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是什么?
暗恋是自己对自己的战争。
“我常常觉得我不够好而配不上他,我觉得我不够好看配不上他,我觉得我没有谈过恋爱他会嘲笑我,我觉得我谈过很多次恋爱他会看不起我,我觉得我说话声音不好听他会忽略我……”
“大神你念叨什么呢?”训练营的一个小孩好奇地问。
“你会因为你游戏比我打得差而觉得我看低你吗?”奚洛反问。
“大神你等着吧我会让你跪地求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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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柚在那时那刻已然别无选择,只能站在派出所门口,面对着一个不知底细的警察,像在交代犯罪动机和经过一样,把她和夏耀节的那番咖啡事件以及后续一起交代了出去。
“等会儿。”本该是差不多就该识趣地撤退,却偏偏不识趣地站在一边的奚洛没忍住插了话,“这个故事有点耳熟……”
“这个故事有点耳熟。”江斯黎附议。
接下来就成了游戏交流现场,两位页游玩家就那个喻柚瞎写的故事当着原作者的面一通交流,说到兴奋处感觉马上就要找个地方酒过三巡了,喻柚听着自己写的羞耻台词就这么被念出来,恨不得扔了手里的衣服跑路,结果连放在包里的电话的震动都没听到。
夏耀节两度联系她未果,只好自己先离开公司——业务有变,他需要临时出去开个会,会场就在干洗店附近,他开车出来,先经过的是派出所,结果隔着车窗,就看到一群人如在开同学会一样站在路边,且都还是他面熟的人。
他没有理由不把车停下,尽管这个决定会成为他日后后悔不已的一个举动。
喻柚已经不堪压力地对众人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游戏的原作者,男主角的原型则就是当时和她还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夏耀节。
“那你那个时候就认识他?”方见纱忍不住问。
“不是,我不认识……”喻柚摇着头。
你要问我为什么是他吗?我不知道啊,谁让那个时候他的新闻就突然出现在浏览器首页了呢,你去问天问地问神仙问程序员,不要问我啊。
夏耀节当然是不知道他们这番对话的核心主题的,他大大方方地下了车,又大大方方地和所有人打了个招呼,并且自然地从喻柚手里接过了自己的衣服。他当然也是疑惑为何喻柚会和方见纱站在一起说话,但他的尊严和云淡风轻的人设告诉他不能对任何事表现出惊讶,于是他就这么大无畏地走了过去,并收获了一批微妙的目光。
这群人对夏耀节是不熟的,即使是方见纱,在和他交往过之后,却也难以说是对他这个人有什么深层次的了解,他是活生生的人,但在其他人的眼中,他也是个空壳。
不偏不倚就在这个时候,喻柚笔下的顾诗林,非常完美地填充补全了夏耀节在人设上的不足。
这在整体的方向性和合理性上来说当然是歪的,只是在没开上帝视角的普通人眼中,觉得眼前这个和顾诗林模模糊糊地重叠起来的夏耀节——非常好笑。
甚至奚洛当场就喷出了一口糖水。
“顾总啊,”他为了掩饰尴尬开口说话,不当心直接就叫错了名字,“不是,我是说,夏总啊……”
——这个情况是一定要解释的。
马路边上不是个好地方,于是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直接进了派出所。不过好歹这一次是没让喻柚顶着羞耻和尴尬把之前说过的话再重新说一遍,大部分话都是奚洛一个人叽里呱啦地代劳了,遇到他讲得太兴奋语无伦次的地方,江斯黎逻辑清晰地予以了补充。
且不论当事人满心的怀疑人生,旁观者的心中,几乎每个人对眼前这场面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方见纱更是觉得,这个看起来始终缺乏真情实感的夏耀节的形象,就在这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而唯一错过了这个场面的程珈奈,当天晚上从周雄也口中得知这个八卦的时候,当即激烈地表达了不满,以至于在再回到g市打比赛的时候,直接冲到了夏耀节的公司给了他一个来自顾诗林粉丝的拥抱——这是后话了。
总而言之,在当时的派出所门口,无论夏耀节说什么做什么,这群人都将他的形象成功地和顾诗林重叠在了一起,这导致的直接效果便是无论他说什么,他们都会笑得接不上话。
夏耀节曾经在方见纱面前苦苦维持的个人形象,就因为一个游戏崩塌了个彻底。
当然,因为这回事的冲击力过于强大,奚洛也忘了要对方见纱提出他那个一生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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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b市,当程珈奈通过周雄也知道奚洛正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要不要向方见纱求助,让她拯救他的女性恐惧症的时候,程珈奈在电脑那头当机立断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那还犹豫什么?上啊。”
她这么说着,一个视频电话就给周雄也打了过去。她向来是个行动主义的性格,什么事放在眼前,总之先遵循直觉做了再说。
“洛洛在不在?”她对着摄像头东张西望,好像她能看得见uni这边的人一样。
结果周雄也抓着手机一溜烟去了隔壁宿舍,奚洛只看到镜头里的程珈奈挥着手:“犹豫什么纠结什么!快像你之前搭着你队长脖子说‘队长我爱你’时一样对那个警察姐姐说‘我要和你牵手’!”
程珈奈语速快、声音亮,就和射速极快的枪接连对他发射墨水子弹一样把屏幕对面的奚洛喷了个蒙,过了几秒才逐渐从一片墨水中寻找出一点逻辑来:“你等等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爱队长……不是,我不是说我不喜欢队长的意思,当然也不是那个意思!等会儿……你也认识那个警察姐姐吗?”
“不要小看我的情报和人际网。”程珈奈眨了眨眼睛。
奚洛当然是不敢小看她的人际网的,更不敢小觑的是她迅速和人混熟起来的能耐。他百分之百相信,如果程珈奈见到方见纱,她也能笑嘻嘻地贴上去,然后过不了五分钟就会宣布她们成了闺密。而且方见纱这个人……奚洛琢磨着,似乎意外地还挺温柔,很好说话,虽然家里一塌糊涂,但是她还会煮加蛋的面……虽然是方便面。
而且她的家很舒服,说来奇怪,明明都是一样的房子,一样的装修,但她的沙发躺起来就是和自己家的不一样,好吧,因为沙发不一样。下一次见到她,要问一问她家的沙发是什么牌子……
不对啊!
他这么胡思乱想地琢磨着,突然一下又反应过来了什么事。
方见纱可还是敌人呢!之前在网吧的那一拎之仇还没报呢!
但是男子汉大丈夫,光纠结一件过去的事也没什么道理,一点都不爷们……
但那个事真的太丢人了!她一点面子都不给留的啊!
奚洛的一颗心就在翻旧账和反省现在当中摇摆,结果是莫名其妙地在心中立刻立了一个誓:不仅要通过方见纱克服他的女性恐惧,还要让她对他彻底改观——他要表现得男子气概十足,让她为她当初的误解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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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是这么想,眼下却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让他向方见纱证明自己。
时间已经进入十二月,迎来的是紧张的季后赛阶段。季后赛分为两个半区,每个半区各有四支队伍,八支队伍将根据常规赛的排名进行对抗,最终决出冠军所属。
他们将迎来一整年里最紧张的时间,同时,观众也将迎来一年一度的狂欢。
第一场赛事是程珈奈带领的黑骑士对战首次闯进季后赛的一个新人队伍,对方战队虽然年轻,却也是自青训营开始便一路磨合上来的,队长今年才19岁,是个沉默温和的少年。别人放垃圾话都是怎么嘲讽怎么来,他则是规规矩矩地说了句“请前辈多指教”。这种话如果换个人说,难免会被人喷是在装,是扮猪吃老虎,只是看着这孩子的眼睛,之前想好的喷人的话却一下都说不出口了。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在装,自己在装,自己的妈在装,也不能说他在装。
不过程珈奈没有想这么多,她站在台上,大方接受了少年的敬意,松开手就转身进入了选手们的隔间,静待比赛开始。
奚洛和周雄也和其他队友也在现场,和职业选手区的人坐在一起。这场比赛同时还在网络上全程直播,江斯黎自然不会错过,并且今年,他果断地选择不再一个人孤独地看比赛,而是拖上了方见纱一起。地点就在派出所旁边的那间网吧里。
比赛时的网吧里的气氛有点像那种足球酒吧,夏天燥热的世界杯,一群人在酒吧中抓着酒瓶盯着头顶的电视机,进球时的欢呼声能够吵醒一百米外的一只狗——这不是夸张的修辞。
方见纱并不认为这是符合她性格的一项娱乐,不管是足球还是电竞比赛都不是。她活了二十四年,别说是电竞比赛了,就连演唱会都没看过一场。学生时代时看的尽是些古典音乐和话剧,音乐剧也是看过不少。她的父母就和现在很多焦躁的父母一样,希望在孩子小的时候,尽量让他们接触到更多的东西来开拓眼界,以让他们从中幸运地找到能够让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这是非常理想的想象。
但是,方见纱应该是那个例外。
她难以说自己喜欢古典音乐,对话剧也是兴趣缺缺,电影也好绘画也好,拥有相关的知识是一回事,把知识变成爱好——乃至变成人生的支撑,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何况,方见纱对“人生的支撑”这个词本身都感到厌恶和不快。
比赛开始,面前的电脑屏幕上的画面仍旧是方见纱看不懂的那一片缭乱的色彩,不过这次耳机里是有解说的,就省得江斯黎在一旁充当自费解说。她在四处喷溅的彩色墨水当中努力分辨着双方的阵营,全神贯注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竟然勉强分辨出了某一场是哪个队占了上风。她正想回头向江斯黎确认的时候,却见旁边的江斯黎已然是一脸幸福的沉醉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升了。
吓得她赶紧别过了头。
接着她就听两个解说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了黑骑士和程珈奈,说这位程队的风格是一如既往不留余地的强势,偶尔也给小孩子们一点表现的机会展示一下嘛……
解说这么说着的时候,uni旁边坐着的一个战队里几个小孩也在议论着同样的事,声音不小,周雄也他们都听得真切。眼看那帮人聊得越来越投入的时候,奚洛目视着前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周雄也转过头看他。
“老程不是故意要压人一头,”奚洛说,“而是她只能这么打。”
对面那孩子很强,奚洛看出来了。他们的整个战队是一体的,技术、意识、走位……都几乎无懈可击。只是他们采取的是一种比较稳妥的打法,不像程珈奈那样打得轰轰烈烈又浮夸无比,外行人看起来就显得是她在单方面压制对方一样。
放水?
展示前辈的余裕?
程珈奈握着鼠标,头上已经沁出一层薄汗来。
没有这样的余裕。她吸了一口气。她已经几乎发挥出了全力,才能让自己像现在这样看起来从容不迫。
她并非没有想过黑骑士会在季后赛的第一场比赛就被淘汰,不如说,她已经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可能性了。而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绝对不能够让这种事真的发生。
在她把uni,把周雄也击败之前。
但就在这个时候,对面跟着一个技能放下来,程珈奈的角色躲避不及直接被吞没。
角色死亡到复活的时间是五秒钟,不长,但在不过短短五分钟的快节奏比赛当中也绝对不是无关紧要的五秒钟,程珈奈屏气重整旗鼓从起点再来过,奚洛在观众席上不自觉地跟着屏住呼吸,因为太过紧张,他的话又开始多起来:“对面这小孩可以啊,刚才这技能放得也太准了算好的吧?是不是队长?”
摄像机先切到选手的脸上,接着又扫过了观众席。和神色兴奋的普通观众们不同,职业选手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话说啊,程珈奈……就是黑骑士的队长,她之前差一点就和uni的周队长做队友了。”江斯黎用只有方见纱能听到,也确认她能听到的音量说。
“她和uni的周队在同一个青训营训练,之后周队先出道,她留了一年也出道了。但那个战队内部突然出了事,马上就要倒了。那个时候他们的水平大家都有目共睹,几个豪门战队为了得到这两个人都快疯了。当时最豪门的也是uni,他们之前已经取得了两个赛季的连胜,正准备冲击三连冠。周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去处,本来是想要两个人一起来的,合同都拟好了,但她突然反悔,说自己要去黑骑士。”
“她最早的……就是还是新人时期的打法不是现在的风格,她更倾向于一个辅助,辅助周队和其他队友们打进攻。是在后来她离开周队之后,才开始练出来现在这种酷炫的打法的。”
“黑骑士当年是个小战队啊,在uni面前毫无竞争力的那种。当时粉丝都觉得她疯了选这么一个队,结果硬是让她带得一次次闯进季后赛。”
“如果按照你说的,”方见纱说,“她如果和周队在同一个战队出道的话,那她现在大概就是周队的搭档。”
“嗯?”江斯黎一愣,“对啊……”
“是周队的搭档,而不是一个队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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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雄也和程珈奈最初在的那个俱乐部名叫越明,在十年前,也是一个如日中天的战队。它的青训营开设在g市,吸引了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孩子。
和周雄也从一开始就展现出来的巨大天赋不同,程珈奈的成长则不怎么显眼。
在电竞界,女选手原本就不是一个被期待的身份。虽然也有数量不少的女选手打进职业圈,但她们的定位还是更加偏向于一些辅助性的角色,在最初,程珈奈也是按照这样的方式被培养的。
在最初,她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的不适感是在后来慢慢出现的。
她比起不满于做一个辅助,更确切地说,她觉得自己擅长的方向,以及她想要完成的打法,都远不是辅助这个位置能够给她的。
但在一开始,青训营里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包括周雄也在内。
年少时的周雄也尚未修炼出他成年后的谦卑来,他是明日之星,身上背负着无比沉重且令人期待的未来,他并没有太大的闲心——或者说意识,去关注一个成绩中游的普通战友。
他们原本就不站在同一个战壕里。
让周雄也正式留意到程珈奈的,是队内的一次指导赛。他们这帮训练营的新人和当时的现役选手打,程珈奈原本被安排的仍旧是一个辅助位,结果这位子被当时一个致力于打辅助位的人给抢了,她迫于无奈只能换武器。这局比赛当然没赢,甚至都没引起当时的现役选手的注意。只是在复盘的时候,周雄也看着被匆匆带过的比赛录像,突然留意到了程珈奈的角色。
之后,他在队内的自由赛上点名要和程珈奈pk,目的是探探她的水准。他先赢下了两局,接着不动声色地放了一点水,让她拿下了第三局。程珈奈因此正式得以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员,晋升至正选的预备军。
之后的程珈奈就成为了粉丝眼中的程珈奈,周雄也的搭档,将和他一起开创他们的新时代的人。
但这个时代还没开启,她就选择了离开周雄也。
关于选择黑骑士的理由,她只在一个很早期的采访中透露过真正的心声,她说,那不是她的方向。
她也不知道黑骑士能不能给她她想要的东西,只是她知道,如果她在那个时候止步的话,那当真是什么都没有开始便提前结束了。
一个人并不是总是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的,一个人也不是永远都清楚自己可以做什么,自己可以走到什么地方的。
人的一生经常是由一些很偶然的东西组成,一些名为勇气、冲动、莽撞的东西,是这些东西在前面,带着人走上某一条未知的道路,然后,人才在这条道路上点起星光,豢养出河流,缓慢开垦,将它一点一点变成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
但是,人经常在走上某条路之前,就想要知道一切。想知道它是否安全,是否能够控制,这恰恰就成为了人的限制。
有的时候不硬撑一下,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能够走到什么地步。
这是她唯一一次在人前说这些,之后,这段历史再被他人提起时,无一例外地都被她插科打诨地糊弄了过去。连她当年缠着周雄也和她pk的过去,也被她当作童年的黑历史打包扔到身后去了。
现在在所有人面前的,是黑骑士的队长,放眼整个联盟中存在感都非常强大,任谁都不能忽视的存在。
程珈奈鼠标一甩,子弹飞向空中。
她在一片墨水形成的障眼法中一路潜行,技能槽跟着悄无声息地积累,钻到那小孩的背后毫无犹豫地放枪。对方中了一枪,但杀伤力不足以把他带回复活点。他跳飞开站到程珈奈的射程之外,两个人重又对峙上。
“可以。”程珈奈说,“但是你现在就想送我出局,还是早了一点。”
方见纱并不认识程珈奈,自然是无法读出这场比赛中更深刻的那一层意味。事实上,她更单纯地被最终局里那位拿狙击枪的角色吸引了。他自这一局开始便被狠狠地压着打——程珈奈下了死手不容他翻盘,结果在最后关头,他利用腾空跳跃迅速切换站位,在极短的时间内解决掉了黑骑士的三名选手,但到底在最后一刻没能阻止程珈奈而惜败。
但这仍旧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比赛。
江斯黎兴奋地询问方见纱的感想,方见纱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屏幕:“这个人打得不错。”
“这个小孩啊。”江斯黎点头,“嗯,这小孩打得是不错。不过跟洛洛比起来还是程度不一样啦,我跟你说,他最后那手就是和洛洛学的,洛洛当年一人干翻对面四个的时候这小孩还在训练营不知道干啥呢……”
江斯黎作为一个实力“洛吹”,在方见纱面前添油加醋,誓不把奚洛吹到了天上去不算完。方见纱皱着眉,她知道这位师兄向来满嘴跑火车,他的话只能听一半扔一半。
到了赛后采访的环节,主持人采访完险胜的黑骑士,转而夸赞了一通后生可畏,接着话筒递给这位新人。
结果这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仍旧谦逊:“没有,还差得远。”
“那我代表我们的粉丝朋友请问,这是您第一次闯进季后赛,有哪一位选手是您想要挑战的吗?”
“嗯……”小孩犹豫了片刻,“其实,我想挑战奚洛前辈。”
——嗯?
此时正坐在观众席上认真地对这小孩最后的那一套指手画脚的奚洛冷不丁从当事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愣在了当场。
要说他出道也满了四年,也差不多可以担起别人叫一声前辈了。他自己听训练营的小朋友们叫哥也听得挺顺耳,却就是至今还没习惯把自己的名字和“前辈”这两个字连在一起。
摄像老师是个很有眼力介的人,立马就把镜头给了观众席上奚洛这张惊骇的脸。
他一眼从现场的大屏幕上看见自己,觉得不行,这也太没大神风范了,于是赶紧调整出了一个淡定的,不动如山的表情来。
怎么着啊。他心里一通胡思乱想,这孩子看着不动声色的,说不定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这万一当场冲他挑衅让他下来跟他打一场那怎么办啊?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不同意的确看着酷炫狂霸拽一点,但说真的其实还挺想再见识一下这孩子的能耐……
但接着,他听见台上的人对着麦克风说:“前辈,我们明年见。”
仍旧是惜字如金。
奚洛抬了一下手做回应,借着场馆内的灯光,在大屏幕里看起来还有点英俊。行吧,他想,好歹大神的面子保住了。
不过,他远不知道的是,看到他这个抬手的并不止现场观众和守着直播的粉丝,还有同样在看直播的方见纱。
比赛结束后,和所有粉丝一样,情绪还是激动得不行的江斯黎对着方见纱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他口中的一个个专业名词她仍旧听不很懂,却难得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断他。
电子竞技。
这是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她几乎没有过为了什么而血脉喷张的感受,她没有全心地喜欢过什么事,没有认真地对待过什么人,只是在这样成长起来的过程中,她也没有遇到过什么障碍和诱惑,所以她就如此坚持着自我,一路成长成为了今天的她。
但是,她难以说就真的喜欢现在的自己。
是不是喜欢自己——这个问题太抽象,而且又有点矫情,她平素也不怎么会去特意考虑这样的事,确切地说,是每每有这样的念头浮上来,就会立刻被她下意识地压抑回去。但是,被压抑住的东西并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即使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她不在乎这些,但情感上则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会说自己也像江斯黎一样被场内的气氛所感染,只是,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心中那种微妙的感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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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见纱回到家中,这个房间被他人侵入过,有一些不属于她的痕迹,她不太习惯,但必须假装习惯。闯入者就住在隔壁,但他今天不在。他在s市当观众,或者在h市,江斯黎对她说过,但她不怎么记得清了。
她在客厅中坐了一会儿,觉得坐不住,走去卧室书桌前打开电脑。沉默地盯着浏览器首页十余分钟后,她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得仿佛要舍身报国一般把手放在了键盘上,在搜索框里敲下了“奚洛”两个字。
明星战队的明星选手,关键词一敲下去,立马弹出来一长串相关结果。五花八门的,有的是官方的电竞新闻,有的是比赛录像,有的是小媒体写的搞笑段子,有的是游戏录播,有的是粉丝做的长视频……她不知道“目不暇接”四个字用在这里对不对,但她内心就是这样的感受。
她得花一点时间,才能把这个人和她第一面见就吱哇鬼叫,后面也始终贯彻着这个形象的人联系起来。
其中有个长视频做得非常好,从奚洛出道开始,按照时间线梳理出了一个他个人的成长史,图像加文字,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新手指南。但当然了,方见纱作为一个游戏的外行人,即使是看这种科普向的视频也只能看个热闹和酷炫,至于弹幕上天花乱坠的夸赞,她就看不怎么明白了。就在她稍微有些走神的时候,弹幕一片大字号红色加粗的“前方高帅”像拎着她两边的肩膀向上提了一下,她重又坐直了身子。
时间是两年前的初冬,常规赛已经进入尾声,uni必须和另外一个队伍在附加赛中决出最后一个晋级季后赛的名额。这个赛季,uni的表现糟透了——队长周雄也的手伤复发,在主力队员不足的情况下硬撑着上阵,却因为无法全力以赴而让排名直接掉到了末位。且在最重要的附加赛上直接被医生下了禁止出场的禁令。
但是,在程珈奈离开之后,uni新的团队体系完全没能建立起来,而直接成为周雄也的一人战队。这代表着,一旦队长无力支撑战队,整个队伍都会在瞬间轻易地垮塌下来。
结果在这个时候,奚洛顶在了最前面。
队长这场不能上没关系,还有他在。
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uni在常规赛阶段被淘汰,他有这个能力,他也必须一个人把战队扛起来。
那场让他一战成名的一对四的战绩,就是在这一次比赛中达成的。
这一场顶着巨大压力的比赛在旁人看来惊心动魄,甚至给故事的主人公贴上了“壮士断腕”“背水一战”的关键词,但在当事人的记忆里,这件事其实没有那么浓的悲剧色彩。
奚洛是很单纯的一个人,那一年他还是刚刚加入uni不久的新人,对战队本身并没有像其他队友或者老粉丝一样浓烈的感情,当然对周雄也的感情也远没有现在这么亲近。他的目的很简单,他要赢。赢下眼前这一场,然后再赢下下一场,他能走多久,就打多久,如此而已。队长受伤不能上的话,那就让能上的人顶上不就好了?那个时候,他实在搞不懂一帮人在医院表情沉痛得仿佛第二天队长就会消失了一样是为什么——但是他又不好意思问。
不过,即使不算队友给的压力,他自己是也明白这场附加赛的重要性,于是当晚他就把自家密码改成了fjs三个大写字母外加比赛日,并一直沿用到现在。
这场比赛令他声名大噪,虽然在季后赛,他们最终在第二场比赛就落败而被直接淘汰,但这三场队长缺席,核心更替的比赛也证明了uni就此迎来全新的时代。
这位少年是从天而降的一道光。
视频的后续是赛后采访,相对一帮五大三粗却激动得抖抖索索的大老爷们,站在中间的奚洛显得格外淡然和冷静。他先承认了对手的强,并表示这场比赛自己和队友们已经发挥出了全力,淘汰也没有什么可过分遗憾的,不过是来年再来就是了。
两年前的奚洛看起来比现在还要更加稚嫩一点,因为比赛的高压所致的疲惫,整个人不算特别精神,也更谈不上帅气。接着,镜头向前拉近,给了他整张脸一个大特写——他自己好奇地回头看自己采访时忍不住连骂三句摄影师脑子有病,单反镜头这么往脸上怼是和谁有仇呢。不过,方见纱在两年后的另一个地点,因此得以近距离地去看他的脸,确切地说,是看他的眼睛。他微微挑起的眉毛下是一双湛然的眼睛,坚定的,没有阴霾的。他的目标清晰异常,那是她缺失的东西。
她没有愿望。
她并不是第一天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也许曾经有过。她想,记不清了。
她成长在一个压抑欲望的家庭当中,并非是那种充斥着冷漠、暴力、尔虞我诈的家庭,里面有的更多的是淡漠与放纵。她的父母对她没有过多的要求与期望,这原本是一种绝佳的自由,然而,这对年少的,尚不知晓“自由”真正意味着什么的孩子而言,其实是一种被他人所放弃的感觉。
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反对,但同时也没有支持和鼓励。
她站在这个时间点回想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她觉得,可能她之前有很多次机会走上和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比如去做一些更加危险,更加离经叛道的事出来,但是,她却似乎连那样的一种欲望和冲动都没有。
大概选择做警察,是她人生中做过的最叛逆的一件事了。
她就如此沿着一条最安全的道路成长到了现在,并且,在心中将一切不寻常的冷漠都美化成为寻常的琐事,以至于现在,她也不大能够记得哪些事是真正发生过的,哪些事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粉饰太平,来塑造一个看起来完善的,无懈可击的人格的。
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她这么觉得。
毕竟在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稳定的,她也认为自己喜欢着自己的稳定——就像一杯表面结起微霜的水,在没有任何外界干扰的时候,看起来都是平静甚至美丽的。但若落入一抹光,不,若落入一块太阳的碎片的话,那它就……
如果说,她注视着仍旧在播放的视频,如果她在更早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人的话——
这是一种有些危险的想法,或者说,这是一种她不知道出现了之后,她将如何招架的想法。
但在同时,她的内心又有一些隐约的,天然的,陌生的冲动。
那是比上一次在这个房间里已经有过的,更加鲜明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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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出神的时候,她家的大门突然被咣咣一通狂敲,同时隐约还能听见说话声和笑声。她在这儿住的时间不短了,但在这惯来视邻居如无物的当代单身公寓当中,除了旁边那位邻居,还没有人这么敲她房门。她吓得一个激灵直接把电脑电源断了,整理出一副淡定安然的样子过去开门。
——然而门口站着的不是她烦人的邻居,而是一位没见过的中年男子,男子一身酒气,身上还挂着一个同样醉醺醺的年轻女孩。
方见纱皱起了眉。
“您找哪位?”她问。
“哎,这里不是……15,15,1503吗?”男人看起来醉得还不够深,尚可辨认出方见纱不是他敲门要找的人。
“这里是17楼。”
男人大着舌头“啊”了一声,然后努力眨着眼睛辨认着楼层的牌子,看起来硬是努力挤出了一点理智对方见纱道歉,接着就拖着旁边那个醉醺醺的女孩转身往回走了。
方见纱关上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回到房间,重新又把电脑打开。这时,大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她径直走了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这里是17楼。”她说。
“啊?”
这次站在门口的,则是她的邻居。
“什么这里是17楼?”奚洛问。
“没事。”方见纱定了定神,“刚才有个醉鬼上来,找错了门。”
“这样啊那你得注意安全啊,我跟你说这些醉鬼有的就是故意找错门来试探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家的,试探个两回说不定就在线劫财劫色了,我觉得是不是得报个警啊哦你是警察……”
方见纱听他噼里啪啦一大串,哭笑不得。
“你又有什么事?”她问。
“我那个……哦我那个啊,我是有点事,有点事。”奚洛点了点头,往屋里看了一眼,“我能进去吗?”
方见纱往旁边让了让,奚洛就像条鱼一样钻进了屋。
因为此时此刻,奚洛身后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程珈奈连同一位沾了八卦就等于换了个人的自家队长正在楼梯间里虎视眈眈,就等着他对方见纱提出那个“帮我克服女性恐惧吧”的要求了。
他觉得,他要是站在门口说话,那估计不出三分钟,那俩人就能冲上来代替他发言。
他万万不想这样。
所以,他就干脆破罐破摔地先往人家屋里躲——先躲开了外部威胁,再来思考内部的私人问题。
方见纱放了他进来,在已经习以为常地看着他在自家左看右看的时候猛一激灵想起来——她的电脑还没关。
27英寸大显示器的imac,关机后再开机,所有运行未关闭的程序自动恢复到上次使用时的样子,也就是说,奚洛现在只要往卧室里看上一眼,就能看见他自己的视频、照片铺了满满一桌面。
这还是视频没有自动播放的情况。
方见纱顿觉大脑嗡的一声,她这辈子哪经历过这么尴尬可怕的场面。当然了,一般人都肯定有这个意识,不会往人家卧室里看,但奚洛是一般人吗?不是。
她甚至觉得,如果她现在进卧室关电脑,奚洛保证会跟上来。
“哎这是你的卧室啊!”——她连台词都给他想好了。
过去关上门?总有种此地无银的感觉,可能还容易被误会卧室里藏了个什么人。
派出所小片警方见纱,在这一天,突然深切地体会到了犯罪电影中的,第一次犯案就被抓的罪犯的心情。
还好,她卧室的门是在客厅的侧边,就是坐在沙发上没法直接看到的那个位置,加上奚洛心里还憋着一句话没说,他也不大有多余的心情和精力去研究她的卧室。
“有什么事?”于是,方见纱尽量淡定地问。
“我啊,那个,我啊……没事我就是上来聊聊天,和邻居交流一下感情。对我就是交流一下感情,你吃饭了没啊?哈哈哈我还没吃饭呢……”
看他说话颠三倒四,方见纱自然是明白这里面肯定不是吃没吃饭的问题。那是怎么回事呢?她琢磨着,前些天这人肯定是住在战队,现在回了家,又想起了那电视不成?
其实这件事按照道理,也应该和他坦个白道个歉……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大门第三次被敲响了。这时这刻,门外那家伙不管是谁——就算它是小区里的那只流浪狗那也是拯救方见纱的神仙,于是,她没有半点犹豫地打开了门。
那个在几十分钟前曾经来过的,满身酒气的男人此时赫然又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