的浩淼,借着火苗闪闪烁烁的微光,她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硕大的黑影蹒跚着走来,越走越近,似乎寻着火光而来。她定神细看,竟然不是野兽,而是一个人,身上穿着厚重的盔甲,所以看着比平常人硕大。
走到与她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时,那人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可他还是不肯放弃,沉重的身体还在艰难地向着火光挪动,好像朝着生命中最后的一丝生机挣扎。
她走到他身边,才看清他穿的是泱国的盔甲,脸上虽满是血污,隐约也能看清他分明的五官。这个人很年轻,面容英挺,想来应该是泱国的军人,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她伸手为他把脉,原来他不仅有一身的外伤,失血过多,而且还中了毒,毒气蔓延四肢百骸,以致全身无力。幸好,他遇到她,否则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他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双唇开合已说不出话,只有一双求生的黑眸死死盯着她。
她笑着抚慰他:“你的伤势不重,中的毒也容易解,没有性命之忧……”
男人这才缓口气,手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无力地垂下。模糊中他感觉有人喂他服下苦涩的药丸,之后他便有了知觉,能清晰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帮他擦拭伤口,他还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
“这盔甲上刻了个‘萧’字,不知是不是他的名字。”是救他的女子的声音,如山间流水般轻灵逸动。
“是姓氏,应该是泱国萧家军的将士。”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沉静而淡定。
“哦!哥,我们带着他一起下山吧。”又是那女子的声音。
“不必了,他的伤势已无大碍,很快就能醒来,可以自行下山的。”这个男子的声音年轻许多,清冷而淡然。
“可是,万一再有人来追杀他呢?”
“就算有人追来,他也可以应付,我们走吧。”
身边的人渐渐远去,后来听不见车马声,男人又休息了一会儿,尝试着移动一下身体,不想稍一用力便坐了起来,除了伤口有些撕痛,毫无异样。
他起身追到山边,只见一辆马车从山路驶下,很快便只剩模糊的影子。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还残留着女子温柔的温度和让人安心的味道……
她是他的绝地逢生,她是他血腥杀戮中第一次触及的芬芳,他模糊中没有看清她的容貌,只记得她白衣如云,黑发如雾,有着最动人的声音,还有,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那是萧潜永远不会忘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