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细密的雨丝落在面颊上、钻进衣领里,带来一丝属于秋季的凉意。
猎场上一片混乱,而不远的营帐前则伫立着两个女子的身影。皇太后穿着一身简单又素雅的长裙站在那儿,她的贴身宫女云霜则在一旁打着伞,两人都默默无言,注视着不远处的情形。
从帝太后中箭倒地开始,到萧廷深喊太医、顾忱下跪……两人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皇太后轻轻蹙了蹙那双细长的柳叶眉,目光落在跪着的顾忱身上,眼底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之色。
“娘娘?”她身旁的侍女云霜发现了她的不愉之色,“您为何……?”
“真是让哀家失望。”
“失望?”云霜瞥了一眼不远处跪着的顾忱,不解地问,“眼下情形不是正好吗?”
“好?”皇太后略带讥讽地笑了一声,“你想想,此事若换做是另外任何一个人,有哀家寻他闲聊在先,又有伤了那位东宫太后在后,陛下会如何反应?”
云霜不由轻轻“啊”了一声:“那恐怕……”
是了,当今陛下脾气以暴烈闻名,当年的龙骧卫统领是陛下身边何等信任的存在,通敌消息一出,还不是一样当场被陛下诛杀?
“这就是了。”皇太后微微勾起了唇,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哀家早先找顾忱过来,原本也就是做给陛下看的。陛下此人多疑又喜怒无常,对哀家忌惮已久,顾忱从哀家这儿离开,他岂有不问之理?”
“可哀家确实什么也没和他说,顾忱所言也必然是实话。但他说的是实话,陛下可未必觉得是实话。哀家此举,不过是为了在陛下心中埋一颗怀疑的种子,留待今日。”
云霜不由流露出一抹敬佩之色:“娘娘所言甚是。”
“萧廷深这个人,哀家抚养他这么多年,他的脾性早就一清二楚了。”皇太后注视远处握紧了双拳,全身都绷紧了的萧廷深,冷冷弯了弯唇角,“那日对顾忱疑惑在先,再加上今日他生母中箭受伤,顾忱是最大的嫌疑人……激怒之下,他早就该动手了。”
“杀了顾忱,他就是诛杀有功之臣的暴虐之君,到时不必哀家出手,朝野内外也自然会人心涣散,再没什么人会拥戴他,哀家要另立一个听话的新君岂不是轻而易举?”皇太后说着,手指忽然攥紧。只听“咯”地一声轻响,一枚寸许来长的葱白指甲折断在掌心,她冷冷丢掉了它。
“他并没有当场杀了顾忱,这就已经是退了一步了。哀家虽听到了些他们两人的传言,却没想到他竟对顾忱感情深到了这种地步……”
“娘娘的意思是……”云霜有些迟疑,“陛下不会再杀顾忱了?如果陛下当真不杀顾忱了,娘娘……预备如何?”
“急什么?”皇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在后宫中沉浮了半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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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廷深攥紧了拳头,掌心传来一丝尖锐的刺痛。细密的雨丝飘落在他的面颊上,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凉意。
母后已经被抬回营帐了,宫女们来来去去,他只能在营帐门口守着。担忧、恐惧、怒气、暴戾在他心底混为一体,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途径。
许是因为他脸色实在太差了,表现得焦躁不堪,周围没一个人敢上前来触他的霉头。就连魏德全,那位平日里最得萧廷深器重的大太监都小心翼翼的,一声不吭。
太医前来禀报了母后的伤势,说是箭已经取出,并无大碍了。只是母后体质虚弱,失血过多,要想醒来还需等一阵子。萧廷深听说母亲已无大碍放下了一半心,然而另一半心里的烦躁却加深了几分。他挥挥手让太医下去,自己在营帐门口静静站着。过了一会儿,刑部尚书匆匆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他开口说道,“臣来请旨,是否先要将伤了太后娘娘的顾大人收监下狱,以便日后审问……”
萧廷深原本还只是静静站着,听到“顾大人”三字后陡然暴怒,暴喝一声:“滚!谁也别来烦朕!”
刑部尚书吓了一跳,嘴唇动了动,然而最终还是意识到现在的萧廷深听不进去任何话,也想不进去任何事,只得默默又行一礼,迅速退下了。萧廷深暴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一脚踹在一旁一块大石头上,只觉一股郁结之气堵在胸口,闷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帝太后中箭,顾忱是最大嫌疑人。
真的会是顾忱做的吗?
……不,不会是他。
萧廷深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冲着他咆哮,他耳边各种嗡嗡作响的声音都在告诉他,不是他。不是顾忱,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是预谋还是偶然,都不会是顾忱。
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抗拒“顾忱是凶手”这种想法。
不是他。一定不是他。萧廷深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只是凭借直觉,和对顾忱的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绝对不是他。
萧廷深几乎是扭头就向草场的方向冲去。两旁的人和景物在他眼中都化为了毫无意义的色块,模糊成一团。他一路狂奔,最终看到了不远处的顾忱——
他还跪在原地。几缕长发散落在额前,雨水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淌,流进了衣服里。他头垂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他此刻的模样。
萧廷深只觉心脏剧烈一缩,就像是有人狠狠给了他一拳,疼痛乍然迸开,一时间五脏六腑都痛得缩成了一团。他想起当时顾忱匆匆赶来,满脸担忧想看看母后的情况,而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竟冲动地把他推到了一边!
萧廷深站在了顾忱面前,喉结滚动了一下,最后低声唤了他一句:“云停。”
顾忱没有动。
“云停。”萧廷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撩开他额前湿漉漉的长发,“云停……”
顾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像是才回过神一样,缓慢抬起了头。
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上面挂着一滴雨水,乍一看像是哭泣过后的泪珠。他静静凝视萧廷深半晌,接着缓缓伏低了身子,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臣见过陛下。”
他嗓音低哑,像是被扯坏的棉絮,断断续续的。萧廷深心疼得要命,转头向远处的魏德全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朕拿把伞!”
大太监几乎是一溜小跑冲了过来,递了一把伞和一副手帕给萧廷深。萧廷深撑开伞遮住两个人,接着向顾忱伸出手:“起来。”
顾忱抬起眼,明显是怔了一下。他迟疑着伸出手,萧廷深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他拿着手帕就要给顾忱擦脸,顾忱伸手挡在脸前,低声说道:“陛下,这不合规矩,臣自己来……”
萧廷深手悬在半空中,怔住了。已经很久了,顾忱很久没有说过“不合礼法”“成何体统”之类的了。如今乍然一听到,竟然像把刀子一样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膛,让他的心一阵抽痛。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顾忱时时刻刻的陪伴,以及顾忱偶尔显露出的无奈和退让……
他始终以为是自己在纵容顾忱,然而顾忱又何尝不是在纵容他。他知道顾忱家中礼教甚严,从前别说是肢体上的接触,就是口头的调侃顾忱都从未说过一句。他本身就是个极致温柔内敛,又极致克己守礼的人。
是萧廷深强行把他拖到身边,也是萧廷深困住了他,更是萧廷深打碎了他曾经的原则,让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抉择中选择退让。萧廷深不在意世俗礼节,而顾忱却恰恰是最在意礼法的。尽管他从未直白承认过自己对萧廷深的感情,但他纵容并默许了萧廷深的步步靠近,这就已经是他最直接、也是最大胆的表白了。
可萧廷深却一时冲动,亲手把他推到了一边。
一股强烈的悔恨顷刻间淹没了萧廷深。他一言不发,带着点怒气扒拉开顾忱的手,慢慢给他擦去脸上的雨水:“你怎么、你怎么……下雨了你怎么不知道躲?”他一边用力,一边狠狠地说道,“朕是脑子不清醒了,你也脑子不清醒了吗?”
顾忱带着点惊讶的眼神看向萧廷深,被萧廷深直接一把将眼睛盖住了。他一边去擦顾忱已经湿透了的头发,一边语气不善地说道:“看朕干什么?”
“陛下……”
“朕当时确实脑子坏了。”萧廷深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该那么对待你,可你也是,怎么一言不合就跪下了?朕不让你起来,你就真的不起来了?你就算起来了,朕也不可能……”
他猛地刹住了,两人对视了半晌,他才复又开口:“你知道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顾忱不由自主张了张唇:“臣……”
“是朕的不对。”萧廷深泄了气一般低声说道,“朕和你道歉,朕向你承认错误。当时是朕太冲动了……你……你不要生气。”
顾忱长长的睫毛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像是有些无措。过了许久,他才小声说道:“臣没生气。”
“先回去。”萧廷深向他伸出手,“你衣服都淋湿了。”
顾忱在原地怔怔站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尖逐渐晕染上了一抹红色。他眨了眨眼,目光向萧廷深的身后飘去。
“陛下先走,臣跟着。”他又一次小声说,“臣的母亲还有妹妹……都在。”
萧廷深点了点头,然后猝不及防伸手,一把将顾忱拉到了身边。他把伞遮在两个人头顶,硬是扯着他向营帐的方向走去。
“只有一把伞,”他说,“朕要体恤臣下,不能让你淋雨。”
他侧头瞥了一眼尽管不是很赞同但依旧默许了的顾忱,心想,回去一定要赏只送来了一把伞的魏德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