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林折冲府离伽罗所住的庄院不算太远,谢珩却奔忙了两天才回来。
彼时已是深夜,伽罗初入梦境,无知无觉。
而在雍城,洛州都督宋敬玄的寨子里却是灯火通明。
自从徐昂被捉的消息递来,宋敬玄便觉大事不妙。他在洛州位高权重,徐昂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牵系纠葛极深。他倒不怕徐昂吐露他的罪证,毕竟到了这你死我活的地步,或是谢珩剿灭他,或是他将谢珩的性命留在洛州,不管谢珩掌握他多少罪证,都无需多虑。
要紧的是徐昂是他最倚重的臂膀,他在洛州有哪些亲信,那些亲信底细如何,甚至在折冲府之外,有几处以流匪山寨之名行事的人受他掌握,徐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当口让徐昂落入谢珩手中,无异于将软肋露给对方,只隔着最后一层盔甲。
宋敬玄只能寄希望于徐昂够硬气,能够为了云溪镇的亲眷,死咬牙关。
——为此,宋敬玄在得知徐昂被捉走的当日,眼见无望救回,当即派了重兵过去,将徐昂的妻儿老母接到军营中保护。
而在同时,宋敬玄也亲自出马,亲往几处折冲府视察,以谢珩被韩林挟持,他奉命救驾为名,游说威逼麾下都尉,助他决一死战。他毕竟是矫诏,一无兵部文书,二无谢珩手令,唯有一道随口胡诌的口谕、传口谕的官员和显然是伪造的兵符,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一侧是占尽地主之谊,手握重兵,是三州豪霸的都督,另一侧则是根基不稳、深入虎穴的太子。
倘若戳破谎言,不从宋敬玄,他狠手围剿之下,太子未必能生还,届时端拱帝孤立无助,宋敬玄仗兵称霸,未曾予他助力的人,谁都别想活。倘若跟从宋敬玄,随他起兵“营救”太子,若太子深入虎穴是有备而来,反将宋敬玄灭了,所有跟从作乱的人,便都重罪难逃。
这些都尉也都是有家有室的汉子,从前跟从宋敬玄,不过是因宋敬玄跟朝廷沆瀣一气,为了升官别无选择。此刻,宋敬玄跟谢珩对峙,众人的榜样徐昂落入谢珩手中,宋敬玄费尽力气也没能救出,局面叵测,鹿死谁手难有定论,谁都不敢轻易点头。
宋敬玄盛怒暗恨,却无可奈何,威逼利诱,将远在石羊城的太上皇、京城的徐公望、锦州一带的兵力尽数搬出,将数位亲信都尉都赶上了贼船。
都督府中,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忙碌。
……
谢珩这边也是紧锣密鼓。
徐昂一旦开口,后面的事情就轻松了许多。
宋敬玄的兵力部署,那些亲信都尉的底细、亲眷、性情、行事风格,尽数被徐昂痛苦万分地招供出来。谢珩就机行事,派了几十名侍卫分头散播传言,动摇宋敬玄军心——而今情势未稳,虎阳关虽有蒙旭,毕竟国力积弱,谢珩不欲内乱太久,给人可趁之机,也盼着速战速决,尽快除了洛州隐患,回京镇守。
他拒守小相岭,自然不能全然依靠韩林手底下的千余兵力,待徐昂一松口,当即又派出杜鸿嘉和曹典,带人反间,往摇摆不定的折冲府处,瓦解宋敬玄军心,削其势力。
迥异于宋敬玄的威逼利诱,强逼同谋,谢珩给的条件则宽松得多。
只要大战时都尉按兵不动,不伤谢珩麾下兵卒,过后便以受宋敬玄欺瞒为由,大惩小诫,不伤要害。倘若能及早认清形势,听从朝廷调令,自是军功卓然,倘若跟着宋敬玄一意孤行,宋敬玄被灭之后,便以附逆之罪论处,罪及九族。
战或不战,让他们自己掂量,但最好尽早表明态度。
对于正在摇摆的都尉们而言,这许诺无异于最及时的救命稻草——
既能携兵助阵,应付宋敬玄的威逼,倘若见势头不对,还可趁机反攻,协助太子拿下宋敬玄,捡回性命。开战前宽裕的几天内,还可再权衡掂量,见风使舵。毕竟这是宋敬玄与谢珩之间的夺权之争,一面是太上皇,一面是当今皇上,与保卫疆土驱除敌寇稍有不同。
如此奔波劳碌,谢珩回到宿处,已是疲累之极,连衣裳都没脱,倒头就睡。
次日一早便有战青身边的侍卫来递话,说用过早饭后要前往小相岭,请她早做准备。
伽罗不能耽搁,当即匆匆梳洗毕,同谭氏、岚姑收拾行装。
出门在外,起居从简,行装迅速收整完毕。
推门出院,外头侍卫已然列队。黄彦博、杜鸿嘉、曹典等人都已奉命离去,唯有谢珩带着战青和蒙钰等人骑马在前。北地萧瑟,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已异常寒冷,刘铮特意备了两辆马车,伽罗和蒙香君同乘一辆,谭氏和岚姑同乘。
傍晚时分抵达小相岭,顺着山路盘旋而上,已能看到简单的防御工事。
这一带山峦连绵起伏,沟壑纵横,乱石穿空,地形格外复杂。
伽罗坐在颠簸不止的车内,掀起侧帘望外,便觉山石如狼牙参差锐利,马车一侧长着几棵老树,往外似是断崖峭壁,只能瞧见对面山壁陡峭,灰鹞扑飞。
“好险峻的地方!”她低声叹道。
蒙香君过来瞧了瞧,笑着睇她,“害怕了?”
“怕倒是不怕。”伽罗摇头。
“那就是担心了。”
“蒙姐姐不担心吗?”伽罗倚着车厢内的软枕,目光清亮,眉间带忧,“殿下身边就只有韩都尉守着,侍卫先前有过死伤,又被分走了几十人,如今能战的也只有百来人。虽有地势之利,毕竟凶险。”
蒙香君朗然笑道:“所以咱们是险中求胜,更有斗志!”
“蒙姐姐看来志在必得。”伽罗受她感染,不由一笑,“殿下和蒙大哥想必也有把握。”
“我兄长十五岁从军出征,到如今已有十二年的老将。先前北边的情势虽一言难尽,但借地势苦守,以十中之一的兵力击退敌军,这种事兄长最为擅长。殿下英姿神武,也很会绝境求生,必定不会输给宋敬玄那样的弄权之辈!”
“所以,咱们就在山顶安心等他们打胜仗即可?”
“聪明!”蒙香君笑觑伽罗,手臂间挽着那把心爱的桑木弓。
小相岭绵延十数里,以伽罗所在的狮虎峰为中心,周遭山峦险峻起伏,如众山臣服。而这座狮虎峰地势险要,风景奇秀,是近处颇有名气的洞天福地,有数处道馆清修,可以借居。韩林的折冲府兵力都布在山腰以下,防守城池一般,备好了巨石床弩,因山中地势险要,唯有数条盘山小路可通,便在路上设卡,部署防卫。
伽罗和谭氏等人被安置在山中的石门观,蒙香君则与蒙钰一道,住在另一处观中。
当晚队伍休整,谢珩奔波忙碌至深夜,伽罗站在对面屋中,掀起半副门帘,瞧他门外战青与韩林、蒙钰等人匆促往来,灯烛直亮到半夜也未安静,便先去歇息。
*
深沉一睡扫尽疲惫,小相岭的防守事宜安排得有条不紊。
谢珩总算是偷得空闲,晨起后趁着暂时无事,召伽罗过去。
伽罗依命前往,途中随口向那传话的侍卫问道:“听说殿下前几日拉弓时伤了手臂,动弹不得,如今可有妨碍?”
那侍卫是刘铮手底下的,从东宫跟从至此,又见伽罗早晚给谢珩敷药,便无甚防备,道:“傅姑娘许是听错了。殿下那日拉弓时没用全力,不曾再伤手臂。”
“那就好。”伽罗颔首。
到得谢珩屋中,便看到药箱已然放在桌上。
数日未见,谢珩连日费神,仿佛又回到了北上议和时的冷肃态度。他对着一副舆图盘膝端坐,身上中衣虽穿得严实,玄色外裳却颇宽松,面前摆着黑沉沉的剑,右臂轻抚剑鞘,左臂依旧毫无生机的垂着。
两人最后一回说话是在庄院的榻上,谢珩将她强压在身下,意乱情迷。
那场亲吻被战青打断,但谢珩的炙热攻袭、伽罗的青涩回应,都还清晰记着。隔了数日未能碰面说话,四目相对时,谢珩目光灼灼,伽罗竭力令神色如常,气氛稍觉古怪。
谢珩招手叫她过去,拉了幅蒲团给她坐。
伽罗不动声色,行礼后拎着药箱走至他身边,搁下药箱,跪坐在蒲团,扫了那舆图一眼,不提前事,只问道:“殿下伤口如何了?”
“粗略换了两次,包扎草率。”谢珩觑着她,“这几日偷懒,很高兴?”
“哪会。殿下伤未痊愈,我身为罪魁祸首,该当愧疚担心,怎敢高兴。”伽罗含笑揶揄,说得却没半点诚意,又问道:“还是跟从前一样,抹了药汁再给伤口换药吗?”
“好。”谢珩颔首,自将左臂外裳除去,目光遂瞟向墙上舆图。
战事在即,他有要事在身,伽罗不打算拿琐事烦他,遂未戳破,帮他解开衣衫,看到左臂伤口处的细纱不似平常白净整齐。她缓缓解开,那原本血肉惊心的伤口渐渐痊愈,结了痂,原本因毒物而生的淡紫色已然褪去。
伽罗暗暗松了口气,晓得伤口结痂时不能掉以轻心,便小心擦拭伤口附近的血肉。
谢珩将那舆图瞧了片刻,又觑向伽罗。
心静、手稳,欣然是专心致志、别无杂念,仿佛半点都没被那晚的事影响。
谢珩也不开口,只沉默着瞧她,直到伽罗察觉有异,抬头疑惑道:“殿下?”
“这几日的鸡汤呢?”谢珩问。
“等不到殿下归来,我便没再留。对了——”伽罗手上微顿,抬目瞧着他,“那日跟表哥猎来的野鸡本就不多,虽说冬日天寒,能冻起来存放,到底不便,所以那晚我自作主张都炖成鸡汤,跟蒙姐姐她们分着吃完了。”
谢珩“哦”了一声,似有不悦。
伽罗面不更色,续道:“殿下伤势还未痊愈,需好生补着,其实抽空再猎两只也容易。回头我还请岚姑帮忙,炖给殿下吃。”
“待会我命刘铮去猎两只,大战在即,该当调理。”谢珩道,稍露笑意。
伽罗等他脸色稍霁,旋即话锋一转,“不过食物终究不及药材见效快,我已请教过郎中,开了几样补血的药材,已经备在了厨房。回头加到鸡汤里,味道兴许不大好,却极有功效。殿下放心,我必定精心炖汤,务必炖出药效。只是那味道,还需殿下担待。”
一番话两处折转,竟自令谢珩随之起落。
他笑容微僵,颇觉意外,觑向伽罗,想知道她是不是故意。
伽罗却已低头藏起笑意,只将葫芦里的药汁取过来,倒入碗中。
怕谢珩反悔阻止她加药材,往他手臂抹药汁的间隙里,又将话题引往别处,“殿下上了小相岭,想必是等宋都督带兵来攻,再将他击破。宋都督他……会来吗?”
“为何这样问?”谢珩岿然不动,眉目微挑。
“我虽不懂行军作战的事,但小相岭占据地势之利,宋都督必定看得出来。”伽罗微微皱眉,“他会不会不进殿下设下的埋伏?”
谢珩倒是笃定,“他肯定会来。否则时日稍长,我手捏徐昂,他的心腹将领会慢慢瓦解甚至叛变,更难有反抗之力。比起我,他更拖不起。”
“既然如此,他会不会集结许多兵力?”伽罗这两天虽暗恨谢珩的欺瞒,却也没少琢磨这件事,固然知道自己无法相助,却颇担心。她停下手里动作,对上谢珩的目光,美目中全然担忧,“殿下手中只有柘林的兵力,即便黄将军可能带兵来援,比起宋都督,仍旧人数不够——那位可握着三州兵权呢。”
纤秀的手指还在臂间停留,谢珩忽然一笑,“担心我?”
伽罗故意避而不应,“我和外祖母、岚姑的性命都在这小相岭上,难道不该担心?”
“是该担心。”谢珩喟叹,又道:“不过宋敬玄那边,人多未必有利。”
伽罗微愕,“这是为何?”
“此站不同于抵御外寇侵袭。宋敬玄威逼利诱之下,令许多都尉跟随他起兵攻来,但那些都尉有几分坚定,谁都难料。人数俞多,人心愈杂,各自揣测、互相琢磨,一旦他强攻不下,后军生乱,可不攻自破。所以这一战,不是看谁握着军权,而是看谁能夺得人心。”
“那么——”伽罗笑意盈盈,“殿下必定能得人心!”
“哦?”
“殿下是东宫太子,才能卓然,已令许多朝臣心服口服。且胸怀宽广,识人善任,在云中城的时候便给了逃兵将功赎罪的机会,起用蒙大将军,令鹰佐难顾,节节后退。纵然有都尉迫于情势跟着宋都督过来,必定也会弃暗投明。”
谢珩听着,只是一笑。
——那些不听朝廷调令、指望首鼠两端的都尉们,应当也是这样想的,怀抱侥幸,盼着他宽大为怀。但只有谢珩知道,他的宽宏胸怀,只为无辜的士兵,而非那些已有异心的都尉。
不过伽罗的心意,依旧令他高兴。
谢珩觑着她,笑意更深,“这是真心的?”
“是假意!”
“看来是真心。”谢珩忽然收腿,就势一转,变成跟伽罗面对面的姿势,“事成之后,随我回京,如何?”
伽罗皱眉,随口道:“再说吧。殿下手臂伤还未愈,会不会有危险?”
谢珩避而不答,只沉声道:“心疼了?”
还装!
伽罗咬牙切齿,全然没想到谢珩竟然有这样厚的脸皮。
她给谢珩抹药汁的手早已停下,闻言负气,伸手在他小臂重重一拍,啪的一声脆响,不知谢珩如何,她的手掌先觉得疼。
那双微蓝的眸中带着嗔怒,赌气般觑着谢珩,不言不语。
谢珩稍觉意外,“怎么?”
“殿下不明白吗?”
伽罗揪着他小臂上的肉,拿两根手指头掐住,瞪着他,气道:“手臂受伤不能用力,那晚勒着我的腰,怎么就能用力?也没见殿下跟前次那样龇牙咧嘴的呼痛?亏我还满心愧疚,原来殿下这只手臂在外如常,只回到住处才负伤!”
美人薄怒,别有风情。
数日来的伪装被陡然戳破,谢珩神色微僵,目光却依旧灼灼瞧着她。
伽罗瞪着他,看到谢珩脸色几番变幻,从最初的尴尬,到最末的泰然。
谢珩将左臂伸出,再度将伽罗箍在怀里,不是解释或者掩饰,只道:“你先骗我的。”
“我那是迫于无奈!”
“我也是迫于无奈。”谢珩索性双臂合抱,将伽罗困在胸前,“对非常之人,须用非常手段。你若不满,尽管打我。”说着胸膛微挺,仍旧灼灼觑着伽罗。
两人对视,伽罗眼含嗔怒、咬牙切齿,谢珩厚着脸皮、泰然自若。
目光交织,照映彼此。
谢珩依旧端然尊贵,眼底却早已不见昔日冰锋冷矜,甚至无赖得坦然,与从前的冷厉肃然姿态迥异。
半晌,伽罗嘴角动了动,双手推着他胸膛,口中道:“既然伤势无妨,殿下自己包扎,我要回去歇息!”
这般软语吓唬不了人,没有刀子嘴,却有豆腐心,谢珩闷声笑着,将她揽进怀里。
“不许半途而废,这条手臂归你照顾,你答应过。”他说。
伽罗被按在他怀里,唇角的抽动渐渐忍不住,最终绽成笑容。她没再动,靠在谢珩的胸膛,听到里面砰砰的心跳,是镇定外表下强压的欢悦。
她吃吃笑了片刻,才道:“这样无赖,一点都不像殿下。”
“其实——”谢珩抵着她的发髻,低声道:“我以前就很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