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者:颜十欢      更新:2021-11-23 13:50      字数:3623

“——他兄长固然是死在了和我百夷作战的战场上——”赫哲的音调一瞬间高得吓人,“——可害死他兄长的也有你一份,难道不是吗!?大!靖!皇!帝!”

气氛在瞬间凝滞了,顾忱惊愕地抬起头,注视着赫哲,唇角还凝固着没来得及消失的笑意。

随后,萧廷深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很缓慢地撤走了,留下一片冰冷的空气。

“殿下,”顾忱轻声开口,“您……在说什么?”

萧廷深连忙回头看去,只见顾忱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完全全消失了,表情陌生得令人害怕。萧廷深正张口想要说话,却被赫哲直接打断了。

“你也觉得你兄长死得蹊跷,对吗?”赫哲凝视顾忱,轻声说道,“没错,他的确是被人出卖的。你也有怀疑的人选,不是吗?”

是的……顾忱的确有怀疑的人选——那个人是当时大哥的副将,也是太后的侄子,名叫王永恪。因为是他救援来迟,才导致兄长惨死;也正是因为兄长的死,王永恪独占了淮河大捷的全部功劳,一跃成为正二品守关大将,几乎和顾忱父亲平起平坐。

赫哲冷冷地笑了笑:“再想想你们大靖皇帝陛下是如何坐上皇位的——”

——萧廷深能登上皇位,全靠了关键时刻王永恪背后王家的支持。

……是因为这个吗。

他的兄长,成为了皇权野心的牺牲品。

顾忱茫然地看了看赫哲,又茫然地看了看萧廷深,只觉大脑一片混乱,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发出坍塌的声音。他头昏脑涨,不自觉向后很缓慢地退了一步,却似乎是踩在了云里,脚下软绵绵的就要向后倒去。

“顾忱!”

萧廷深一步上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一把拉住了他。他的手再没有适才那种炽热的温度,反而冷得像一块冰,冻得顾忱全身都跟着发冷。

这不对。他想。

他想起兄长还活着的时候,自己因为心软,说什么也不肯随兄长前去狩猎。兄长也只是对他笑一笑,揉一揉他的头发,说有哥哥在,弟弟一辈子也不必拿起弓箭。

而他不在了。

顾忱前世追查一生,也没能寻找到答案,却不曾想会在今世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猛然得到一个答案。

他的目光怔怔落在萧廷深扶住自己的那只手上。此刻,萧廷深过去的一切温柔、美好、眷恋……都在他心头张牙舞爪地长出了尖刺,化作一把把锋利的刀,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于是他缓慢却坚定地伸出手,将萧廷深的手一点一点推开,就仿佛心上也被他一点一点地剜出一个洞,没有流血,却呼呼地贯着风。

他也不去看萧廷深的表情,近乎仓皇地转过身,逃也似地离开了这条让他窒息的走廊,迅速返回了紫宸殿。紫宸殿内的宫宴还未结束,他浑浑噩噩地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江崇许是凑过来和他说了什么,他却一个字也没听清。

整个宫宴是怎么结束的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在一杯一杯地喝酒,随后开始一壶一壶地灌酒。江崇被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吓得不轻,怎么问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上手去拦他喝酒,却被他一把挥开。

“别碰我。”顾忱喃喃说道。

江崇的武功本来就不如顾忱,若是真来硬的也根本制不住他,只能在一旁拼命地劝,然而根本就没什么用。宫宴结束之后,顾忱站都站不稳了,江崇只能把他架了起来,硬是拖着他出了紫宸殿的殿门。

两人踉踉跄跄地走在宫道上,顾忱身上就像着了火一样烫,呼出的全是一股子酒气。江崇从没见过他这样,急得满头大汗,心想他这个样子也骑不了马,索性先带他出宫,再找个办法送他回顾府。

然而走到半路上,顾忱就吐了。

他一头趴到旁边的树丛前,吐得昏天黑地。江崇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喊周围的宫人来帮忙,结果宫人刚要接手照顾顾忱,旁边就突兀地伸出一双手,将难受得不成样子的顾忱拦腰揽了过去。

江崇回头一看,险些惊得魂飞魄散:“陛下!!”

萧廷深把人揽在怀里,瞥他一眼:“你可以回去了。”

江崇却踌躇了一下——他实在担心顾忱。虽说和顾忱认识没多久,但顾忱在他心里始终是温文尔雅、守礼自持的一个人,到底得出了多大的事情,他才会失态成这个样子?

“陛下,顾大人他……”

“不想挨廷杖就快滚。”

萧廷深语气一下阴沉下来,同时示意身旁宫人端上漱口的茶水,他喂顾忱喝了一点,又毫不在意地替他擦了擦嘴,眼底的温柔和疼惜几乎都快溢出来了。江崇愣了愣,立马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行了个礼:“臣告退。”

“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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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神志不清的顾忱带回到甘泉宫后,萧廷深将他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内,并亲自为他换了衣服。

顾忱的模样始终都昏昏沉沉的,看样子连眼前的人究竟是谁都没分辨出来。萧廷深喂他喝水他就喝水,喂他喝茶他就喝茶……刚刚喝了半杯醒酒茶,他就头一歪,呼吸也沉了下去。

睡着了。

萧廷深轻手轻脚地让他躺下,为他盖好了被子。随后他坐在顾忱床边,盯着他已经陷入沉睡的侧颜。顾忱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轻轻蹙着,呼吸有些急促。

萧廷深为他掖了掖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犹豫了一下,才缓缓伸出手,与顾忱十指交缠,掌心相贴。

他想了想,苦笑。

“朕没有害你的兄长。”他低声喃喃自语,“你信朕。”

顾忱自然不会回应他,萧廷深又在他身侧安静坐了一会儿。许久,才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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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萧廷深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彻夜未眠。次日就是百夷一行人离开大靖、纯安长公主出嫁的日子,这种场合,萧廷深必须露面。

清晨他来到寝殿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推门进去,而是问守在门边的小太监:“顾卿如何了?”

“还睡着。”小太监躬身答道。

萧廷深顿了一下:“……照顾好他。”

随后他去送纯安长公主出嫁,并为赫哲一行人送行。经历过前日的争执,萧廷深和赫哲都对彼此厌恶不已,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萧廷深全程冷着脸,赫哲也全程没什么好脸色,仪式结束之后他二人连表面的寒暄都没有,就分道扬镳了。

尽管这两位压根没说过什么话,但整个过程还是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萧廷深心里惦记着还在甘泉宫的顾忱,连身上的玄衣华服都没换,急匆匆就向甘泉宫走去,下人们都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然而当他快步冲到寝殿门口时,他忽然又产生了些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他迟疑着在寝殿门外停下脚步,抬起手又放下,问门口的小太监:“醒了吗?”

“顾大人已经醒了。”小太监躬身说。

“……他在做什么?”

“顾大人什么也没做。”

萧廷深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心中不由一沉。他挥挥手示意小太监让开,站在门口把门轻轻推开了一道缝。

顾忱确实在里面。

他身上还穿着昨晚他为他换上的雪白中衣,长发瀑布般散落到腰际,单薄的剪影仿佛一张没有色彩的水墨画,背景是灰色,而他一身白色,投映在画纸上。

“顾大人从醒来开始就一直保持那个姿势……”小太监为难地说道,“奴婢试着和他说话,他一句话都不说。”

萧廷深再次向顾忱望去。那个侧影很安静,一动不动,就像外界与他毫无关联一样。他的睫毛低垂着,脸上半点波动都没有,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萧廷深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顾忱这种状态,还是在七年之前顾忱兄长的死讯刚刚传来之时,那几天顾忱和先生告了假,始终都没有来弘文阁上课。

萧廷深担心他,索性也告了假,跑出宫来去顾府找他。当他站在顾府对面那条街上时,一眼就看见了伫立在顾府门口的顾忱。

他憔悴了很多,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袍,安静站在府邸门口的那棵杏树下——这棵树是他小时候和兄长一同种下的。微风吹落杏花如微雨,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而顾忱就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从头到尾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年少的萧廷深向他跑了过去,来到他面前,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去喝酒吗?”

顾忱没有动。

“云停。”萧廷深微微俯下|身,仔细看着他的眼睛,“云停,你看着我。”

顾忱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缓慢地抬起眼,向萧廷深看去。

年少的萧廷深想了想,忽地向他身边一站,向他示意:“难过的话,就哭出来,肩膀借你。”

年少的顾忱就那么凝视他很久,眼眶红了一圈,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你会笑我。”

萧廷深默默把头扭向一边:“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顾忱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忽然萧廷深感到肩上一沉,顾忱把头靠在了他肩膀处,说话时带起一阵温热的气流。

“谢谢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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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廷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才把门完全推开,迈到了寝殿之内。

“云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