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退无关的下人,院子里还剩十来个人站着,这十来个人一个个沉默得如同木桩,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贺连胜带着怒意的气息声。
贺羿没能回答他的问话,一脸震惊地盯着地上的刺客看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而站在对面的贺翡与贺翦对视一眼,皆面露疑惑。
横尸的刺客缺了半截胳膊,虽然双眼紧闭,面白唇紫,可站在周围的兄弟几人全都在第一眼就将人认出来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贺羿院子里端茶递水的小厮,春生。这春生平日里看着十分老实,不知为何竟突然有胆量做出行刺这种事。
贺翎一直黑着脸,等了半天却等不到大哥的解释,不由面色铁青,扭头蹙着眉看他:“大哥,我没认错吧?这是春生?”
贺羿仍然有些发懵,下意识点了点头:“是春生没错,但是春生怎么会去行刺弟媳呢?我竟然从来不知道他会功夫。”
“功夫?”贺翎冷笑一声,“对付一个大着肚子行动不便的人,他需要什么功夫?只要身手敏捷一些,再添一把锋利的匕首,选对合适的时机,要成事又有何难?”
他这话说得有些冲,贺羿知道他是关心萧珞,因此并没有将他不善的语气放在心上,转身对贺连胜道:“爹,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给弟媳一个交代。”
贺翎面沉如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大哥,你说错了!不是给长珩交代,而是给爹交代,给贺家交代!咱们贺家一向治下严谨,对家丁家奴也是赏罚分明,从未出过乱子,而现在呢?王府里竟然暗藏刺客!行刺的还是当今皇子!简直胆大包天!这春生可是在你身边待了好几年的,底细你应该很清楚,怎么会突然出这种事?我看,这王府内院需要好好清理清理、整顿整顿才行!”
贺连胜将目光移到贺翎的脸上,又看了看贺羿,想起刚刚拟好的奏书,不免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贺翎不等贺羿有所表态,径自走到家庙主持面前,面色平静,声音里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那主持虽然是方外之人看淡世事,可也不免被他身上的寒气给惊到了,连忙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道:“二公子请问。”
“之前我已经差人传信,命你今日清场,你可曾收到这样的信件?”
“收到了。”主持肃容垂首,光秃秃的脑袋在烈日底下反着亮光,“信件在贫僧的禅房里。”
“收到便好,那这刺客你先前可曾见过?”
“见过,他是来送软垫的,说殿下有孕在身,跪久了身子会不舒服,到时可将那软垫铺于蒲团上。”主持说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蒲团是检查过后见没有问题才用上的,只是没想到他后来竟然躲着不曾出去。”
贺翎先前也见过那垫子,原本以为是庙里自己准备的,想不到竟然还有这茬,不由挑起眉梢,又问:“那你知道,他是奉谁的命令过去的?”
主持想了想,回到:“这贫僧倒是不清楚,当时是无尘接待的他,这些话也是无尘转告贫僧的。”
无尘是他的弟子,庙里一个普通的小沙弥。
贺翎听了他的话,目光直直戳在他脸上半晌,确定他神色中看不出异样才收回视线,转头对边上一名护卫道:“去将无尘带来。”
“是!”
萧珞遇刺一事发生了并没有多久,王府里很多人还不知情,此时这里除了寥寥数人,剩下的就是廊檐下的花草、墙根处的兵器架子、一整排的箭靶子,全是些不会喘气的。天气闷热异常,头顶上的日头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看着似乎是大雨将至,沉闷的气氛压得人透不过起来。
贺翎一想到庙里见到的那一幕,就觉得后背汗涔涔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万一突然哪一天失去了萧珞,自己会怎么样,即便如今这天下隐隐有风雨飘摇的趋势,他也一直相信自己能与萧珞白头到老。但是如今看来,他真是高估了自己。
贺翎生生压抑着怒气无处发泄,淬了毒的目光朝地上的春生瞪了很久,脑中迅速思索着,思索了半天发现更恨的是自己的大意,今日要不是萧珞自己够敏捷,恐怕早就出了意外了。
他抬手在脸上狠狠搓了一把,原地转了两圈后大步走到院墙边狠狠一脚踹倒了兵器架子,哗啦哗啦的巨大动静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贺羿对旁边的护卫吩咐:“去把秦管家喊过来。”
“是!”
“慢着!”贺翎把人喊住,快步走过来沉声道,“先吩咐秦管家,大门后门统统关严实了,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去!外边若有人要进来,也必须上报!最近十天,全府严加看守!”
“是!”
“其他人都该干嘛干嘛去!”
“是!”剩下的护卫齐齐应声,很快就离开了。
没多久,先前出去的护卫带着无尘走了进来。
贺翎按捺住急切的心情,站在原地一脸沉静地看着他,一直等他走到跟前行过了礼后才指着春生缓缓开口:“无尘,我问你,地上这人你可曾见过?”
无尘远没有他师父那么有定力,在贺翎凶神恶煞的目光中显得战战兢兢的,仔细看了看春生的脸之后,念了声“阿弥陀佛”,回道:“小僧见过,他今日一早就过来了,说是按大少夫人吩咐,给殿下送一张软垫。”
话音刚落,在场诸人全部愣住。
贺羿神色大变:“你说什么?按谁的吩咐?再说一遍!”
无尘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愣了一下,连忙回答:“大少夫人。”
院子里顿时陷入沉寂,显得秦管家走过来的脚步声异常突兀,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贺连胜突然喝斥了声“混账”,扬声道:“来人!去把大少夫人请过来!”
秦管家看到地上的尸身已经大吃一惊,又突然听他这么一声痛吼,连忙下意识垂首回话:“是,老奴这就去。”
贺羿面色有些发白,低声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贺翎再次抹了把脸,叹口气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拍:“大哥,你先别急,不过是刺客的片面之词罢了,等大嫂来问过之后就清楚了。”
贺羿没想到竟然还要他反过来安慰自己,心里一阵愧疚,想着此事不管真相如何,这小厮是自己院里的没错,终究是自己对不起二弟,一时间脸色落寞又难堪。
屋子里,萧珞早就想出去了,却因为受了小伤、动了胎气,不得不在王妃的盯视下耐着性子等,等到药煎好了,灌入了肚子,这才得了允许,可以出门走动了。
他出去的时候,正看到大嫂脚步匆匆地赶来。等兄弟几人问候过他的伤势后,他慢慢走到春生那里,却在看清那张脸时愣住了。他这一愣,和别人可不是一个意思。
这刺客,与他相像的有出入。
他原本以为会是上一世给自己送毒药的那个人,想不到竟然是春生,之前遇刺时情况紧急并未注意他的长相,现在看人躺在这里心里着实有些诧异。
陈氏略带慌张与委屈,走到贺连胜面前行了个礼,见贺连胜只是点了点头,完全看不出喜怒,不由心里砰砰地打鼓,回头一脸祈求地看向贺羿。
贺羿走过来问:“春生是你派去庙里的?”
“没有。”陈氏连忙摇头,一脸惶急地抓着他胳膊问道,“出什么事了?春生怎么死了?”
“春生藏匿在庙里,意图行刺弟媳。”
陈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等回过神后终于明白自己被喊过来的原因,不由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恳切道:“爹!您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吩咐春生去庙里!”
贺连胜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敛了神色问道:“春生对无尘说,他是奉你的命令前去送那张软垫的,珞儿去上香也是你提议的,怎会有这么巧的事?你该如何解释?”
陈氏吓得惨无人色,哪里敢站起来,急得连连摇头:“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让春生去送东西!上香是我提议的,但我是出于好心啊!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一无所知!春生究竟是谁派去的我不知道!爹,您要相信儿媳啊!儿媳真的没有害人!”
“那你的意思是,春生是羿儿派过去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氏有些语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辩驳,急得眼眶都红了。
贺连胜见她这副模样不似作伪,一时有些心软,叹口气对贺羿摆了摆手:“把她扶起来,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贺连胜问话的时候,贺翎一直站在旁边,微微眯着眼不放过陈氏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最后什么都没发现,蹙了蹙眉对管家沉声吩咐:“把大哥院里所有下人都喊过来,还有前门、偏门、后门今早值守的,统统叫过来。”
“是。”
萧珞站在院子中央,将春生从头打量到脚,目光在他深灰布鞋的鞋尖上滞留了片刻,转头看向陈氏,面色沉静、声音和缓,问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都精神一凛:“大嫂,当初我与云戟拜堂之际,爹喊我们进去说话,我看到帘子后头有人在那里偷听,那人是春生吗?”
陈氏双眼一颤,下意识道:“我不知道!”
萧珞见贺羿面色微变,不由笑了笑:“怎么会不知道呢?大嫂那天不是命人去偷听了吗?你忘了?”
一直旁观的贺翡终于忍不住出声了:“偷听什么?”
萧珞如实道:“关于世袭一事。”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都再次变了脸色,这件事虽然从没摆到面上说过,可大家都心知肚明,爹迟迟不立世子,必定是在考虑究竟让老大世袭还是老二世袭。如果那天大嫂真的派人去偷听了,那就只能说明她对此事十分介怀,这无疑是给她增加了一条最大的罪证,刺杀一事想要洗清嫌疑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陈氏听了脚有些发软,同时又莫名产生一股怒意,红着眼尖声道:“你是不是那天在我们屋子外面偷听我与你大哥说话了!”
“我们是不小心听到的,并非有意。大嫂不必紧张,如今爹已经决定立大哥为世子了,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来加害于我,只不过有些事情,终归是问清楚一些比较好。”
贺羿面上有些尴尬,连忙问陈氏:“你那天的确承认过你派人去偷听爹说话的,那人是谁?你快说出来,别惹得大家误会。”
陈氏抬眼朝他看了看,挣扎犹豫了半晌,小声道:“春……春生。”
贺连胜胡子抖了抖,面上顿时阴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