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信难——
作者:叶落无心      更新:2021-10-29 13:40      字数:12837

“不是我不想给他三分钟,我怕给了他三分钟,我就再没有勇气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他。”

知你如我,情深不负

相信难

之后的日子,我们仍一起吃饭,聊天,讨论我的课题研究进展。他越来越忙——课题研究进展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教授给他的压力很大。我也忙,藤井教授给我安排了正式的课题——研究如何靶向性杀灭人体内的肺癌细胞。藤井教授对这个课题非常重视,每周都要求我向他和项目团队汇报最新的研究结果,讨论研究计划。

我们经常在深夜不约而同站在阳台上拼命揉额头,然后,他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他笑。我有种错觉,我们穿越了时空,回到恋爱之前的那段时间,恢复了那种纯洁的感情。

当然,他有时也试图与我发生点进一层的关系,但他从来不勉强我,偶尔摸摸我的手,有意无意地碰触一下我的身体,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他便不再有任何逾越。我知道,他怕惹怒我,也怕伤害我,所以只好耐心等着我慢慢习惯,适应并接受我们之间尴尬的情人关系。

其实,有时候我更希望他再强硬一点,像以前一样热切地吻我,不给我任何反抗余地地索取和侵占……我很想知道,那样狂热的爱是否能融化我心头的冷,点燃我的热情,是否能让我感觉到我对他的爱依然热烈……

然而他没有,一次都没有。就连我午睡,他也只敢悄悄坐在我床边,摸摸我的头发,指尖眷恋地触摸一下我的唇。我醒来,睁开眼睛,看着他退开一定的距离,告诉我:“你的幻灯片和报告我帮你改好了,好好讲,我标了红色的地方全是重点。还有,教授可能问的问题和答案我也帮你整理好了,你可以参考一下。”

“师兄……”我不知道什么话能表达我的感动和酸楚,“谢谢!”

他自然地揉揉我的头发,又捏捏我的脸:“你居然谢我!”

我没躲也没避,仰头看着他:“你真的喜欢我?”

“能不能不问这么俗的问题?”

“我漂亮吗?”

“还有更俗的吗?”

我认真想了想:“你有房吗?有车吗?你家有多少钱?”

他笑了,开怀大笑。

我说:“我等你。”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不是非要你抛弃她,我只是等你,等你能自己做决定。”

叶正宸轻轻捧起我的脸,他掌心的温度还是记忆中那般滚烫。

我浅浅一笑:“三年,也不算很久。”

叶正宸猛然放开我,起身:“我去找喻茵。”他坚定地说,“不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让她回国……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师兄?”

我想阻止他,可他的态度无比坚决:“这件事情,我一定能解决。”

我知道他解决不了,如果能解决,他也不会等到今天。我一个下午都忐忑不安,直到喻茵打电话给我,很诚恳地表示要和我谈谈,约我在学校里的一间咖啡馆见面。我隐约猜到了什么,果然,十几分钟后,叶正宸回来了,他说给喻茵买好了飞机票,后天早上回北京的。

我知道完了,喻茵一定不会放过我,搞不好会拿硫酸泼我,言情小说都这么写。

比起商业区的咖啡馆,校园里的相对安静些,客人也不多,虽然也有许多学生在里面看书、上网、写报告,但都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我和喻茵点了两杯latte,选了一个靠近窗子的位置,坐下。

她的脸上仍然带着最浅淡的笑意,眼光落在我手腕上的表扣上,无喜无忧也无怒。我低头喝咖啡,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有时候真佩服他……”喻茵的语气中真有几分佩服的意思,“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能掌控在手心里。”

鉴于我目前第三者插足的身份,做人要低调,我低眉顺目地说:“很抱歉,我是其中最蠢的女人,蠢得连他有未婚妻都不知道。”

“未婚妻?”喻茵听到这三个字,忽然笑了,“未婚妻?他告诉你的?”

我惊讶地抬头:“不是吗?”

她没有回答,可是那轻蔑嘲讽的笑容明显告诉我:当然不是。

我又糊涂了。难道叶正宸骗我?不,他不会的,这次一定不会。

喻茵问我:“他是不是告诉你,他从来没爱过我,我们的婚约是家里逼他定的,他迫于无奈不得不接受?他是不是还说,我喜欢他,纠缠他?”

我点头。难道这不是事实?

“你信吗?”她讶异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白痴,“你相信他不爱我还要跟我订婚?你也相信我明知道他不爱我,明知他爱的人是你,还要不知廉耻地缠着他……你不觉得这种谎言很荒谬吗?”

“我相信他,他不会骗我。”

喻茵笑得更开心,笑得我的心越来越慌乱。

“你知道吗,他大学不只主修临床,还修过心理学专业。他可以通过别人的言行举止读出他们的内心世界,也可以随意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和举止,让人无法通过他的表情读出他真实的情绪波动,他还可以把谎言说得连测谎仪都测不出来……”

我傻了,她确定她说的是叶正宸,不是特工?

咖啡混合牛奶的香气漫过鼻翼。

凌凌说latte不苦,我低头品了一口,满口浓郁的苦涩,但我喜欢这种苦涩,它能提神。

我也学过心理学,我岂会不明白什么叫“心理暗示”,岂会不明白喻茵这个女人有多厉害。

我放下咖啡杯,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咖啡的香。

“他的谎言能瞒过测谎仪又能代表什么?”

先不论喻茵的话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就当她说的全是真的,测谎仪毕竟只是仪器,它感觉不到爱,感觉不到疼,更不会感觉到他拥抱的温暖。我不是仪器,我是人,我有感觉。

喻茵勾勾唇,再无笑意:“你既然相信他,我也无话可说……”

我也不想和她继续玩这种心理游戏:“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问吧。”

“叶正宸骗我,我能够理解……可你为什么要帮他隐瞒?你完全可以在第一次来便利店时对我兴师问罪,告诉我叶正宸是你的未婚夫,让我离开他……你为什么不说?”

喻茵怔了一下,之后幽然一笑。

“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朋友……但我知道你没有,你来便利店买东西,你开车撞我,去医院照顾我,你带我去你家喝茶……这些事情都不是偶然。”我缓了口气,待自己平心静气后,接着问,“你为什么放着光明的大道不走,要绕阴暗的小路?”

她垂首尝了一口咖啡,往咖啡里面放糖,一勺接着一勺,我数不清她放了多少勺。当我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她将一个档案袋放在我面前。

我看着它,就像看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定时炸弹。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坚信自己不论看到什么都能镇定,可是,当我打开文件袋,各种签证文件、银行协议、手机协议……那些写满了“夫妻关系”的纸张一一散落,最后,鲜红得宛如滴着血的结婚证书在我剧烈颤抖的手中展开,上面贴着他们的照片,写着他们的名字,还有他们的结婚日期——正是叶正宸回国的那段时间。

我木然地靠在椅背上,脑海里像经历了地震,什么都毁灭了,徒留一片废墟。

没有眼泪,没有愤怒,人悲伤到了极致,就会变得麻木。

一双紫色的高跟鞋出现在眼前,纤长的腿缓缓屈下,喻茵一页页拾起地上的文件,放进文件袋。

我张开嘴,试了很多次才发出声音:“这些都不是真的,我不会相信。”

“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点,你就继续相信他吧。”喻茵拾起东西,站起来。

我抬头,蒙胧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喻茵似乎在笑。临走前,

她还留下一句话:“我知道他喜欢你,为了你他什么都敢做,可我不会和他离婚,总有一天他会回头……”

记不清过了多久,我走出咖啡厅。

夜幕降临,我的眼前全是黑暗……

手机响了,我在包里翻了好久才找到电话。电话是叶正宸打来的,他说带我去吃晚饭。我没有回答,他当我默许了,直接说:“我在楼下等你。”

医学部的大门前,一个人笔直地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比银杏树还要笔直。他的目光锁定在我身上,夜风撼动不了他,只能不安地撩动他的衣襟。

不用去细看,我已看出是谁。我走向他,走到他面前。细碎的星光中,他的轮廓很模糊。

心口一阵刺痛,我伸开双臂,抱住他,脸埋在他温热的胸口。片刻的惊讶后,叶正宸伸手拍拍我的背:“怎么了?藤井又骂你了?”

我在他怀中仰起头,轻轻摇了摇。喻茵没说错,他很会把握人的内心世界,这样的男人最让女人无法抗拒。在银杏叶的清香里,他把我拥入怀中,一个浅吻印在我的眉心。

白色的月光落在他的笑容上,其中溢满了兴奋的期待。我笑了笑,觉得不够,又笑了笑。

“回来的路上,我不断问自己。我爱你的底线在什么地方……”

他不懂我在说什么,专注地听下去。

“你有未婚妻,我可以原谅,可以等你;你和她上过床,我也可以当你一时冲动;哪怕你爱过她,我想,我也不会怪你。可有一件事,我不可能原谅——”我怕他听不清楚,刻意缓慢地说,“你是个有妇之夫。”

他的笑容退去,惨白的不知是月光,还是他的脸色。

我等着他解释,等着他坚定无比地告诉我,他和喻茵,没有关系。

这一次,他沉默了。在我最希望他骗我的时候,他反而不骗了……

“为什么不说话?”我看着他,紧紧抓住他的手,“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告诉我你们没有结婚。”

只要他说,我就信。我可以当那本结婚证书是伪造的,那些协议都是伪造的,只要他说一句:“我没有结过婚。”我真的信。

“你见过喻茵了?”他问。

“是的,她说的是真的吗?”

他沉默了。在他的沉默中,我的世界天塌地陷。

“为什么要骗我?”我松开手,踉跄着退后一步,“你让我相信你,我什么都相信……”

他轻轻摇头:“我承认我隐瞒了你很多事,但我没骗你。”

“有区别吗?”

他望着地面,沉吟良久,才抬起头看着我:“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也不可能挽回你了?”

“不可能了。”就算我再爱他,也不可能做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早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他的嗓音非常低沉,“我不应该赌这一次……”

“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不想。

我原以为,我亲眼看着他走进喻茵的家,看清了现实的残酷,最伤心也不过如此。

我以为喻茵是他的未婚妻,心疼得像是裂成了碎片,我以为再不会有什么事能让我比这更痛了。然而,我太低估他了,比起这番话,之前的痛苦根本称不上“痛苦”。

真的称不上。与一个你最爱、最相信的男人口口声声只爱你一个人,却不能和你在一起相比,还有什么称得上痛苦?

我默默离开,他没有纠缠和挽留,只问了我最后一句:“你能原谅我吗?”

“能。”我告诉他,“等你死的时候。”

这段感情以最丑陋的方式彻底结束以后,我再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大哭一场,发泄出心里的愤懑,可眼泪就像干涸了,一滴都掉不下来。

叶正宸没有再找过我,但有时我会收到陌生的e-mail,没有正文,没有署名,附件里存着关于我研究的抗肿瘤细菌的最新资料,某些重点地方标了红色。我下载下来,细细地读。

我还收到过东京寄来的包裹——leonidas的现制巧克力,包裹上没有邮寄人信息。可可脂仍丝滑香浓,但我已吃不出甜味。

还有一次回家的途中,我的自行车链子断了,我推着车子走回公寓,用了整整一个小时。第二天,我问清楚哪里有修车的地方,正准备推着自行车去修理,却发现它已经被人修好,连不太灵敏的刹车闸也被修好了,很多磨合处还加了润滑油……

我当然知道是谁做的,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挽回,想补偿,还是已经习惯了对我好,就像我已经习惯了接受这种好?

大脑被太多想不通的问题纠缠着,我站在细菌培育室里看细菌,恍恍惚惚,忘了时间。等我发现对面楼里的灯灭了,我才想起看表,竟然凌晨一点了。我从实验室走出来,脱下防护服,站在电梯门口,整栋楼里死气沉沉的,不时飘过消毒水的味道。

我用双臂环住胸口,背后似有一阵阴森森的风。电梯到了,门打开,我急忙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又退回原地,因为我看见一身白大褂的叶正宸站在里面。白色穿在他身上永远是那么神圣,与阴森的黑夜格格不入。

我深深地望着他,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一个人,明明站得很近,迈出一步就能站到他身边,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电梯门就要合上的一刻,他快速按住了“开门”键,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期待。

我不动,他也不动,我们维持着等待的姿势。

我看着他手腕上的表,黑漆漆的海鸥表,秒针在一下下跳动。我悄悄把手放到身后,拉了拉袖子,盖住手腕上的手表。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直到电梯尖锐的警示音响起,五声、十声……声声刺耳。他松开手,沉重的门在我们面前关上,如同沉重的命运之门,关闭了就再也不会开启。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捂住脸,决堤的泪水从指缝里涌出。不是我不想进去,我怕自己进去了,会控制不住告诉他:我想他。

我想抱着他,哪怕仅有一秒钟。

电梯又一次打开,我放下捂住脸的手,走进去……

等我看见他站在电梯里时,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出去,来不及擦眼泪,更来不及用袖子遮住手腕上的白色手表。我退到最里面,低着头,抵着角落站着。

电梯在下坠,心也跟着下沉,沉得见不到底。

“你的脚还疼不疼?”他问,没有表情。

“不疼了。”我答,也没有表情。

电梯门打开,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

他追上来:“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万一……”

“你放心,不会遇到比你更坏的人。”我绕过他,走到大门口。透过半透明的玻璃,我隐约能看到他的影子,他还站在那里,看着我的背影。

我们默然而立,不足两米的距离。

“丫头。”叶正宸的声音随着暖暖的夏风掠过,有些飘忽。

我咬紧牙,握紧拳头,却还是忍不住回了头。看着眼前的男人,我忽然觉得他好陌生。曾经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懂他,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不管多少人说他风流成性,我都相信他是个好男人,我死心塌地地爱着他,然而,我现在有些不确定了,我已经分不清他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机会?”我苦笑,作为一个有妇之夫,他还想要什么机会,“偷情

的机会?你还没偷够吗?”

我刚要走,叶正宸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我和喻茵的关系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爱过喻茵。”

“不爱她?那你为什么要娶她?”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竟有了些期待,我真的希望他能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要他说,我就信,可他出口的半句话竟然是:“我会跟她离婚……”

“离婚”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淡若轻风,落在我耳中却沉如巨石。

“你!”

“等我……”

这是我跑进黑夜前,叶正宸说的最后两个字。绵长的两个字像一团细丝,紧紧勒着我的喉咙,让我有种随时会窒息而亡的感觉。

一路上,我骑着自行车在前面,他的车一直跟在后面。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有好几次,我差点就跳下自行车奔过去,告诉他我可以等,可我没有。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等,等来的结果又是什么。

夜寂静而漫长,隔壁的灯一直亮着,幽幽的光从阳台上漫过来。我呆坐在地板上,听见墙壁另一边传来低沉的音乐:“听你说声爱我真的好难,曾经说过的话风吹云散……站在天平的两端,一样的为难,唯一的答案,爱一个人好难……”

满墙的“正”字在我眼中越来越模糊,我抬起手,手表上白色的海鸥图案还是那么明亮……

我们只隔着一道墙,只要我说“我爱你”,他一定听得见。然后呢?我该怎么做?

我脑子一热,去论坛上发了个帖子:“我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很

爱,很爱。他说会离婚,让我等他……我该怎么办?我可以等他吗?”

不到一个小时,下面已经有了很多条回帖。有些让我悬崖勒马,也有些人让我洁身自好,更多人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贱货”两个字还算骂得委婉含蓄的,最让我郁闷的是连累叶正宸被骂,而且被骂得特别难听,我又发神经替他解释:“你们不要骂他,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不是玩弄我,他是喜欢我的……”

结果,下面一连串回帖让我见识了中国文学的博大精深。在我准备删了帖子的时候,有一段回帖出现在页面上。

“我可以理解你,尽管你确实做错了……已婚的男人很懂女人,很浪漫,会甜言蜜语,如果再加上一点修养、金钱和个人魅力,女人自然难以抗拒。然而,对成熟的男人来说,妻子永远是妻子,情人永远都是情人……不管他现在多么信誓旦旦地说爱你,都是暂时的。等到激情退却,他仍然会回家,继续爱他的妻子和孩子……苦果只有你一个人承受……”

我一遍遍读着这段话,直到屏幕上出现一个经受过丈夫背叛的女人留言,讲述了一段她的亲身经历。那个女人说,当她亲眼看见自己的男人出轨时,好像天一下子塌了,整个世界全都毁了。她想过自杀,却放不下父母;她想过离婚,又不想孩子失去父亲。她整夜整夜不睡觉,坐在沙发上等她的丈夫回家,可他丈夫即使回来,身上也带着那个女人的香水味。她还问我有没有经历过那种疼——燃着的烟烙在手心上……她试过。比起默默忍受丈夫和别的女人私会,那点疼根本算不上什么。

看完这段留言,我去楼下的二十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包烟。我拆开粉色的烟盒,用指尖夹出一根纤细的香烟,纯白色的烟散发着薄荷的清香,一如他的味道。

点燃香烟,我深吸了一口,颤抖着把燃着火星的烟放在掌心处,用力按下去……嘶嘶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皮肉烧焦的味道。

很疼,疼得汗水湿透了衣服,比叶正宸跟我说分手时疼,比知道他和喻茵同居时疼……为了不让隔壁的人听见,我死死地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等到疼痛缓解了一些,我坐在电脑前回复了那条留言:“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他会回头的。”

手心疼了一整晚,直到天亮。我刚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隔音效果非常不好的墙壁那边传来了喻茵的声音,她说她在中国物产店买到了四川的麻辣火锅料,还买到了神户的肥牛,还有蒙古进口的羔羊肉。

我握紧受伤的手,却只感觉到胸口撕裂般的疼痛……那个留言的女人说得没错,和有些痛比起来,这点烫伤确实不算什么。

在这个房间继续待下去,我一定会疯,于是我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门。

逛了家乐福,逛了药妆店,逛了sports店……我累得脚都软了,才晚上六点。我还是不想回家,于是跑去一间居酒屋喝酒。电视上失恋的人都会喝酒,可见酒精可以麻醉自己,让人遗忘痛苦,我不知道有没有效果,所以想试试。

效果一点都不好,我喝了整整一瓶梅酒,眼前还是叶正宸和喻茵在家里热热闹闹地吃火锅的情景。喝到第二瓶,我竟然想到喻茵晚上会留宿在叶正宸的公寓,还有,那堵墙,那堵不太隔音的墙……

喝到晚上九点多,两瓶梅酒见了底,我还是不想回家。前几天凌凌去别的城市开会,也不知道回来没有,我翻出电话试着打给她,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听,我锲而不舍地打,终于,电话接通了。

“您好。”一个非常让人遐想的男人声音,淡而不冷。

我一怔,又看了一遍手机屏幕上的电话号码,显示的“凌凌”没错啊,难道我真的喝多了?对方似乎感受到我的惊讶,解释说:“凌凌在浴室,她让我告诉你,一会儿打给你。”

“哦,不用了,我没什么事,改天我再打给她。”

挂断电话我才反应过来,浴室?浴室……

这年头,都流行速战速决吗?

我飘飘忽忽,脚下一深一浅地走回家。经过叶正宸的门口,我无意间从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淡绿色的窗帘合着,映出两道半重叠的人影。

可能那幅画面太和谐,我看得有些痴了,许久,才扶着墙壁,走到自家门口。我把手伸到包里摸了好久也没摸出钥匙,我气得把东西全都倒在地上,跪在地上一样一样地找。

终于找到了,我摇摇晃晃扶着墙壁爬起来,正欲开门,隔壁的门开了,叶正宸站在门口看着我。我急忙装作蹲在地上捡东西——很幼稚,不喝酒的话我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你又喝酒了?”他的语气有些阴森,隐隐透着恼怒。

我抬头,想看清他的表情,可眼前太模糊。我揉揉眼睛,揉出来的竟是一滴滴液体。然后,我又幼稚地装开门,钥匙却在手中发抖,试了好多次都插不进钥匙孔。我越是心急,钥匙越插不进去。

一股力量袭过来,他抢下我手中的钥匙,为我打开门。

“谢——”

我话还没说完,他直接把我推进去,回手锁上门。

“丫头……”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的呼唤格外动情,连被酒精麻痹的心都有了强烈的感觉。我靠着墙壁慢慢缩到墙脚,慢慢蹲下去,用膝盖抵住心口。

叶正宸在我面前蹲下身子,手放在我的头顶,不轻不重,掌心的炙热穿透了发丝:“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他的声线带着颤音,比我的还要颤。

有句话,不是喝醉了我一定不会说,死都不会说,可我喝醉了,醉得胡言乱语。

“师兄,我求求你,别让她在这儿过夜……我受不了……”我咬着自己的手指,哭着往角落里缩,“太疼了,疼得受不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一沉,一把拉过我的手,死死地盯着我的手心:“你……怎么弄的?”

混着酒精的热血直冲大脑,心理防线在那一瞬间崩溃,感情如决堤的

洪水倾泻而出,把理智冲散。我仰头望着他,滚烫的泪水悄然滑下……

他避开我的视线,起身打开房间的灯。

我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他的表情那么清晰。我看见他对着我一片狼藉的房间微微蹙眉;看见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半支烟时,眉头蹙得更紧;我还看见,他从我的床上抱起笔记本电脑,对着骤然亮起的屏幕,怔住了……

我思维迟钝,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睡不着,抱着笔记本电脑看回帖……

“别……”我想去抢电脑,可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网页上堆积如山的留言把我彻彻底底出卖了。

“我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很爱,很爱。他说会离婚,让我等他……我该怎么办?我可以等他吗?”

“你们不要骂他,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不是玩弄我,他是喜欢我的……”

“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再给他一次机会吧,他会回头的。”

……

眼泪从脸上一串串滑落。

叶正宸突然把电脑往床上一丢,托起我的脸,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吻上我,唇一罩下来就是天翻地覆般的蹂躏,固执强势的舌尖闯入我因惊讶微张的口中,势不可当地深入,再深入,似乎要把这段时间压抑的热情全部释放出来。

我放弃了挣扎,是无力反抗,也是不想反抗。我承认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天知道我有多思念他怀抱的温度,我有多想念他唇齿间的味道,我有多怀念和他谈恋爱的日子。那时候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腻在一起,即使在喻茵的注视下。

一想起喻茵,什么热情都冷了,我用力挥开他落在我领口的手,从他的怀抱里挣脱。

叶正宸深深地看着我,黑眸里还跳动着欲望的火焰:“我们别再彼此

折磨了,我知道你根本放不下我。”

“怎么样才是不折磨?做你见不得光的情人?”我坚定地摇头,“你回去吧,喻茵在等你。”

他急切地张口,想要反驳什么,然而片刻的停滞后,又把差点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长发,充满眷恋:“丫头,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你什么,以我目前的处境,我说让你等我,太自私了……可我希望你再信我一次,等我恢复自由的时候,我一定娶你。”

我不知道隔壁的女人是否能听到,如果听见了,又会作何感想?是否和我一样,有多深的爱,就有多深的恨,多深的痛?

长久的沉默后,我给了他答案:“你是有妇之夫,我没办法答应你任何事。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打扰我。”

叶正宸走后,我胃疼如绞,捂着嘴跑进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红色的梅酒溅在白色的洗手池上,血一般鲜红。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坐在洗手间的地上吐胆汁,根本没力气接电话,可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看打电话的人那么执着,我硬撑着爬出洗手间,伸手抓过地上的包包,摸出电话。

手机上显示的是国内的号码,如果我没记错,是印钟添的手机号码。记得刚来日本的时候,印钟添经常打电话给我,或者在网上给我留言,自从我告诉他我交了男朋友,他再没主动联系过我。

“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精神抖擞。

“小冰……”他顿了顿,问我,“你在日本忙不忙?”

“还好,最近有点忙。”

“能不能抽时间回国一趟?”他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凝重,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手开始发抖,电话都快要拿不稳了。

“薄叔叔,刚刚动完手术……”

我顿觉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这段时间,我每次打电话回家,妈妈和爸爸的声音都很平静,简单问问我的近况就迫不及待挂了电话。我因为心情不好,也没有多余的心思胡思乱想。

“他得的什么病?”我急忙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回来再说吧。”

如果是一般的病,我父母不会瞒着我,印钟添也不会让我回去。

“有没有生命危险?”我不断地默念:没有,没有,一定没有。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暂时,没有。”

印钟添的一句“暂时没有”,像地狱的钟声一样恐怖。

“我现在就买机票。”

我立刻挂断电话,查航空公司的电话,我订了最早的一班飞机——第二天早上十点。这时候,我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见了什么都往我的行李箱里塞。

凌晨四点,我收拾好东西,拖着行李箱出门。经过叶正宸的门口,我看了他门上的名字一眼,缓缓放下行李箱,按了他的门铃。

门打开,门口站着一身红色睡衣的喻茵。她的衣服真红,红得刺眼。

“有事吗?”还是浅淡的微笑。

“叶正宸在吗?”

“他还在睡觉,需要我叫醒他吗?”

天刚蒙蒙亮,远处全是雾气,一片蒙胧,树也蒙胧,湖也蒙胧。

“不用了,谢谢!”

我坐第一班前往国际机场的大巴去了机场。这个国家,这座城市,这栋公寓,我再不想回来……

换登机牌的时候,服务人员提醒我:“你没有办理再入境手续,离开之后,需要再次办理签证才能入境。”

“我明白,没关系。”

还有两个小时才能登机,我坐在椅子上打电话,把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凌凌、秦雪、冯哥还有李凯……

最后一个电话,我拨给了叶正宸。电话响了一声,我便后悔了,正要挂断,那边接通了。

“我要走了……”

“丫头?”我听见电话里的他重重地出了口气,接着问我,“你要去哪?”

“さよならは(再见)。”这句话在日语里是“再见”的意思,日本人只在一种情况下会说这句话,那就是确定两个人永远不会再见。

广播正在催促某航班的乘客登机,我听到叶正宸说了两个字:“等我——”

我挂断电话,却一直握着手机。

我在机场度过了一生最漫长的两个小时,我害怕看见他,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航站楼的大门,每看到一个匆匆而来的人影,心都会收紧。

登机时间到了,我走向登机口,工作人员检查我的登机牌时,他来了。我看了他最后一眼,很多次午夜梦回,我都会想起他那时的样子:他的脸上都是汗,衣服也被汗水打湿了,他拼命挤过人群,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

“薄冰,薄冰……”我第一次听他喊出我的名字,才发现我的名字透着深切的寒冷。

我接过工作人员递给我的登机牌,走进登机口,他想要追过来,却被几个工作人员合力拦住。

“薄冰!”他顾不上别人的眼光,焦急地喊着,“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我手中的行李如千斤巨石,我提着它,步履维艰。

“你给我三分钟,我跟你说真话……三分钟,只需要三分钟。”

这是他最后的要求,而我,没有给他。

后来,我常常会想,如果我再给他三分钟,他会告诉我什么,但我想

不出来。

飞机在跑道上呼啸而起。大阪,这座让我尝过最甜和最苦的滋味的城市,渐渐在我眼前变小,最终埋葬在一片碧蓝的汪洋之中。

之后,汪洋越来越模糊,淹没在我的眼泪里。不是我不想给他三分钟,我怕给了他三分钟,我就再没有勇气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他。

伴随着剧烈的颠簸,飞机终于降落在中国。我推着行李车走到出口,第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接机口的印钟添。他一点都没有变,和记忆中一样西装革履,儒雅沉静,而我已不是离开时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丫头。

眼中凝着泪水,我急切地奔向印钟添。越是心急,行李车越是执拗地不肯前行,我干脆丢了行李,跑到印钟添身边。

“我爸爸到底怎么了?”我的声音颤抖而尖锐。

他无言地看了一眼我红肿的眼睛,把我的行李车推到旁边,缓缓取下车上的行李箱。他越是不说话,我心中的恐慌越是蔓延。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袖,近乎恳求地问:“你告诉我吧,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握住我的手,叹息一声:“我带你去医院,路上再说吧。”

从机场去医院的路上,印钟添告诉我:“薄叔叔得了淋巴瘤,病理化验的结果刚出来,ii期。”

我的脑子里轰隆一声,整个人都蒙了。

我用力掐自己的手臂,希望能将自己从噩梦中唤醒,可无论我怎么掐,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印钟添。

印钟添安抚地搂住我的肩膀,告诉我:“小冰,你不要太担心。医生说,癌细胞没有扩散到其他器官,放射性治疗或者化疗的治愈率很高。”

我努力在一片混沌的大脑里搜寻着关于淋巴瘤的信息,除了想起这种癌症的五年存活率很高,但老年人和孩子的存活率低,生存周期一般只有五至十年,剩下的就是一片空白。

印钟添不停地安慰我:“小冰,你应该知道,现在医学发达,癌症已经不是必死的绝症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癌症的存活率有多低,我才不敢期待这样的幸运。

癌症!这是我每天都要看上数百遍的词汇,以前它对我来说只是个专业词汇而已,此刻它却像传说中的魔鬼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把我啃得尸骨无存。

车轮驶过尘土飞扬的街道,终于停在南州市人民医院的门前,车还没有停稳,我已冲下车,跑进医院。我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根本分不清方向,最后印钟添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一间病房。

病床上,脸色灰白的爸爸正在浅睡,瘦削的身体蜷缩着,眉心的皱纹上积满了病痛的印记。

我记忆中的爸爸高高瘦瘦,笑起来总是那么温柔。我还记得他送我去机场那天,一手提着我超大的行李箱,一手揽着我的肩膀叮嘱我:“到那边好好照顾自己,没有钱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寄。”

不过一年时间,他已瘦骨嶙峋,似乎连站起来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见声音,爸爸睁开眼,一见到我立刻挣扎着坐起来:“小冰?你怎么回来了?”

胸口憋得无法呼吸,我扶着床,拼命地喘着粗气,接着眼前天旋地转,一片漆黑,我听见有人喊我“小冰”,是妈妈哽咽的声音。

我努力伸手去抓,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抓到的都是黑暗。

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躺在病床上,印钟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陪着我。

输液瓶高高悬在半空,冰冷的液体顺着滴管流进血液中,一滴一滴,就像眼泪,缓缓流进我的血液中。

见我醒了,印钟添倾身坐近一些,问我:“你想吃点什么?”

“担担面。”伤心也是需要力气的,所以我急需补充更多的力气,“我要一大碗。”

“好,我马上去给你买。”

那天晚上,我坐在爸爸的病床边吃了好大一碗担担面,连面汤都喝干净了。

爸爸心疼地望着我,感叹:“你怎么瘦成这副样子了?是不是日本的东西吃得不习惯?”

我用尽全力挤出笑脸,说:“日本的饮食毕竟不同,教授还压榨我,我能不瘦吗?还是祖国好。”

爸爸心疼地摸摸我的头:“是啊,哪里都没有自己家好。”

“爸爸,我不想回日本了,我想留在南州工作。”

爸爸想问什么,犹豫了一下,说:“你想怎么样都随你。人这一辈子很短,一定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或许只有当生命进入倒计时,我们才会后悔自己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不想做的事情上,而想做的事,哪怕是一次简单的旅行,也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不想自己后悔,为了所谓的修士学位,把时间浪费在不知道能不能养活的细菌上,更不想浪费在和别人的老公纠缠不清上。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陪着爸爸,帮他对抗身体里的癌细胞。

第二天,我请季师姐帮我办理了退学手续,把我留下的东西处理了,她没有提及任何人,我也没问她任何有关叶正宸的事。

后来,我在人民医院的肿瘤科做了医生,肿瘤科是一个不断有人进来,几乎没有人出去的地方。我送走过很多人,送他们去了天堂;我也挽留住很多人,看他们出院时兴奋的样子,我终于明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人在忙碌的时候总是容易遗忘。我在忙碌中渐渐忘记了许多日本的人和事,快乐的、伤心的,都淡忘了,只有看见手表上的“宸”字时,心还

会被扎疼,但也仅仅疼一下而已。

三年,当初被叶正宸一遍遍提起时,我总以为太漫长,不敢去期待,而当手腕上的表针在忙碌中一圈又一圈地旋转,日历在生存与死亡的挣扎中被一页一页撕去,恍然看见日历上的时间时,我才发觉,一千多个日夜并不是特别漫长。

这三年里,我似乎忙得天旋地转,可细细回想,能记起的似乎只有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