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忱不禁倏然抬眼。
他本来是好好坐着的,但太后这句话实在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让他的身体瞬间微不可察地前倾了一下——他本能地就想回绝。
从大哥死后,顾忱作为家中次子,自觉从此担负起保护母亲和妹妹的重任。当年他尚且年少,势单力弱,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为人所害,死在一片污浊的血水之中。而如今他已经成人,曾下定决心就算是豁出命去,也必然要保护家人平安。
可当指婚的意思从皇太后嘴里说出来时,顾忱竟然感到了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他深刻地意识到,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依旧弱小而无力,和当年的那个少年没有任何两样。
他抬起眼,直视着珠帘后那名雍容华贵的女子。对方从容不迫,红唇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似是胜券在握,又仿佛是在嘲笑:过了整整七年,他仍然保护不了任何人,仍然无能为力。
一股愤怒顷刻间自心底翻涌上来,如火一般,灼烧着他理智的神经。顾忱握紧了手边的茶碗,捏得指节发白。
他明白,即便是现在已经势微的太后,也依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是皇太后,天子嫡母,以天下养的女人;一个是普通臣子,就算平日里再风光,也只是一个臣子而已。
两相对比,实力相差实在是太悬殊了。
顾忱张了张嘴,旋即又合上了,突然涌上的无力感让他胃里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他垂下眼几乎想要苦笑了:不知道如果萧廷深在这里,听到太后要把自己的妹妹指婚给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当即拒绝吗,还是虚与委蛇,暂且应付下来?
顾忱本该很笃定他会当场拒绝的,毕竟他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又已然心意交融,但这件事不同以往——没有人比顾忱更清楚萧廷深究竟牺牲了多少就为了找到扳倒皇太后的契机,他从被收养开始,就始终在隐忍,在克制,只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于是顾忱心里忽然之间有些忐忑,如果萧廷深真的选择了迎娶他妹妹——眼下虽然萧廷深在动手拔除太后的势力,但表面上他们还是一派母慈子孝并没有翻脸。萧廷深如果为了维持这种表面平衡而决定娶了顾怜,顾忱又会如何?
他心里一时间七上八下,混乱成了一片,因此默然无语,并没有回应皇太后的话。许是从他的默然之中察觉到了什么,皇太后轻轻笑了出来。
“顾大人不必忧心。”皇太后轻笑着说道,“顾大人的妹妹入了宫,哀家必定将她视如己出,绝不亏待。”
顾忱咬了咬牙,胃里那种刺痛的感觉更加明显了——皇太后这招不可谓不恶毒。她大约是早就知道了顾忱和萧廷深之间的事情,她这么做一来可以威胁萧廷深,二来又能用顾忱妹妹牵制顾忱,简直是一箭双雕。
顾忱忍着胃里涌上来的不适感,开口正要说话,皇太后忽地又添上一句:“顾大人这副表情,可是在担心顾家小姐和陛下八字不合?”她笑了笑:“各家贵女的生辰八字早先就在哀家这儿,原本是想让陛下自己挑一位,可陛下实在朝务繁忙,也就只能哀家替他操心了。”
说着,她在珠帘之内徐徐展开了一张字条:“哀家已问过太常太卜,顾大人的妹妹生辰八字乃是上上之选,与陛下为天作之合,这可是天赐姻缘。”
说完她笑了:“看来陛下空置了很久的后宫,终于要迎来一位主子了。顾大人,这可是喜事,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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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忱已经忘了自己后来说了些什么,他心事重重地从寿康宫出来,站在了一棵高大的柳树下。许是因为寿康宫内有些闷热的缘故,他感到一阵头昏脑涨,不得不扶住了树身,才堪堪站稳。
树皮很粗糙,磨得他掌心生疼,他却无知无觉。他在树下安静站了一会儿,仿佛胸中一口堵住的气终于顺了些。
……没想到皇太后会走这一步。
大约是萧廷深把她逼得狠了,她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反击。然而顾忱的妹妹才十五岁,她是无辜的……在皇太后眼里,她只是一个还算有价值的筹码,可以用来要挟萧廷深,用来挟制顾忱,一箭双雕。至于她后半生会因此而怎样,皇太后是不会去考虑的。
顾忱心想,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和妹妹,总之要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
因为是家里唯一一个女孩,无论是大哥顾恒还是顾忱自己,都对这个幼妹格外溺爱。她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没吃过什么苦,母亲也疼爱她,总想着要多留几年再让她出阁。
可如今……
由顾忱写信告诉她们,总比懿旨下来,消息传出,她们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好。
顾忱一边这样想一边转过身,走出两步之后才惊觉自己这是往甘泉宫去的方向,一时间又停下了脚步。他在甘泉宫住了半个月有余,心底深处居然已经习惯了回到那里去,就像从前他回到顾府一样。
可现在不行。
他是想找个有笔墨的地方写封信,寄给自己母亲和妹妹,但他还没打算要让萧廷深知道这件事。
想起萧廷深,他不禁又是一阵心烦意乱,于是沿着宫道,慢慢朝着出宫的方向走去。许是因为太过出神,路上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他都只是点了点头,连对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等到出了宫门站在主街上时,他内心深处忽然浮现出一抹酸涩——不可否认,他是害怕看到萧廷深对此事的反应的。
他感到自己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笃定地告诉他,萧廷深不会同意太后的指婚,就算是同意了也只是缓兵之计;然而另一半却咆哮着反问,你怎么就能肯定他是这样想的?万一他认为这是必要的,万一他承诺会善待你的妹妹……?
他毕竟是皇帝,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不是以利益为先、以帝位为先的?
这两种声音在顾忱脑海中来回拉扯,让他原本就有点疼的脑袋更疼了。他叹了口气,沿着主街慢慢朝顾府的方向走去。他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府了,母亲和妹妹离开去宁城的时候也已经带走了府里的下人,不能跟着走的也全部遣了,如今就算是他回府,也只有他一个人。
孤零零的……远远没有甘泉宫里热闹。虽说顾忱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萧廷深的书房里看书,两人之间也少有交谈,但他就是莫名觉得,那个地方要比现在空无一人的顾府有人气得多。
他推开了顾府大门,站在了自家院子里。
多想无益。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写好信,寄给尚且不知情的母亲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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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顾府的大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了。两扇沉重的门咣当一声砸在墙上,可见来者的力道到底有多大。在院子里吃着一碗面的顾忱诧异地抬起头,看见萧廷深面色阴沉,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这位陛下穿着一身玄色常服,但额前却散落了几缕长发,应该是他一路疾奔导致的。他一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在葡萄架下吃着面条的顾忱,整个人都明显地放松了下来,但随即绷紧了脸,大步流星向他走来。
顾忱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萧廷深就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安然无恙,萧廷深忍不住猛地拔高了音调:“你为什么回府不和朕说一声?朕还以为你……!”
吼完他就后悔了:这是顾府,本来就是顾忱住的地方,他就算回来了也无可厚非。然而萧廷深却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一瞬间的情绪——他结束了和工部尚书的谈话后才知道顾忱从寿康宫出来后回了府,并且眼看天都要黑了他也没有回甘泉宫的意思,萧廷深瞬间就急了。
他以为是皇太后和顾忱说了什么,导致顾忱心灰意冷,或者是决意要离去,当即风风火火冲来了顾府,生怕顾忱真的不辞而别,一走了之。
幸好他没走,还好端端坐在这儿。
萧廷深的火气瞬间就泄了,他颇为沮丧地长出了口气,在顾忱对面坐下,一只手扶住额头:“对不起,是朕心急了。朕以为你……”
“以为我……?”
“朕以为你要离开朕。”萧廷深低声说,“朕……朕吓坏了。”
——他坐下时脸还是白的。
顾忱一言不发地放下手里的空碗,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愧疚、窃喜、忐忑和担忧都混在了一起,让他脸上的表情也格外复杂。他回府后给母亲和妹妹写了信寄了出去,确实是应该返回甘泉宫,但不知怎么,他总有种近乡情怯的微妙感。
他从心底害怕萧廷深会选择抛弃他。
如果这是前世,他和萧廷深只是曾经的同窗而已,情分不深,萧廷深一杯鸩酒把他赐死,他也只是震惊、愤怒和委屈。但如果是现在,不需要鸩酒,哪怕萧廷深只流露出一丝舍弃他的意思,都不啻于是一把剜在心口的尖刀。
他不敢去想自己会有什么反应。
“到底怎么了?”萧廷深注意到他神情不对,追问他,“是不是太后说了什么?还是她对你做了什么?云停,你告诉朕。”
顾忱脸色复杂地抬起头,勾了勾唇,露出一丝苦笑。
“她没做什么。”他说。
“那你究竟是……?”
“她说要给我的妹妹指婚。”
“指给谁?”
“……给你。”顾忱说,“指给你,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