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欢
作者:顾长安      更新:2021-11-30 13:53      字数:41695

纪风荷的遗体被家属领了回去。纪氏夫妇老来得女,一直把女儿视作做掌上明珠。可正是花一样的女儿却是一夜就惨遭凋零,夫妻俩哭得几欲昏厥过去。他们紧紧抓住宗择的手,让他一定要抓住凶手,替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陪着纪氏夫妇同来的是汪颐蓉,宗择这才知道纪风荷是汪颐蓉的表妹。

送走老夫妻,宗择便和曹守鹏一起去了津州美院。卢启民很好打听,是美院国画系的副教授。此人向来恃才傲物,很有几分狂才不羁。

今日卢启民没有课,所以没在学校。两人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向来不待见衙门的人,并不大配合。但听说死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学生,还是勉强同意给了卢启民的住址,两人又驱车赶到卢启民家。

卢启民长衫磊落,步伐很是倜傥。不过三十来岁,却留着浓密的大胡子,很是典型的艺术家做派。

曹守鹏说明来意,没料到卢启民听到纪风荷被害,先是哭了一阵,随后却笑了起来,“也罢也罢,生死本是虚空,未见得对她就是坏事。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生不如死,到不如死了痛快!”

曹守鹏眼睛一瞪,“你怎么说话的?人死了遂了你的心是怎么的?”

“不,我和她的感情你们是不会懂的。”卢启民脸上虽有笑容,眼睛里却是浓的化不开的哀伤。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锡酒壶,拧开盖子,仰头啜了一口。酒气辛辣,眼泪又盈满了框。

“她为着世俗的看法和我分手,我是恨她的。恨她的软弱,不能像我一样抛弃家庭。也恨她虚伪的善良和软弱,以为把我留给妻子就是对她最大的恩典。其实无爱的婚姻,是杀人的巨兽,折磨的是所有的人。她要一个空有躯壳的丈夫又怎样呢,不见得就快乐,而我们却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但这是风荷的选择,不是吗?

如果你们以为是我杀了她,你们就错了。我若真有心,只会同她一起死,而不是杀了她。”

“上周六晚上,卢先生你在什么地方?”

“在画室画画。”他回答道。然后他又无奈地笑了笑,“你们要是想问有谁能够证明,我只能告诉你们,没能够。我一个人在画室画画。”

两人离开的时候,宗择缓缓道:“卢先生,以我所见,当初你未能抵抗住家庭的压力而娶了妻子,就没有资格说旁人软弱。你更没资格说纪小姐是虚伪的善良,再怎样,她毕竟勇敢的割舍了自己的爱情,而你不过就是做了件最容易的‘抛妻弃子’。况且你明明知道,你的妻子就算被你遗弃,还会替你尽孝道侍奉双亲、养育子女。论起‘担当’二字,卢先生还不如这些弱质女子。”

卢启民听得哑口无言。曹守鹏暗暗叫好,刚才听到卢启民的论调就各种瞧不上,听到宗择这样说感到真是解气。

从卢启民家出来,天色已经黑了。两人开车回警察局,曹守鹏皱着眉头道,“这人没有不在场证明,又有动机,应该把他抓起来带到局子里好好审问。”

“不是他。”宗择道。虽然声音一如既往平和,肯定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卢启民应该是长期酗酒,所以手会情不自禁地在抖动。他应该没办法做到那么利落的杀人,一刀致命。

情杀多数为了泄恨,往往会伴有身体的侵犯和折磨,享受的是那种手刃的快感,不大可能假他人之手。但纪小姐仍然还是处子。凶手的目的很明确,只求目标速死。

你再叫人详细打听一下卢启民画室周围的人,看看是不是有人可以能证实一下周六晚上他的行踪。然后再去纪家仔细问问纪风荷的其他事情,看看有没有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恩怨。”

他还没说完,突然曹守鹏一个急刹车。要不是他反应快,早就飞出去被撞到玻璃上。

“怎么回事?”

曹守鹏也惊得一身是汗,舌头有点哆嗦,“我,我好像看到有个黑影子闪过去。”

车子停在一片昏暗的路上,前后没几盏灯。

“是不是夜猫?”

曹守鹏摇摇头,他很想说“像鬼影一样,肯定不是猫。”但没好意思说。

“撞上东西了?”

“好像、好像没有吧。”曹守鹏也很心虚,刚才只顾说话,没怎么注意前方。

他正要推门下去看,突然一个黑影扑在车窗上,一双手沾满了鲜血,凌乱的头发看不清面孔,只看见一双浑浊的双眼瞪得老大往车里看,嘴里念念有词。

曹守鹏大叫一声“鬼呀!”被吓得往旁边一缩,宗择也被吓了一跳。再仔细看,那只是个衣衫不整的妇人,并不是什么鬼。

宗择下了车,绕到另一边想去查看。那妇人看到是个男人,脸上兴奋的表情突然冷却了,“是男人,不是女人,不是鸾儿……”

“大婶,你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在这里?”他温声问。

女人听到别人问他话,她好像认真在想,“鸾儿,我看到鸾儿坐着汽车,我找鸾儿。”

曹守鹏也终于相信不是撞到鬼了,这才从另一边钻出来。“大婶,您这半夜从路上冲出来要吓死人的!你的手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多血啊?是不是撞伤了?”

宗择低头一看,她松松垮垮的长袄隆起,原来是个孕妇。再一看地上,有血迹。是从她裤管里流出来的。他心头一凛,直觉要坏事,赶紧拉开车门,“大婶,你流血了,我送你去医院。”

那女人往后缩,“不,不去不去,我要找鸾儿,我不去医院!”

曹守鹏也发现了女人在流血,和宗择一对目光,忙笑着走上去说:“大婶,你不是找鸾儿吗,我见过她啊,刚才还看见了呢,我带你去找她。”

“真的?”

“真的!快上车,晚了鸾儿可就走了!”

两人连哄带骗的把女人哄上车,送到了医院。

喻宛央身体底子好,恢复的也快,已经可以下床行走防止粘连了。医生看了说过两天就能出院了。每天晚上宗择都会过来给她读书,等到她睡着了再走。可今天等了老半天都不见人来,她索性下床在走廊里到处晃晃。

她假装散步一直晃到了医院的大门口,目光却一直盯着医院的入口。终于她看到了那个身影,正要叫他,却发现他和曹守鹏在一起,还有几个护士正在抓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那女人下身的衣裤颜色深了一大片,不知道是水还是血。她正挣脱着,说什么也不肯趟到担架上去。有护士匆匆跑去喊医生给病人打镇定剂。

她忙喊道:“宗先生,我认识那个大婶,她是苏姜的师娘。”

总算是能通知家属了,曹守鹏开车去梨芳院去接苏姜。曲少杰领着一众护士匆匆走来,也来不及同他们招呼,便去检查产妇的状况。师娘被注射了镇定剂,总算安静了下来。他检查下来,脸上的神色凝重,“准备剖宫产手术。”

护士犹豫道:“家属还没到呢,这么大的手术没人签字怎么行啊?”

“来不及了,再晚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先手术再说,有什么责任我一人承担。”

喻宛央看惯了曲少杰素日里放浪不羁的模样,此刻却叫人忍不住肃然起敬。

手术室的灯亮了,宗择坐在长椅上等着苏姜,喻宛央则在他身边坐下。

“伤口好些了吗?”他声音有些嘶哑。

“还疼着呢。”她撒了谎,怕说没那么疼了,他就不来了。她忽然想起病房里的东西,站起身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他点点头,看她匆匆往病房走去,看上去却像是恢复的很好的样子。她走出了几步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伤口还疼着的病人,于是马上慢下了脚步,背也弯了弯,似乎在承受着病痛。

他看穿了她的小伎俩,心底蓦然一暖,一身的寒气都驱散了。

手术室有护士进进出出,他把头仰靠在椅背上。他在等待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虽然那个孩子同自己没有丝毫的关联,他却依然感到了紧张和憧憬。不知道二十多年前父亲在等待他的诞生时是怎样的心情?也不知道未来某一天,他在等待自己的孩子诞生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的孩子?他怎么会想起这个?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孩子的。一次都没有。

脚步凌乱,苏姜小跑着过来,看到宗择时点头招呼了一下。正好有个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看她一脸焦急,便问:“是产妇的家属吗?”

苏姜点点头说是,护士拿了文书过来,“产妇在做剖宫手术,您麻烦签下字。”

“剖宫?”苏姜有点不理解。

曹守鹏却是知道的,因为他嫂子因为盆骨过窄生不了孩子,毁过两胎。最后还是曲少杰说服他大哥保下一胎,剖宫生产的。现在孩子都两岁了,是个生龙活虎的大胖小子。

“就是把肚子打开,把孩子拿出来,然后再把肚子缝上。”他说得简单明了,却又点吓人,苏姜的脸煞时白了。

宗择无奈地看了曹守鹏一眼,走过去安慰苏姜道:“刚才你师母送来的时候太危险,不手术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你要相信少杰的医术。”

苏姜抿了抿唇,点点头,然后在护士拿来的表格上签了字。

手术还在继续,苏姜同宗择一起在长椅上坐下。曹守鹏问起他,“你师娘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在街上乱跑啊?是不是她这里好像有点不大对劲?”曹守鹏指了指自己的头。

苏姜苦笑一声,点点头,“师傅死的时候,师娘受了点刺激。其实,是鸾儿丢了以后,师娘就不大对了。前阵子不知道怎么的,师娘突然说看到鸾儿了,然后就开始满大街找人。我平时太忙没时间分分秒秒盯着师娘,都是师兄弟们看着。谁知道今天因为忙着演出,就把师娘忽略了。等到师妹发现的时候人早就不见了。梨芳院里没戏的,都撒出去找人了。我前脚刚到家才听说师娘丢了,正要出去找人,没想到就碰到了曹队长。”

“鸾儿什么时候丢的?”宗择问。

“十二年前丢的,那会儿才五、六岁。如果还活着,现在也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

“都已经十二年了,怎么会突然说看见了?”

“不知道。其实原来师娘到是还比较正常,突然有一天回来说是在街上看到鸾儿,她坐着汽车,穿得很洋气。我们都说她看错人了,但师娘却说不可能,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认得?因为没人相信她,她就越来越偏执。”苏姜无奈地苦笑。

已经过了十二年了,一个人的容貌变化不可谓不大,她是怎样会认定一个陌生人就是自己的女儿?

“鸾儿当初是怎么丢的?”

“鸾儿丢的时候我也才八岁,只记得那时候好像大师姐带着鸾儿去宝士街上玩,鸾儿要买糖人,大师姐说不过松开手掏钱的片刻,鸾儿就不见了。”

“报警了吗?”

“报了,可是有什么用?这世道,哪天不丢个七八个孩子,有几个找到的?”

她说的倒是实情。但鸾儿走丢的这个过程却叫他想起了喻宛央,两个人都是五六岁时走丢,都是在宝士街附近,这未免太巧合了。

“我回去看看案宗,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苏姜说了谢谢,但其实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喻宛央这时候走过来,看他同苏姜在说话,也没打扰。等他们都默不作声了,她才在他身边坐下,手里却多了一个保温桶,“彩玉帮我炖了雪耳梨子莲子汤,润肺的,你喝点?”

她拧开了保温桶的盖子,翻过来就能做碗。她倒了一碗给宗择。宗择其实顶怕吃这些黏糊糊的东西,但她的目光却执着地很,他只好接过来。

看到他慢慢喝了起来,她才如释重负一样,然后问苏姜,“小姜要不要喝一点?我去房间再取一只碗过来。”

苏姜摇摇头谢过她,现在她哪里有胃口吃得下东西。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了,门一动苏姜就冲了过去。曲少杰穿着手术服,到了门外才把口罩摘下来。苏姜头一回见这样一身肃然的曲少杰,眼前人一身素服,莫名叫人生出信任托赖。因为担心师娘的安危,她早已忘了两人之间的芥蒂。

未待他开口,曲少杰先道:“母女平安。不过孩子是早产,要在医院观察几天才能送到母亲身边。你师娘似乎精神状态不大好,不适合照顾孩子,你最好先找个乳娘来。师娘要多住几天,观察伤口,不要感染了。”

“曲医生,谢谢你了。”苏姜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睛发红。

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扛着整个梨芳院,老的小的都在她身上。曲少杰于心不忍,他抬手本想在她肩上拍拍,最后却是揉了揉鼻子,异常温和道:“不用这样客气,我是尽医生的本分而已。”

产妇和孩子都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各自去了病房,苏姜也跟着过去了。

这是今天晚上的第二台手术,连着两台手术下来,体力损耗不小,曲少杰长舒一口气。可余光看到某人,佳人在侧不住嘘寒问暖,可他却蹙着眉头吞药似地喝着汤,拿娇的很。曲少杰忍不住腹诽,他这么辛苦,为什么连个送水的都没有?干完活就让他看这个添堵吗?

喻宛央监督着宗择喝完了一碗,这才心满意足。抬眼瞧见曲少杰投过来的目光,心虚地问他:“曲医生要不要也喝点汤?”

“甜汤,不爱喝。”

喻宛央“哦”了一声,然后把保温桶盖上。

曲少杰等着她问“曲医生爱喝什么汤?”结果没有,他又被赤裸裸地忽视了。

宗择站起身,“我送你回病房吧,太晚了,早点休息。”然后和喻宛央并肩往病房走去。曲少杰干笑了两声,所以他当初是为什么非要把人家凑成一对的?当他对着两人的背影咬牙切齿的时候,听到有人怯怯地叫他,“曲医生。”

他回过头去,看到苏姜眼眶红红的站在他身后,“曲医生,忙了一晚上也饿了吧?刚才师妹带了点点心,你要不要吃一点?……不过,可能比较甜,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看来他刚才的话好像被人听到了,但他可不管。“谢谢了,我正饿呢。甜点嘛,爱吃,我最爱吃甜的了!”

苏姜微微笑了笑,笑意却很沉重。她比喻宛央的年纪还小点,却从来没露出过她那样轻松惬意的笑,看着叫人心疼。苏姜把一个油纸包递到他怀里,“那不耽误你了,我再去看看师娘。”

曲少杰被她的笑刺地心头微微发疼。点心不知道在哪个食铺里买的,确实甜的发齁,他却觉得有点发苦。

曹守鹏将收集到的消息报告给宗择,卢启民那天确实是一个人在画室画画,美院守夜的老头可以做证。快十一点左右他看到卢启民一边在画画,一边在喝酒。纪风荷被杀的时间很明确,夜里十一点二十左右。这个时间,从美院根本赶不及去南山。

纪风荷的社会关系也非常简单,几个要好的朋友,从没什么不愉快。同同学相处的都不错,平日里没瞧见同谁黑过脸。她相貌算得上美丽,人很大方,性格相当温和。家庭条件只算是一般,吃穿用度都很普通,没什么招人妒忌的地方。她的未婚夫在外地上大学,此时也不在津州。叫人去了她未婚夫的学校,同寝室的学生也都证明了他周六正和同学们参加一个演讲会,不可能潜回津州杀人。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会想要杀死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学生?她没有仇家,如果真的是职业杀手,她日常生活里完全接触不到这类人。

宗择决定再去元蓁那里问一问,看看到底有什么被遗漏的地方。但因为手伤,他这几日都无法剃须,下颌胡子丛生。即便他对外在不是那么在意,也知道这幅容貌去大学里不大合适,于是只能用左手慢慢刮着。

喻宛央伤口好得很快,一到家就变得生龙活虎。住了几天医院,温室里的工作荒废了几天,她一到家就赶紧去查看她的植物。果然室内温度有些过高,她赶紧重新开窗调温,测量土壤湿度,生怕这一轮种植失败。

等忙完了工作,身上早出了一身汗。她今日要去医院拆线,顺便送宗择出门。她回到屋内,见早饭都摆在桌上未动,平常这个时间宗择早就起床了。大门的门栓还是搭着的,说明没有人出去。他晚起成这样,确实未见。

她洗完澡换好衣服,下楼来发现饭菜还是未动,于是她又转回二楼。宗择房间的门是半开的,她站在门口敲了敲,“宗先生,你起床了吗?”

她听到盥洗室里有潺潺水流声,却无人应答,于是又添了一句,“宗先生,早饭准备好了。”

宗择左手正举着刮胡子刀,听到她的声音,差点刮破了皮。胡子被剃刀剃得左秃一片、右秃一片,像个赖利头,简直不忍直视。

喻宛央索性走进来几步看看到底有没有人,结果却从镜子里看到了他。一看到他的样子,她便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听到你回话,以为水龙头忘了关了,所以……”她解释道。

宗择正为这胡子烦躁,现在这个样子被她看到,更五心烦躁。“喻小姐请稍等一下,等我弄好了就出发。”

喻宛央“哦”了一声,却没走。他在镜子里的反射里瞧见她盯着自己看,手更不好使了。她却毫不知情地又看了半晌,笑道:“等你刮完胡子都要吃晚饭啦!”

他下颌上涂满了剃须水,尴尬地僵在那里。但不论怎样,胡子还是要刮的。他在她目光的注视下艰难地举起刀。

“要不,让我试试呢?”

刀片一滑,皮割破了,他疼得“丝”地抽了一口气。

喻宛央索性快步走过去,“你这是刮胡子还是毁容啊?”她从他手里拿下了剃刀,盥洗室容不下两个人,她推了他出去,拖了个椅子过来让他坐下。

“你放心,我在大学里做生物实验,经常要自己做载玻片的。老师说我的植物切片切的最薄。”她很是得意。

她又说起这个,上回还说切生鱼片,他的脸是鱼吗?

“切片和刮胡子不是一回事。”宗择淡淡道。

“当然,我又不是说切你的脸,我只是表达一下我是相当心灵手巧的意思。”她做事确实相当利落,一边说一边拿了块浴巾搭在他前胸。手微微托了托他的下颌,“抬高点。”

她的手很暖又很软,但扶住下巴的手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他僵着身子不动,微微昂起的头,目光直视之处是她的脸。

“这里破皮了。还好伤口不深,应该不会留疤。我先给你擦擦碘伏,不过会有点颜色。”

她自顾自讲着,先拿了碘伏轻轻擦拭伤口。其实这种伤口于他从不上心,但她却万分在意。

一触到伤口,便能感到药水冰冷,但因为麻了所以感觉不到疼。因为她很快对着伤口便吹了起来。等她觉得差不多干了,才开始给他剃须。

她又俯身下来,刀片斜着从皮肤上轻扫而过,一点沙沙的声音。果然刮胡子和切片不是一码事。“诶,手感真的不大一样呢。”她点评道。

但凡事要动手的事情,她都上手得快,不消几下,便掌握了方法和力道。然后扬唇而笑,“也不是很难嘛。”

她垂着眼眸,目光很专注,同素日里培育花草的模样没什么两样。因为如此,他才敢把目光直射到她脸上。目光正中是她的鼻尖,挺翘圆润。稍稍下垂一点目光,是她的唇。人中不长不短,深深的一个水滴窝。他记得听哪个老人说过,人中深的女孩子好生养。

双唇薄薄涂了点口脂,有嫣然的光泽。他的心却因为那闯入眼帘的双唇而骤然一紧,然后喉头滚了一滚。

离得太近,她身上的体香,手上的花草香、蜂蜡香,都一古脑儿冲到了脑子里。呼吸滞了滞,握住扶手的左手慢慢收紧了起来。

身体如陷孤岛,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拍过来,退回去、又拍过来,要粉身碎骨一样。他从不知,原来他也有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克制自己的一刻。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克制的是什么。

窒息的感觉让他下意识想要转过头,想换一口新鲜的空气。下颌却又被她捏了回来,“别动。”她嘟囔一声,一点亲昵的抱怨,一点不易觉察的轻哄。

嗓音近在耳边,呼吸交接在一起,似乎她的气息卷都入了腹,然后融进了血液里,随着心脏的跳动,被送往每一个角落。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她的气息。

她感到他下颌的肌肉收的很紧,只当他是紧张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况。她漂亮的眼弯了弯:“你紧张什么呀?我又不会杀了你。你看颈动脉在这里,离得远着呢。”仿佛为了证实她所言非虚,她的手指在他的颈上轻轻摸了一下。

他的心猛然沉了下去,突然攥住了她的手。

她楞住了,另一只手举着剃刀疑惑地望着他,“怎么了?刮破皮了?弄疼你了?”

他自知失态,忙松开手,极其不自然地寻了个借口去掩盖:“不要刮那里,会变成络腮胡子的。”

她“哦”了一声,然后很好学地向他讨教:“难道没有胡子的地方,刮一下就会长出胡子来?”

他喉咙间艰涩地挤出一个“嗯”字。她根本不知道她刚才都干了什么。

“为什么呢?”是个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学生。

“……不知道。”

“每天都要刮胡子,还挺麻烦的吧?”

“……习惯了就好。”

“嗯,那倒也是。我的那些洋人女同学都要用剃刀刮腿毛,东方女孩子就没这方面的困扰,我觉得还满幸运的。”

她的腿,他是见过的,确实光滑的不需要任何修饰。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和他谈论这些,还这样坦然?坦然地叫他觉得自己简直阴暗的不可理喻。

喻宛央用手巾擦了擦他的脸,然后仔细看了看。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发现了有些没有刮干净的地方,她又在他脸上涂了些剃须水。手掌轻轻把两颊摩挲一遍,仔细修正。而他的脸烫的快要像煮熟的虾子。

等到全都完成了,她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一抬眼就看到他的目光。如深潭般幽深,直视着自己,琥珀色的眸子光华流动。

这目光,她见过的。露台上陆小嘉在吻蒋元蓁之前,也是这样的目光。她心跳如雷,双唇微微张着,有点怯意,却又满怀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什么。

朝阳穿过白纱帘子,把他的脸镀了一层暖意。刚刚剃过胡须的面庞闪着细腻的光泽,他的睫毛半垂着,好像在微微颤动。

时光流得很慢,有许多许多的时间可以考虑,也有许多许多的时间把那情绪在心头百转千回,让理智去安抚那些冲动,或者让冲动去和理智搏杀。

但这样慢,慢到她等得失望,最终明白了,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可能不喜欢自己吧?

这念头一起,所有的旖旎都瞬间消失无踪了。心好像被人拧了一下,酸酸疼疼的陌生感觉。

她眨了眨眼,“怎么了?”她才发现说着三个字时嗓子变得那样又干又涩的。

他的手握得生疼,只有疼痛能替人寻回一丝理智。他垂了垂目光,拿了浴巾擦了擦脸,“没什么……谢谢。”客气又见外。

她“哦”了一声,直起身把剃刀放下。又问:“还有需要帮忙的吗?”

“没了,谢谢。”

她又“哦”了一声,“那,我在餐厅等你?”

宗择点点头,见她一溜烟地跑出去了,像是兵败如山倒。他又何尝不是溃不成军的落荒而逃?

仿佛有些力竭,他需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平息。他走回盥洗室,镜子里的人仿佛站在悬崖边,是知道该悬崖勒马的,可刚才的某个瞬间,他动摇了。忍不住想,就跳下去吧,也许没那么糟呢?试一试吧,试一试吧……

是不是只敢在她睡梦里才有胆量去亲吻她的唇?如同他们说的那样,母亲见不得人,他也见不得人。他的胆小谨慎、自卑孤僻,都是生来的,是他被赋予的命运。

他猛地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扑到脸上。被冰冷的水一刺激,所有的软弱都消失了。

有些天生凉薄人,就不该拽着那些有光的人。温暖不了自己,反而会把另一个人冰冻。她是有婚约的,该有更好的人和她相配。

两人默默吃了早饭,仿佛刚冒了热气的水一下就结了冰。喻宛央偷瞧了他一眼,脸上虽然说不上冷若冰霜,但也是面无表情了。

她想起前两天撞见曹守鹏在厨房里亲了彩玉,彩玉虽然捶了他一下,但脸上还是含羞带笑的。所以说要想抱得美人归,就得像曹队长那样胆大皮厚嘛?是不是她要主动一点?

吃完饭,他们客气地上了车,喻宛央把他载到津州大学,然后两人分道扬镳-----她去医院拆线,他去找元蓁,然后回警察局。

元蓁这边下了课,抱着课本独自从教室里往外走。平常她总和纪风荷形影不离,如今变得形单影只,未免觉得孤单伤心。

寒风萧瑟,她把围巾又绕了一圈。还没走几步,瞧见一个穿着深绿色格子大衣的年轻女子快步走到她面前。元蓁心里一慌,本能是想逃的,却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低低叫了一声“汪小姐。”

汪颐蓉走到她面前,神色凝重。“你复课了?”

元蓁点点头,“在家里呆了几日,越呆越难过,不如到学校里来,也许投入到学习里去就没那么伤心了。”

汪颐蓉不置可否,活着的人可以做其他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但死者的亲人呢?什么都没有了。“我来是还想问你几句话。那天晚上你们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元蓁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很抱歉地说:“我那天真是喝了很多酒,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是我听到表哥说起来,那个看到凶手背影的丫鬟,她说好像远远听到孩子的哭声。”

“孩子的哭声?是住宿客人的孩子在哭?”

“好像不是的。那天,除了我和风荷,就剩另外两个客人和他们的女佣,没有孩子。”

汪颐蓉疑惑道:“没有其他客人?我记得春家泉店是总是客满的,常常连房间都定不到。怎么会没有客人?”

“听雅子小姐说,其实那天是她丈夫的忌日,通常有三天不接待客人的。但是因为你的那个房间是上个月就给定下的,另两位客人是她的东瀛的好友,所以当时就我们几个人,没有其他的客人。”

汪颐蓉听到这里,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但不一会儿又变得冷硬起来,声音里充满了不屑和冷淡,“原来如此!”

宗择下了车就看到了元蓁在和一个年轻的女子说话,待走近了发现是汪颐蓉。他同她招呼道:“汪小姐,你也在这里。”

汪颐蓉却一改往日热情,目光里有一种克制的敌意,这令他感到相当意外。

因为她是死者的家属,正好他需要再多了解一些情况。但汪颐蓉一听他问起纪风荷是否与人有过什么矛盾,她冷笑了一声,语带讥讽,“风荷不过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宗探长也不用在这个方向浪费精力了。我表妹的死,我自己会去查的。而且,我已经差不多知道是谁了。”说这些的时候,目光有些憎恨地盯了元蓁和宗择一眼。

“汪小姐,还是把事情交给我们。如果你知道什么,不如和我说说。”

她冷冷笑道:“不麻烦宗探长了,我自己会把凶手找出来,让事情公布于众的!”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走出了几步,汪颐蓉又停下来,转身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她最终还是抿住了唇,转身离开了。

元蓁也感觉到了汪颐蓉突如其来的变化,红着眼睛道:“表哥,汪小姐是不是很恨我?我知道纪家爸妈都恨我,要不是为了陪我,风荷也不会死的。”

宗择拍了拍她的肩头,“别瞎想,不是你的错。如果有一个要恨的,那就是凶手。其他的人都没有过错。”

他又问了些问题,但元蓁那里似乎再也问不出什么新的信息来了。他送元蓁回了蒋家,快下车的时候,元蓁低声说:“表哥,谢谢你。小嘉他下午已经被放出来了,他找人给我递消息了。多谢你费心了。”

陆小嘉竟然这么快被放出来了。他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却是明明白白知道,鹞燕子的死和蒋洪明脱不开关系。

回到梁园,天已经黑透了。他立在客厅的后窗边往外看,后院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推门缓步走进院子里,院里有一棵算来快三十年树龄的合欢树。这棵树见证了王朝衰落,人间的离合,和尘世的聚散无常,如今静静矗立在冬夜里。落叶已尽,纤长的枝丫交错着伸向天空中,倒像是一朵巨大的合欢花。

他听到彩玉在身后的叫喊声:“小姐,饭准备好了!”他知道喻宛央并不在温室里,也不在院子里。他走了几步到灯光下,彩玉见到是他,有些意外:“哎呀,我看到有人站在那里,以为是小姐呢,原来是宗先生。”

他脑海里突然想闪过一个念头,那些晦暗不明的东西瞬间清晰了起来。他忙走回客厅给元蓁打电话,“元蓁,你们那天为什么要去春家泉宿?是谁提议去那里的?”

元蓁回忆道:“风荷那时候见我为小嘉的事情烦心,就叫我出去玩。她说她和卢启民分手的时候心里也不好受,大醉一场就好了。我肯定不能叫爸妈知道我在外头喝酒,所以风荷就提议说出去住春家泉宿一晚。因为汪小姐上回得了一个大奖,送了一晚春家泉宿的招待。那里房间向来难定,机会难得,风荷就劝我不如一同去。但那天汪小姐送我们去了旅店,因为报馆临时有事,就先回去了。”

果然事情如他所料,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宗择叫上喻宛央,两人又重回案发现场。喻宛央站在纪风荷当时遇害的地方,而宗择则装成杀手。

“这里确实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纪风荷和汪颐蓉身材相仿,在深夜里根本无法辨别是谁。凶手当时可能根本没看清楚她的脸。”

他刚才又询问了雅子,果然这个房间是以汪颐蓉的名字老早就定下的。

“所以,那个杀手想杀的根本不是纪风荷,而是汪颐蓉。”喻宛央很快就意会了。

他点点头,更有一重没有说出来。那个牡丹饼其实也是为汪颐蓉预备下的,吃后人会产生幻觉。晚上的那个婴儿的啼哭声,完全就是用来引诱汪颐蓉的诱饵,把她诱惑出去,然后将其杀死。

他们互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读到了一个信息,凶手发现杀错了人,肯定还会再行动的。汪颐蓉现在有危险!

喻宛央开着车一路飞驰到报馆里,但报馆里早就下班,空无一人。值班的老人听说找汪颐蓉,便说:“汪小姐好像去印刷厂了。”

可等他们到了印刷厂,厂里的负责人却说:“汪小姐看完样品后就离开了,应该回家了吧?”

两人又马不停蹄地往汪颐蓉的住处赶。宗择听元蓁说起过,汪颐蓉是孤儿,从小就跟着舅舅舅妈也就是纪氏夫妻一起生活的。但还未到纪家,在巷子口车子已经进不去了。有人群自巷子内如潮水般往外涌,浓烟的味道直窜进了车内。

两人忙下了车,宗择拉住一个往外跑的大叔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大叔急道:“着火了!”

“是哪家着火了?”

“顶头的纪家!”

宗择和喻宛央顿时变了脸色,他想也没想开始往里冲。喻宛央想叫住他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一咬牙跟着往里跑,可一转眼就看不见他的踪影了。

大街上响起了口哨声,消防队正赶过来。但巷子口太窄,车开不进去,消防队员只得扛着水龙冲进去。有距离远些的居民,帮忙从自家门口的太平缸里用水桶提水往里头送水。但火势太大,这些措施根本没有效力。消防员只得先断火,让火势尽量不往周围邻居蔓延。尽管如此,还是殃及了周围几家邻居。

喻宛央在哭闹的人群里一个一个寻找宗择的身影,但都没有他。难道真的冲到火里去了?这样大的火,消防队的人都已经束手无策了,他怎么能往火里头去!

有人站着观望叹息,有人相拥哭泣,有人忧心着怕火烧到自家------就是没有她要找的人。

她寻了一个矮墙爬了上去,在纷乱而吵杂里寻觅他的身影。终于看到靠近最里处,有人被人拦着,是宗择。

喻宛央跳下来往里跑去。越靠近烈火边缘,越是感到空气都是滚烫的,浓烟呛得人直咳嗽。

消防队的队长拦住了宗择,痛心道:“宗探长,这火是救不下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烧成灰烬。

喻宛央气喘吁吁地跑他身边,拽住了他的胳膊,生怕他一不留神就会冲进火里。但是他没有,只是目光直直地望着熊熊的烈火。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仿佛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但又被他死死压抑下去。

那个样子的他,叫她感到害怕,好像下一秒就会走火入魔一样。她的手下意识地使了力气。他晃过神来,看到她投过来满是担忧的目光,那些快要爆裂的情绪,渐渐被那目光安抚下去。他淡淡道:“别担心,我没事。”可她不相信,手一直紧紧拉着他。

火一直烧到第二日天亮。火场鉴定一时不能完成,消防队长说过两天才能出报告,告诉他起火点和火灾原因。

从现场抬出了三具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但从那颀长的身段,他还是分辨出了哪一具是汪颐蓉。尸体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叫抬担架的人停一下。

尸体盖着白布。右胳膊还在她的手里,他只能伸出左手。他的手在尸体上方停住。喻宛央记得他说过,见过母亲的尸体后就不能再见尸体了。难道他要看吗?

他的手还是落了下去,轻轻地掀开白布。喻宛央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整个人身体冰冷而僵硬。

曾经青春飞扬的姣好面孔变成了焦炭,和她的表妹纪风荷一样,一夜之间枯萎。她的嘴还张着,似乎要大声呼喊,又似乎有千言万语还未曾诉说。

他缓缓把白布盖回去。

“那一回,汪小姐请我做舞伴,我回绝了。她笑着说,我不信同你跳一支舞,还能把命丢了不成。”

喻宛央急切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凶手杀了汪小姐,不是你!”

他却失笑,抬头望了望远方,“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错?”却不待她回答,把胳膊从她手里抽了出来,离开了现场。

他们都一夜未睡,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坐回到车上,他捏了捏眉心,“麻烦喻小姐把我送到警察局,然后我叫人送你回梁园去。你折腾了一夜了,也该回去休息一下。”

“我没事的。你还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吧?”她身体好,经得起折腾。但是这样的宗择却叫她放心不下。

他是不该再让她跟着的,可是浑身冷的厉害,贪恋了她的温暖。“再去趟津州日报报社。”他必须赶快赶回报社去,看看汪颐蓉的办公室里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然而到了报社,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报社的同事把宗择和喻宛央领到了汪颐蓉的办公桌前,那人一进去便“咦”了一声。

“怎么了?”宗择问。

“桌子上怎么这么乱?汪小姐是很有条理、爱整洁的人,平时东西摆得比谁都整齐的。”他说完便离开了。

显然已经有人来过了。桌面上被人翻得很乱,抽屉轻轻一拉就拉开了。喻宛央看了一眼锁,“锁被人撬开过。”

宗择凑近了看,果然锁眼里有摩擦的痕迹。抽屉里都是她的稿件,也被翻的乱七八糟。

“好像是在找东西?”喻宛央直觉道。

“应该是在纪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所以又回到她的办公室里寻找。”

桌面和抽屉被翻得凌乱,办公桌的柜子里却意外很整齐,但有一个位置是空的。他蹲下去看那个空出来的地方,若有所思。喻宛央也蹲下来看那个空的位置,“为什么这里的东西这么整齐?”

“因为那个人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不需要再翻了。”

“是什么东西呢?”

“不会是纸张或者照片那种能被压在纸张里隐藏的东西,很显然那个人一打开柜子就看到了那个东西。”

“所以,很可能是个盒子。”喻宛央推测道。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他手拿着一个食盒和一个信封,看到有两人同时从桌下站起身的时候吓了一跳。

“你们是谁?怎么在翻汪小姐的东西?”那人问。

“我是东城警察局的。汪小姐昨天晚上遭到意外了。”

那人张着嘴,惊讶的发不出声,“什么,什么意外?”

“汪小姐家失火了。”

“失、失火?难道她……?”

宗择没有回答,但沉重的神色已经说明了答案。

那人神色暗淡下去,一时不能相信,“怎么会?汪小姐还这么年轻呢。”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信封。

宗择看那信封颇有厚度,“是给汪小姐的东西?”

那人缓过神,“哦”了一声,“是,汪小姐叫我帮她冲洗的照片。我去北地出差了,昨天到家才洗出来,正要拿给他。还有帮她带的小点心。”

“是牡丹饼?”

那人惊讶,“你怎么知道?汪小姐最爱吃这个了,每次谁去北地,都会叫人给她带这个。她挑剔的紧,嫌津州做的不地道。”

果然是早有预谋,将掺了药的牡丹饼在她途经之处售卖。汪颐蓉那样爱吃牡丹饼的人,一定会吃不少。再用婴儿的哭声,诱发她的幻觉,所以凶手以为从房间走出来的一定是汪颐蓉。

“能给我看看吗?”宗择问。

“哦,当然可以。”那人把相片递给宗择,欲言又止,宗择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汪小姐她,是被害的?”

宗择没有回答他,却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摇摇头,“随便问问。”他似乎知道什么,但是不愿意多说。

“请问,你知道汪小姐最近在跟什么新闻?”

“她最近在跟一个儿童失踪案子的新闻。”

宗择似乎是曾经听她提起过,“汪小姐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那人耸了耸肩,“她写新闻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挖掘了什么新闻。”

宗择谢过他,等那人离开了,喻宛央问:“是不是汪小姐得罪了什么人?”

“目前看这个可能性最大。”

“她有男朋友吗?我的意思是说,看小说上说,一般好像都是从她的社会关系查起。尤其是单身女郎,一般都要查她身边的男性,多半是情感纠葛。”

“通常来说如此,但是汪小姐这个,绝对不会是这样。”

宗择抽了信封里的相片出来,有一些是街头的相片,还有上次慈善舞会的相片。有几张相片看不出地点,像是某个废墟。他看了一遍,丝毫没有什么头绪。当他正准备把相片放回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相片抽出来。

有一张侨商会慈善舞会的相片。照片正中间是某个官员在演讲,但在照片的角落里,汪颐蓉正和什么人在说话。她脸上有胜券在握的神色,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给另一个人看。那个人是背对着相机的,看不清楚脸。

但这背影他是认得的,蒋洪明。他从抽屉里找出放大镜。蒋洪明虽然没有面对镜头,但是旁边的玻璃上却有反光。那是一张极力被克制的怒容。离他们不远有人正在喝酒,如果没记错应该是日升商行的老板宫济山。他们离得不远,不知道那天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发现什么了?”喻宛央看他神色有点不对,问他道。

他摇摇头,又看了一遍其他相片。喻宛央也凑过去看,“咦,这不是南山那边的旧孤儿院吗,汪小姐为什么要照这些相片?”

“你认得这个地方?”

“嗯,我有回去做野外采集,路过那里。不过好像都荒废了,汪小姐去那里干什么?”

相片是和慈善舞会同一卷胶片,可见她是在近期去过那边的。宗择把相片收好,又把汪颐蓉办公室里所有的资料都带走了,准备拿回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

回梁园的路上他们发现突然多了很多路障。车辆、行人,都被拦下来盘查。等到他们的车到了路障前,有警员过来敲了敲车窗,看到开车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特意多看了几眼。又对照了手里的相片,等到确定不是要找的人,这才放行。

等待盘查的时候,宗择在路障旁边站着的几个人中认出了一个熟人,那是警察总署的督查长秘书方叔平。他请喻宛央把车停到了一边,走下车过去寒暄了几句,方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设这么多路障?”

方叔平同宗择相熟,知道他的身份,于是压低声说:“你还不知道吗?蒋小姐不见了,署长说是被陆小嘉带走了,这不全城警戒,抓人呢!但这事儿又不好说出去,就借口抓逃犯设了路障。”

宗择讶然,“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是刚接到命令没多久,详情我就不知道了。听说蒋夫人都哭晕过去了,宗探长要是有空,还是去看看蒋夫人。”

宗择谢过他,回到车上。喻宛央歪着头趴在方向盘上,见他上车了立刻直起身子。“怎么了?在抓谁?”

“元蓁大约是去见陆小嘉了,姑父借口抓逃犯设路障找人。”

宗择轻描淡写地说。

喻宛央脸上却浮起了赞许的笑意,“真是有魄力的女孩子。”

宗择见她双眼布满了血丝透着疲累,彻夜随着他奔波,确实是遭罪。他实在过意不去,便同她先回了梁园,然后自己叫了洋车去了蒋家。

蒋夫人果然一脸憔悴,趟在床上默默地流着眼泪。看到宗择进来,她这才强打起精神,坐直了,温声问:“择儿怎么来了?”

宗择在她床边坐下,“我刚才听说元蓁的事情,所以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一提起元蓁,蒋夫人的眼泪又落了下来,“真是女大不中留。本来高中毕业的时候你姑父就说应该去英国读书,我没舍得。养了这么大的姑娘说走就走,怎么能舍得?早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还不如当时就送她出去读书。”

她手里抚着一张小相,相片上的女孩子不过六七岁的样子,穿着白裙子。一排乌黑厚刘海搭在眼上,衬得的一双眼睛越发的大。她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冲着镜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元蓁从小到大都这样漂亮的招人喜欢。

“姑母,你别担心,元蓁不是小孩子了。虽说陆家是帮会中人,我看陆小嘉对元蓁倒是真心,到底嫁过去不能委屈她。既然元蓁也铁定了心思,不如就成全了她?”

蒋夫人却又涌出了许多的眼泪,缓缓地摇头。“你姑父如何会同意?他宁可当年……”她话说了一半没有说完,却是看着更是伤心了。宗择感到事有蹊跷,但姑母却不肯多透露半个字,他也束手无策。

宗择离了蒋家,托曹守鹏去打听陆小嘉的落脚地。陆小嘉不可能堂而皇之把蒋元蓁带到陆家去,陆金岭虽然和蒋洪明不对付,却不会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陆小嘉必然把元蓁藏到自己的别院。

到了傍晚,曹守鹏带了消息给他,陆小鹏在法祖界那边确实有个落脚地。而且过去探消息的人发现那边的看守都比平时多了一倍。

宗择要了地址直奔过去,还没靠近那个小洋房就被人拦下了。他微微笑了笑,“我只是来见少帮主的,一没武器,二没帮手,你们无需忌讳我。我也不是来要人的,只是有几句话同少帮主说。”

那几个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一个人大约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了声:“咱们少帮主有请。”

陆小嘉穿着一身黑绸子衫裤,腮边皮肤仍有青紫,但并不妨碍面孔的轮廓分明且英俊。是和元蓁的那些男同学们完全不是同的人,没有所谓的温文尔雅的英伦绅士的做派。笑起来介于正邪之间,却又凛然自有一种端正。

越是和自己不同的,越是会吸引到自己-----这似乎是人性,他一样不能避免。却从来没想过,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要怎样才能在一起?

陆小嘉见到宗择,态度称得上客气。打发走下头人,直接把他领到了小客厅内。陆小嘉先看了看走廊,确定无人之后关上了门。

宗择见他行事异常,却按捺住不动声色。陆小嘉抬手示意宗择坐下,说话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元蓁是在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瞒。但如果宗三公子是来要人的,恕我不能从命。”

宗择笑了笑,“宗某自认没那个本事能从少帮主手里把人带走。”

“那就好。那宗三公子来,是什么意思?”

“一来是确认元蓁现在的情况,二来是想问问少帮主的打算。”

“这个请三公子放心,元蓁在我这里至少比在她家强过百倍。”陆小嘉语带凉意,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宗择的眉头微挑,抬目望了望陆小嘉。

“我的打算自然是要娶元蓁。”

“既然有结婚的打算,那自然要两家人坐下来好好商议,少帮主就这样把人抢来了,往后两家怎么相处?元蓁又如何自处?”

陆小嘉脸色陡然一变,霍然起身走到柜子边,打开柜子拿了一个东西扔到宗择面前。

“元蓁如何自处?蒋家人还好意思说这些?我是不会再让元蓁回去遭罪的。三公子不妨看看这个。”

宗择扬手接住那个东西,是幻灯片。他举起来对着光看,脸色也凝成冷霜。玻璃片上是一个女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睡衣,躺在一个软塌上,目光直直地看着某处。那目光是呆滞的,像死人一样,毫无生气。那空洞的目光,叫人的心提着,因为不知她接下来会被怎样,像是待宰的羔羊,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宗择只觉得一颗心又闷又涩。看不出这相片是在哪里照的,但这画面透着森森诡意,让人脊背发凉。

是蒋元蓁。虽然同成人后的元蓁略有不同,但是确实能一眼认出这是元蓁小时候。

“这是从那个贼手里掉出来的。那天我其实捡到两张,回家脱衣服的时候掉了一张出来,另外一张被蒋洪明搜走了。我去找人打听过,这种幻灯片是用相片转印的。敢问三公子,那日盗贼偷出的东西里,怎么会有元蓁的这种相片?又是谁给她拍的?”

“另外一张也是元蓁的?”

陆小嘉摇摇头,“我不确定,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不管是不是元蓁的,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那一盒都是元蓁,或者那一整盒是其他的女孩子。你想过没有,这意味着什么?”

那将意味着,有不知其数的女孩子都被拍了这样的相片。这些都是哪里来的孩子?到底被怎样了?元蓁又是怎么样会出现在其中?

“所以,让我放元蓁走,是万万不能的。谁知道那所谓的‘家’,背后到底是什么!她还受到过什么样的伤害?蒋洪明最好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不然我让他没命过到明天!我信得过三公子的为人,可信不过蒋洪明。当年他同我爹可是八拜之交,他为了一步一步往上爬,出卖兄弟、背信弃义。蒋洪明有好手段,娶了宗家的小姐,平步青云坐上警察总署署长的位子。别人不知道他,我们可清楚得很,他可比表面上黑多了。我以为三公子要查案,还是先查查蒋洪明吧!”

宗择从陆小嘉处回到梁园,把所有的资料都摊在桌子上。双手和握在唇边,目光从现有的线索上一一扫过去。

他把汪颐蓉办公室里拿回来的资料一张一张浏览,除了一些翻译稿、新闻稿的草稿,还有一张表格。表格上面记着一长串的名字和数字,数字从四到十不等,看名字应该有男有女。一整张纸上起码记着二十多个名字。

他把这张名单放在一边,继续翻阅其它的纸张。有一张纸上面没有什么字,但隐隐似乎有印记,应该是垫在了某张纸的下头,所以字迹被印到了下面。他取了铅笔,轻轻薄涂了一层,字显现了出来,看上去是个地址。

第二天宗择按照那个地址找过去,发现是一间会馆。从口音听出进出的人都是关外的人。瞬间,某些没有关联的杂乱的线索,慢慢连了起来。

有人看到宗择,笑着走过来问他:“先生您找谁?”

“请问鹞燕子是不是在这里落脚?”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看他穿着很是考究,手却缠着绷带,问:“你是找鹞燕子办事的?可惜你来晚了,前几天警察过来说鹞燕子被人杀了。如果你想找人办事,我可以介绍别的兄弟给你。”

宗择看他穿的比旁人体面些,猜测他是这里专门替人接活计的挡头。这种人只认钱、不认人。他拿了一袋钱扔给那人,“找你买个消息。”

那人把钱在手里掂了掂,感觉到了分量后,脸上露出谄媚的笑意,“先生大方,在下知无不言。”

宗择从口袋里拿了汪颐蓉的相片给他看,“见过相片上的女人吗?”

那人看了相片,相片上的汪颐蓉是盛装,他分辨了半天,踟蹰道:“看着有点眼熟,但是不确定。上个月好像是见过的有个和她很像的女人,不过穿得像个男人,西装、长裤。说是想找个功夫好、面孔生、手脚利落的人干件事。”

“所以你就把鹞燕子介绍给她了?”

那人一笑,“我当时一听就知道要干偷窃的事情,其他的人都在津州混久了,有些活是不肯接的,而且那女人给的钱也不多。当时鹞燕子为了找他儿子花了不少钱,又没什么活计,我就好心去问他。他一听就不同意,说自己也是在道上有头有脸的,不能去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后来这个女人把鹞燕子拉到别处,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成交没成交。不过我猜事情是谈妥了,因为鹞燕子当初进会馆的时候,我可给了他不少资助。这女人走后没几天他就把钱还给我了。”

“你刚才说鹞燕子在找儿子?”

“是啊,到了津州没几天,儿子在大街上给拍花子的偷跑了。”

“他儿子叫什么名字?”

“大名不知道,小名叫冬生。”

“冬生”,这个名字他昨天晚上才见到过,在汪颐蓉的那张名单的最后一个。“冬生今年六岁?”

那人不可思议般瞪大了眼。只看他的表情,宗择就知道自己说对了。所以那名单后的数字,代表的是年纪。

“当时警察来的时候,这些事情你没告诉警察?”

那人嘿嘿一笑,“这世道,谁知道谁呢?祸从口出啊。”

宗择匆匆去了警察总署的档案室,把这几年的失踪人口记录找出来,果然那名单上的孩子全都是这几年失踪的。他拿了地图一个个圈出失踪地点,全都在宝士街附近,和喻宛央和鸾儿当年失踪的地点非常接近。但因为报案人所居住的地点不同,所以案子就散落到了不同的辖区警察局。这样明显的共同点,一直没有被发现。

他又重新翻看近几年不满十岁的儿童失踪案,一半的案子案发过程都是惊人的相似。他背后一股凉气升了起来,也就是说,十几年来,不,或者也许更长的时间里,有一群鬼魅似的人在宝士路附近偷走了数不胜数的孩子,汪颐蓉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惨遭毒手。

但以他的经验来说,拐卖这个年纪的孩子并不大合适。尤其是男孩子,倘若卖去给人做孩子,孩子都已经记事,年纪却是偏大。而女孩子倘若拐去卖去窑子,这个年纪又显得略小,他们更偏爱大一点的女孩子,不需教养太久便可推出去赚钱。所以这些孩子一定是有另外的用处。

宗择早早出门,到了天色黑透才到家。白天下了一场大雪,喻宛央正趴在窗台往外看,不知道他是不是路上耽误了。看到他的车驶过来,喻宛央忙跑下楼去。快到一楼,又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下来。

他裹着一身寒气进来的时候,她正好下最后几节楼梯。“宗先生,回来了?”

他虽是心事重重,但那甜恰的声音驱散了心头寒意。“喻小姐。”他点头示意,然后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叫彩玉给你在炉子上温着了。”她自说自话地走过去,叫彩玉把留的饭菜都给他端出来。

他的胃有丝丝酸痛,可这时候确实没什么胃口。但饭菜都已经摆好了,她煮了咖啡也坐到了餐桌前,“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快跟我说说。”

他这时候完全说不出“不吃”两个字,只好洗了手也在桌前坐下。不过清粥小菜,竟然也勾起了食欲。

粥有点烫,他吃的很慢,身体渐渐温暖过来。咖啡的香气自对面传来,她的目光炯炯有神。酒红色的天鹅绒浴袍式寝衣,露出细白的脖子。平常她不会穿得这样家常,分分钟都是一副要出去跳舞的样子。可他觉察到她现在在家的穿着越来越随意起来,仿佛对他这样的外人习以为常、视而不见了。他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认真地吃了些饭菜。

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吃饭也这样认真,这样好看。意识到自己有点心猿意马,她忙悬崖勒马,“案子有什么进展吗?”她捧着杯子问。

他往常不大喜欢同人讨论案子,更喜欢独自思考、推演。可他现在是那样愿意同她交流,愿意看她思考时灵动的双眼,欣赏她时而冒出的大胆念头和想法。一切的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我怀疑是汪颐蓉指示鹞燕子去的蒋家。”

宗择放下碗筷,领着喻宛央看了所有的线索,并且说了自己的推论。“假设,蒋家的东西是汪颐蓉出钱让鹞燕子去偷的,那么蒋洪明杀死了鹞燕子后没有找到丢失的东西,也许逼问出了他的幕后指使人,这才要对汪颐蓉杀手。汪颐蓉平日里总在报馆,所以找不到机会下手。他应该是想起了汪颐蓉上次在侨商会的慈善宴会上得过一个奖,其中的一个奖项便是春家泉宿的一夜住宿,于是便选在那天动手。

谁知道汪颐蓉那天并没有入住,于是她的表妹纪风荷就阴差阳错被杀了。蒋洪明很快发现杀错了人,为了拿回东西,索性到纪家杀人灭口,然后放火毁尸灭迹。毕竟,一个记者被杀,影响太大。如果只是民居失火而亡,那这件事很快就会不了了之。

蒋洪明在纪家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然后又去了汪颐蓉的办公室------所以东西还是被取走了,那个盒子,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蒋洪明的手里。”

喻宛央不说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宗择。静了半晌,才说:“蒋洪明是你姑父。”

他会打算怎么做?还是就这样算了?她此刻极其害怕听到他的答案。

“找到真相。”

“哪怕不能把凶手绳之于法?你有没有想过,有人能只手遮天?你能斗过他吗?”

“不能。我不是神,无法以一人之力同所谓的‘天’斗。但我必须给死者一个交代,替她把想要找到的真相找出来。”

“如果事实的真相会让你众叛亲离呢?”

“汪小姐她一个女孩子为此付出了生命,你以为宗某会视而不见吗?众叛亲离算得了什么?”

她如释重负,她能接受一个人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但却不肯同一个是非不分的人同流合污。喻宛央唇角扬了扬,“好,我站你这边,我一定帮你,今天晚上我就去蒋家把东西偷出来!”

宗择立刻就否定了她的提议,“蒋家不是白宅,我不会让你涉险。”

“上次是我准备不足,这次我好好准备,而且咱们可以里应外合啊。你把蒋家的地图画出来,你肯定也知道蒋家什么时间巡逻的人最少。到时候你吸引住蒋洪明的注意力,我去把东西偷出来。

我会开锁,靠一只玻璃杯,保险箱也能开。我保证不会节外生枝,拿到东西就走。就算被抓了,我也不怕,我拿的是外国护照,有外交赦免。只要你第一时间通知领事馆和许先生,我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他们不能拿我怎样,大不了就当做小偷关几天。”

宗择还是摇头。她胆子太大又那样爱冒险,什么事情在她眼里只看得到新鲜刺激,丝毫感觉不到危险。她虽然保证不“节外生枝”,但难保就出什么乱子。取得证据破案和她的生命安全之间,他根本无需去思考便有决定。

喻宛央见他态度坚决,也着急了,“你不找我帮你,那你去找谁?找曹队长吗?别说他有没有胆陪你做这件事情,就算他同意了,你也要替他的家人考虑呀。他可是有家有口的人,万一他出事了,一大家的人就没指望了。

找陆小嘉吗?他的功夫确实好,但是他现在根本走不出租界。

所以我是最好的人选呀!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我真的没事的。你知道吗,原来一个吉普赛女人给我算过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二岁,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我会有一个城堡那么大的房子,一个特别英俊的丈夫和……”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偷眼看了他一眼。

他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在唇角,好像刚才听到了小孩子的异想天开一样。他只是喜欢她的描述,想着她儿孙满堂的样子,想着她到了九十岁,是不是也还是一个爱冒险的老太太?

她的人生温暖而美好。他想守护她的人生,他也护得住她。

她放缓了语气,“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蒋洪明到底和我失踪的案子有没有关系。按照你的说法,我本来也是那一长串名单里的一个,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安全回家了。可其他的人呢?你不觉得那个盒子里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吗?也许看到那个就能找到什么关键的线索,也许那些失踪的孩子,还有苏姜师母的孩子还可能活在在世界上呢?”

她一心想要解开自己失踪的谜团,娇丽的脸上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他说。也许她老来的某一日会回想起曾有他这么一个人,曾陪着她龙头锯角、火中取栗,于他就很足够了。

宗择按照自己的记忆把蒋家的平面图画好。“蒋家的内宅是两层的洋楼。二层东边是蒋夫人和元蓁的卧室。蒋洪明的书房在西配楼,这一间。

蒋家有巡夜的护院,四小时换一班,但是一般不会靠近洋楼,都在宅外巡逻。你只去看书房,如果书房没有,那么东西肯定就不会在蒋家。因为我同姑父姑母不算太亲厚,所以我不能久呆,我们对好时间,进楼后三十分钟后我就离开蒋家。

如果你找不到东西,不要恋战,时间一到你就从这条路退出来。这里离外墙最近,我在外面等你。元蓁从小被狗咬过,非常怕狗。蒋家肯定没有狗,所以这一点不用担心。墙上也不通电网,但是有玻璃,你要小心,别割伤了。我进去之后先同巡夜的人说话,你看好时机再进来。”

宗择一再确认喻宛央记住了地图,防身、开锁的东西都带好,他帮她的手枪配了一把消音器。

两人一同来到商议好的地点,然后分头行动。喻宛央在外墙的阴影下藏着,看着表,十分钟后,她把爪勾甩上墙头。蒋家的墙比白家的墙还要高一尺,但也没费什么力气。上了墙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插在墙头的碎玻璃块,然后顺着绳子无声的滑了下来。

她猫着身子溜到了洋楼的墙边,先是隐在黑暗里,辨认了书房的方向。她隐隐听到远处的草坪上有人在说话,是宗择和巡夜的院头在说话。渐渐的那声音远了,应该是宗择想办法把那几个人带向了相反的方向。

她抬头看了一眼书房的位置。窗户紧闭,她不可能破窗而入。而旁边的房间却开了半扇窗户。

她快速扔了爪勾勾住那个开了窗的窗台。她不敢贸然爬上去,稍等了等,正准备抓着绳子往上走的时候,那爪钩微微挪动了一下,发出微小的声音。

巡逻的护院院头正在同宗择说起元蓁是怎么丢的,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

宗择问:“怎么了?”

院头猛地回过头去。喻宛央快速地缩进小灌木丛里,脸被树枝划破,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院头看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异样,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听到宗择问他,这才回过神,“哦,没事。现在老爷管得可严了,搞得大家都疑神疑鬼的。要是家里再进什么人来,我这个老人怕也是要吃板子喽!”

宗择淡淡笑了笑,“哪能呢!罗叔在姑父家做了多少年,从来没出过什么纰漏。上回怕就是个外地来的小毛贼溜错了门罢了,什么人敢偷到蒋家来?”

罗叔也笑了,“也是。”

喻宛央等人声渐失,便快速爬上去。根据宗择的地图,这间房间是空置的。可等她翻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并不是空的,而是堆满了东西。

她无暇细看,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耳朵压在门上听了听。外面没有声音,她快速脱掉衣服和腰包,里面穿着件寻常佣人的衣服,也是宗择事前替她准备的。她带上假发,立刻就变成一个大辫子的丫头模样。万一被人撞见,还能冒充是厨房的粗使丫头,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喻宛央拉开门走出去,西配楼里悄无声息。这时候宗择正和蒋洪明在姑母的房间里,蒋夫人几日不见越发憔悴。

“姑母,我去见过元蓁了,她一切都好,您无需太挂念她。”

“陆小嘉把元蓁藏到什么地方了?”蒋洪明隐忍着怒气道。

“我是蒙着眼带过去的,是什么地方我也说不上来。”宗择面色如常,说话的声音温润,丝毫叫人不怀疑他的真诚。

“姓陆的欺人太甚!上回放他走了,还不长记性,居然做出拐带良家的事情!也太不把我蒋家放到眼里了。他以为躲在租界就高枕无忧了?做梦!”

“洪明,算了!就让元蓁跟着姓陆的算了,这样没名没分的在外头,像个什么样子!现在是浓情蜜意,等到过几年,感情淡了,婆家自然要发落她。到时候你叫元蓁可怎么有立足之地啊!就算元蓁回了家,她还怎么嫁人?怕是都传遍了!虽说是拐带,可旁人不会那样想,一定说是元蓁同他私奔……她以后可怎么活?”

“韵梅,我看你是病糊涂了!放心吧,元蓁会回来的。我倒要看看,谁敢在后头嚼舌头!你好好休息吧!”说完蒋洪明转身要走。

宗择轻轻拍了拍姑母的手,然后站起身叫住了蒋洪明,“姑父,请稍候。侄子有点事情想请教姑父。”

蒋洪明停了下来,等宗择走过来,有些有气无力道:“我们去书房谈吧。”

他们并肩往外走,宗择却微微笑道:“其实也不是很要紧的事情,就不去那么远了。在楼下的小花厅里说两句我就走。”

蒋洪明点点头。宗择快速瞟了一眼手表,十分钟过去了。

喻宛央带着开锁的钢条,在书房的门上左右捣腾了几下门就开了。

这是一间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书房,墙上的挂画、案子上的文房四宝、电话、台灯、桌椅、博古架,都是些书房常见的陈设。她不敢开灯,借着天光迅速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保险箱,甚至都没有柜子。那么那个盒子会藏在哪里?

她又检查了墙上的画,画后也不见暗格。博古架上的摆件一一拿起,也并不是什么暗室的开关。降香黄檀的明式家具,一览无余,完全没有藏东西的地方。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也寻不见可以移动或者掀起来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手表,又过去十分钟了。难道东西藏在他的卧室?可她没有时间去卧室查看了。喻宛央正要往门口走,手刚放在门把上正要转动,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她的手极其缓慢的松开,生怕锁芯归位发出的声音惊动来人。但那脚步声却还是停在了书房门口。

有人推门进来,拉亮了书桌上的台灯,然后四下里看了一遍不见有异样。直到看到窗户开着,这才轻声“咦”了一声,喃喃道:“下午不是关过窗了吗?”然后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插上插销。

廊子里有人的说话声:“找到老爷的鼻烟壶了吗?”

“没有。书房里没有,怕不是落在太太房里了吧?我们再过去找找。”

喻宛央身上被汗透了,要不是她动作快,在人进来之前就翻出窗外,这会儿已经被人发现了。

她紧紧贴着墙面吊着,双手紧紧抓住窗台的一角,好让自己不掉下去。

她的包还在刚才那家杂物房里,工具都在包里,她必须去拿出来,不然她没办法离开蒋家。她等了一小会儿确定人走了,才慢慢挪着又翻进了刚才那间房间。快速脱下佣人的衣服,把刚才的黑色长裙再穿上,把包重新系好。

她转身正想从窗户那边出去,突然感到脚下有些异样,不知道踩了什么东西。她蹲下身一摸,是个鼻烟壶。她正想走,却想到了什么。蒋洪明的鼻烟壶怎么会在这里?

她抬起头,这一次她才真正用心去看周围。东西摆放的凌乱,婴儿床、婴儿车,小木马……都是孩子用的东西。看上去很有些年代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几个木头箱子上,她立刻走过去。没有上锁,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些破娃娃、鞋子,都是不值钱的旧东西。她合上箱子,又打开另一个。这里面也是孩子的东西,虽然时间久远了,却能看出来衣服、被褥什么的全是新的。有给男孩子也有给女孩子的。

月亮从云层里挪了出来,屋子里也亮了些。她侧着头借着月色一看,这几个原是素面官皮香檀木箱子。这么好的箱子怎么摆在这里装这些旧东西?她又审视了一遍,发现有一个箱子看上去更明亮一些。

手表上显示时间已经到了,她应该走了。可是宗择总是告诉她,直觉很重要,那些你直觉有些异常的,往往就是有不对的地方。来一次不容易,她咬咬牙,还是决定再仔细看一遍。她打看那个箱子,手往下翻了翻。其实看不见里面,只能凭借手感去推测摸到的是什么东西。耽误的太久了,当她准备放弃的时候,手下的触感变了。是个硬硬的东西,盒子。

她全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她要找的东西。她把盒子抱了出来。盒子尺寸太大,她的包放不下,不可能拿着盒子逃出去。她不及细想,把盒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通通倒进包里,果然都是幻灯片。她也没时间去看,快速收拾好,然后又把盒子塞回原地,轻轻合上箱子。

喻宛央靠在窗边望外看,一队巡逻的人刚刚走过去。她挂好爪钩,无声地滑了下来。但当她收爪勾的时候,收了两下却收不回来。

时间紧迫,她不能再耽误了,她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几分钟。她只能放任那爪钩挂在那里,暗暗祷告巡逻的人晚几分钟再发现。

好在这次她带了两根爪钩。她快速借着阴影移到墙壁边,扔了钩子挂住墙头,三两下翻爬上去。

刚到墙中间,突然听见到有人匆匆往这边跑。她立刻停下来,还好她被树的影子遮住。

是个尿急护院跑到背人的地方撒尿。喻宛央正在他头顶上方,一动不敢乱动,只要那人一仰头就能看到她。

双手渐渐发麻,天寒地冻,额上却渐渐布满了汗珠,那汗珠慢慢聚起来。她屏住呼吸,希望这人赶紧撒完尿走人。

那人尿完,抖了两下,系上了腰带,正要转身离开。

喻宛央感到额头上的汗聚成了一滴大粒的汗珠,然后不受她控制的落了下去!

那人正迈开步子,却感到有什么落在了脸上。他摸了摸额头,“怎么下雨了?”然后他抬起头,赫然看到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吓得大喊一声:“谁在哪里!”

这时候喻宛央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快速往上攀去。

那护院终于看清是个人影,立刻吹起了哨子,哨声响彻寂静的庭院!

她跨过墙头的时候一不小心,手被玻璃割破了,但她也顾不得这许多,顺着绳子三两下落到地上。等落下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落地的位置和当初商定的不大一样。宗择没在这里。

蒋家街外也有巡逻的卫兵,听内院响起了出事的哨子声,也都往发出哨声的地方聚拢过来。喻宛央慌不择路,已经没办法去找宗择了,只能先逃走再说。

这一回为了防止裙子勾破,她穿了另外一件在里面。她一边跑一边把外面的黑裙子扯掉,里面是一条酒红色的裙子。

哨子声在街道间也响起了,脚步声凌乱却又明明向着她奔跑的方向传来。

街上闪着霓虹灯,一处明、一处暗,有悠闲在街上走路的行人,有做买卖的小商贩。而她却无头苍蝇一样穿梭其中,试图甩开渐渐逼近的哨子声。

突然有人猛地拽住了她的手,喻宛央下意识要翻腕子出拳。手却被人握得更牢,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如同天籁,“是我!”

听到他的声音,喻宛央紧张不安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她对这片城区并不熟悉,而宗择却熟悉每一条路。他拉着她的手穿过一条巷子,刚出巷子口迎面看到有一队巡警跑来,在路边抓住行人就查看。她跑得太快,差点冲出去正对上正着,却把宗择及时拉住了。

清楚的听到有人说:“你,去前面看看!你们俩,去巷子里面看看!”

他们隐在黑暗里,转头要往另一个方向去,谁知道巷子的另一边也有人将要走进来了!

喻宛央腰上系的包太显眼,她忙解开包往地上一扔,用脚踢到了墙根。然后把上衣一脱扔到了地上,盖住包。里面不过一件无袖的长裙,风冷如刀,她胳膊瞬间冰凉。

巷子两头的脚步声都在逼近,她急中生智把他往墙壁上一推。这一带常有流莺,他瞬间就明白她要做什么。

“只能这样了!”她虽然在女孩子里算高挑,但仍旧是低他半头。她将裙子一撕,长腿一抬,低声急急道:“快,抱着我的腿!”

他下意识地便接住了她的腿。而她却是借着踩在墙上的力道支着自己站稳,她速度极快地拉住他的手放进裙子里。

手从丝袜上滑过,他浑身僵住了,不能动弹,不知道她的手要带往他去哪里。

她把他的手摁在了大腿深处。在丝袜与内裤之间,是一截裸露的肌肤,悬着一根吊袜带。那根细带的尽头该是无尽的遐想,而他的手下却碰到冷硬的东西。她在在吊袜带上绑着另一只手枪。无需语言,他便懂了她的意思。

但那一冷一热,一硬一软之间,那只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像是被烙铁烙了,又像岩石熔化成液,又遇冷坚硬。而那内里的热气却是没散去,一路滚上来,烫得他脊背、额头生出了汗。

靠得那样近,鼻端瞬间被花香笼罩住。空气突然变得稀薄起来,呼吸也重了。

她的一条腿踩在墙上,因为穿着高跟鞋,这会儿有些失去了平衡。看她不大站得稳,他架住了她。那一层薄薄的衣衫下,他脑海里浮现出线条优美修长的腿,那夜里见过又不期然复习过很多次的。不是骨瘦如柴,又不是太胖、臃肿。而是正正好的一个倒三角,大腿结实,小腿有一个流畅的弧度。

半个身子也失去知觉了。

巷子两边的脚步声都近了,喻宛央索性把肩带往下一拉,露了整个肩头出来。他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像是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在暗地里做困兽之斗。

两条胳膊被她拿起往她腰后一放,“事急从权,宗先生莫怪!”她像是用了极大的勇气一样,深吸一口气,挂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下来,闭着眼睛把唇放在了他唇上。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他没看清她的表情。

她想自己怕是要疯了。不敢睁开眼,双唇发麻。她并没有吻他,甚至连亲都算不上。只是唇和唇靠在一处,她甚至细心地抿住唇尽量显得“绅士”。但仅仅是这样的触感,也软得不可思议。但愿他应该不会像彩玉推曹守鹏一样把自己推开吧?

她不能去想,强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耳朵上,听外头的脚步纷乱。

她的手插入他西服里,把刚才快速从包里抽出的枪插进他的后腰上。如果躲不过去,她在想,她的这把枪里有六发子弹,腿上的那把也有六发。不知道宗择枪法如何,他们必须一人对付一边的人。如果他枪法不行,最后也许要用拳头解决剩下的。可惜她拳脚功夫只能说平平,对付普通人尚可,不知道对付这些警察会怎样?

他的眉头紧锁,整个唇都没有了知觉。有什么东西在紧紧攥着他的心脏,越攥越紧,而心脏却在扑通扑通剧烈地跳着,想从那禁锢中跃出去,却又被箍得更紧。她大概要听见了吧,心跳的声音大的离谱。他睁着眼睛,距离太近,眼前的人面孔有些模糊。他却很想要看清楚她。

这不算一个吻,双唇只是轻轻靠在一起,她微微一动的时候还会略略离开。他能感到她的小臂的肌肉很紧张。她的手放在他的后腰处,他半片后背也失去知觉了。她的眼睛闭得很紧,脸蛋烫烫的,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羞涩。他喜欢有温度的东西。

脚步就在耳边了,几个人停了下来,“看到人了吗?”

“没,好像没从这里走。”

“不能吧?我刚才好像看到闪进来的。”

“跑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跑了?”

“那两人看见没有?”

“这一对野鸳鸯,干柴烈火的,看得见旁人就见鬼了!”

众人哄笑起来,但还是多看了他们几眼。

喻宛央感到身后投来的审视的目光,便装模作样的呻吟了几声。那声音发出的太刻意,但落在他耳里,却成了顷刻点燃了烈火的引线。

他虚虚落在她腰肢上的手猛然紧紧一拥,他们之间伪装的那一点距离瞬间消失了。她的胸口甚至被撞得有点酸疼,情不自禁唇里泄露出一声婴宁。

他的唇张开,包裹住她的唇,温柔地吮吸起来。

终于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吻。

他的双目阖上,像是自暴自弃不愿面对这样卑鄙的行径,索性放纵自己在这个亦假亦真的吻里。

而她终于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他的唇,一个身体那样寒冷的人,居然可以有这样滚烫的唇。有什么潮湿而柔软的东西在她的唇上清扫、辗转,吮吸,没留给她一点空间。她呼吸不过来,本能想大口呼吸,而他的舌却跟了进来。追逐着,纠缠着,安抚着她的不知所措。

她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想把她全部藏在怀里不让人偷看去一点春光。她背对着那些人,知道有人在看他们,却情不自禁睁开眼睛看他。她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想看看他的表情。可她只能看到他紧闭的双眸,浓密乌黑的睫毛垂着,盖住所有的心事。眉头轻蹙,吻得格外认真,格外投入。

他身上清浅的檀木香,干净而静谧,和这样滚烫的唇形成了巨大的对比。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她被吻得缺氧,一条腿本就站不住,这下更失了力气,完全依靠在他身上。他的双臂原来比她想象中更有力气,她被他带着,在空中飘,坠下去又飘上来。

她的第一个吻。

舌根发麻,被他的舌缠着,吮着,脱不开。那甜甜的滋味,熟悉又陌生。心脏有喘息不过来的紧握感,灵魂和肉体好像已经分开,大脑是空白的。身体却又是那样的敏感。

她能感觉到他强有力的双臂在将自己像他怀里的深处压去,像要嵌入他身体里一样。他的手很大,在她的后背上抚摸着,像在安抚她。她能感到有比他僵硬的身体更坚硬的所在。她是学自然科学的,见惯那些,知道是什么,可又有些懵懂。脸涨的通红,却没有想过推开他,一点没有。

他的呼吸灼热,他的肢体语言写满了占有欲,丝毫没有隐藏。他的手掐在腰上,把她逼在怀里又透了点燥,无处安放。她化成了一滩水,软得没了骨头。

“哟!腿不错啊!”有人猥亵地笑道。

他听见了,胸中升起一阵怒意,情不自禁地去拿她腿上的枪。她尚有一丝理智,感觉到了他的杀意。她摁住了他的手,娇喘里带着一丝祈求,“不要……”

没有必要,他们能蒙混过去,没有必要杀人。

他抱着她一转身,把她整个人都笼在身下。她身后是粗粝的泥墙,硌得后背生疼。他仿佛是感到了,手掌替她垫在背后。这一连串的动作迅速而果决,却没放开她的唇。

“看什么看,赶紧办正经事儿去!”带头的看那对男女缠绵地忘我,虽然也多看了几眼,但有公务在身,这种香艳的事儿还是改日再看。

脚步声都远了,但他却一点没松开她。舌进入得更深,要把她的魂魄都唤出来一样。他的吻变得更用力,唇齿斯磨,心底里那股要摧毁、要蹂躏的冲动浮上来,快要呼啸而出。

但理智终于又渐渐杀了回来。他松开她的唇,红透了的唇晶莹发亮。她像是坠入了一场迷雾里,疑惑地望着他。

有些话仿佛不用说,说出来显得多余。彼此仿佛心照不宣,却又忐忑不安、百思难解,

他白皙如玉的脸上有罕见的绯色,眸子幽深。他躲开了她的目光,替她把肩带拉上,错开眼睛不去看她起伏不息的胸口。

她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只见他弯腰捡起了她的衣服,细细替她穿好。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双颊滚烫,烫的他心底发疼。

他望了望外面,强自平抑了气息,低声说:“他们走了。”

喻宛央也看了一眼巷子,“哦”了一声。

沉默。

他们在一种古怪的沉默里回到了梁园。

彩玉还在为她留门,打开门看两人进来的时候神色都有点不大对。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便上楼替他们放了洗澡水。

喻宛央随意处理了手上的伤口,洗完澡连吹头发的力气都没有了,脑子里全是晚上的那个吻。她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还烫着。摸了摸自己的唇,不知道嘴唇怎么了,变得那样敏感,一碰就麻了。可手指是那样的生硬,不像他的唇那样柔软。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体,姣好的曲线,起伏有致。她平常并未在意过,可身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饱满而娇艳?一个闪念,似乎还能感受到刚才被另一具有力的身体紧紧压迫时那种感觉,只觉得脸烧得更厉害了。

她凄惨地“啊”了一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觉得丧气极了。完蛋了,是到了想男人的年纪了吗?

她无力地往床上一倒,睁开眼睛是他,闭上眼睛更是他。他的双臂、那张妙笔丹青勾勒出的眉眼、他的气味、低沉的嗓音、他的手指、怀抱、唇、舌……所有关于他的一切,怎么会这么清晰的在脑海里?她第一次痛恨自己记忆力这样好。

被子蒙上头,他的样子、他的喘息声还能钻进被子里;她又把被子掀开,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白色的帐子顶,翻来覆去地觉得这床有点空旷,觉得哪里少了点东西。她看了眼钟,两点半。

她赌气似得坐起来,随意套了件外套下楼。路过二楼时,看见他房间里仍然有灯光。

刚刚正常的脸顿时烫了起来,她匆匆下了楼冲到院子里,钻进温室里去拔杂草。可连杂草都跟她做对,这时候居然都不知道藏在哪里了。

他不知道一共写了几遍心经才觉得心平静下来,可仍旧没有睡意。他关上灯,想去院子里散散步,却发现院子里的温室里灯光大亮。透过玻璃屋顶,看到她蹲着在做事,他静静地远远看着她。

他该拿她怎么办?他不该招惹她的,可是招惹了。那一刻一点没想过怎样收场,只是脑袋发热鬼迷心窍,什么都控制不住。他早该知道有失控的一天,却是放任自己离她这样近。现在他要拿她怎么办?

喻宛央到了凌晨终于因为身体的疲倦而迎来了困意,她回到房间一倒头就睡着了,日上三竿也恍不知情。

等她醒来洗漱好下楼,听到厨房传来彩玉的歌声,是一个没听过的小调,显然心情很好。桌上有一个油纸包的点心盒子,她知道这又是曹守鹏买来的。三天两头给彩玉买点心,把彩玉又养胖了一圈。

这时候宗择肯定是不在家的,她随意吃了点东西,却不是很有胃口。放下碗筷拿起工作日志去了温室里。可她站在温室里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看着温度计,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直到身后脚步声响起来,她才猛地回过头去,是许墨庸。

“吓到你了?”他微笑着问。

“没有、没有。”她不知道怎么脸颊发热,避过他的目光,一垂头看到今天的日志上写得像鬼画符。

“刚才是彩玉开的门,她说你在温室这里,所以我就直接过来了。”他解释道。

喻宛央看上去并没大在意他的解释,她把记录本上的这一页撕掉了,团成一团,却一时不知道扔在哪里,就随手先放在平常放茶杯的小架子上。

“在想什么呢?”许墨庸问。

“没、没什么。”

她很少这样吞吞吐吐心不在焉。

“是在担心康烔文的事情?”

她被他这样一提,忽然想起来上回祖父打了电报说她的未婚夫康烔文也回中国了。算日子,船也就是最近要到了。她轻轻“啊”了一声,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

许墨庸以为自己猜对了,斟酌着说:“康烔文是来履行婚约的吧?”

她有点不高兴,不想谈这个。康烔文其实和她同一个学校化工专业的,高她两年级,是康家的次子。大约长兄要继承家业了,这个次子便到海外去拓展生意。她推测也可能和她一样是逃婚而来,她知道康烔文有个顶要好的女朋友的。逃到了中国,天高皇帝远,家人再怎样催促,总有些力有不逮的意思。

她不讨厌康烔文,说起来人是她自己找的。自从稍微恢复了些记忆,梦里总是反复出现那个叫“小康”的,她对周围名字里带“康”的人就比旁人敏感。所以当年康家举办舞会的时候他请她跳舞,她就表现出了对他极大地兴趣。并没有其他的含义。

当她得知康家是早年全家移民海外后,便知道自己大概是弄错人了。但大伯却打起了她的主意。这门婚事,于她是亦可亦不可的存在,没什么感觉。所以听说康烔文早有心上人的时候,她正好借机跑回国,让他们自己解决这件事。但是现在她却分明感觉到了,这婚约一日还在,就像是套着一日的枷锁。

面对着许墨庸的问题,她只是摇摇头,心里其实很乱。不是为即将到来的康烔文的,而是为宗择。不知道他昨天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算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连个明白话都没有。难道不应该一大早等在她门前把话说清楚吗?他们这算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还是说不过就是“事急从权”,他不放在心上?

许墨庸看着她脸色来来回回,仿佛很是纠结。他很想说“把事情交给我。”但他不能够。倘若能够,倘若她也有心,他也愿意放下一切带她浪迹天涯。不,他也许不会,他懂得取舍,懂得什么东西可以要,什么东西不能要,所以索性不去觊觎。

喻宛央只是又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黛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他目光灼灼的望着她。

她抿唇勉强地笑了一下,“谢谢你,许先生。”客气又生分。

许墨庸随着在她的温室里走了一会儿,“种的东西长的不错。”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拿走了刚才扔在桌子上的废纸,快速扫了一眼,上面写满了字,“宗”。他又趁她不备,放回了原地。

说起这个,喻宛央的兴致高涨了一些,“嗯。橡胶草是菊科蒲公英属的植物,看起来和蒲公英很像,种植起来也没事难度。我主要要研究不同种植方式、种植密度、温度下对橡胶草产量质量的影响。同时再对种子进行改良,一来让它们能适应种植园的气候环境,二来提高含胶量。这样也不用单只依赖橡胶树了。如果结果够好,以后在很多地方都能种植。我在收集标本的时候也在留意其他的植物,看看能不能找到产胶的替代品。总之呢,我这里面不是草,是黄金。”

许墨庸赞许地笑了笑。两人又聊了半天,许墨庸才告辞离开。喻宛央在温室里总是会弄的一身泥、汗,回到房间里洗澡换衣下来,彩玉已经把晚饭布置好了。

她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只有两副碗筷。彩玉一边上菜,一边说:“刚才宗先生回来了,看到小姐和许先生在温室里说话,就没打扰你们。他让我转告你一声,晚上要办案子,不在家吃了。”

喻宛央“哦”了一声,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这什么意思,是故意躲着不见她么?有什么话这么难开口?

这一夜她没睡好,竖着耳朵一直听着大门。但整整一夜,大门也没有声响。第二日宗择也没回来,连一通电话也没有。

天色阴沉,人也跟着恹恹的。她做完今天的工作,随便抽了本书坐在窗前看书。一听到街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她便抬头去看,可是没有一辆是他的车。

到了下午下起了雪,她这两天都没出门,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心里七上八下的没着没落,又有些莫名的委屈。长这么大,还没人给她过这样的委屈。想哭一场,又想找人揍一顿解气。待到夜里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穿上裘衣出门去了。

宗择忙了两天,体力有点吃不消。这时候回梁园太晚了,索性还是回了自己从前的公寓。熄了火,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旁边的座位上有一个小酒瓶,是今天遇到曲少杰二哥给他的a?ejo级的陈年龙舌兰酒。他很久不喝酒了,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没有拒绝,收下了。

他小小啜了一口,品质很好,口感圆润柔和,没那么辛辣,不需要配盐和柠檬。

忙有忙的好,突然这样静下来,人就会胡思乱想。想那一个梦,想那天他失控地吻。想他是欠她一个道歉的,又在想怎样道歉?逃避是可耻的,但有时候却是有用的。他拿定了主意向她道歉,不招惹她,从此后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他不是在意她有未婚夫这件事,而是太明白他们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早就习惯一个人。他前途未卜、生死无牵挂,只是不想拖累她。就这样吧,到此为止,离开梁园、离她远一些。她无需负担他生命里的那些黑暗与沉重,她能有更轻松的人生。

可是心在发疼,如同那一日母亲甩门而去时的最后一个目光,“宗择棠,你可以自己想怎么就怎样,妈妈再也不会管你了!”他已经忘了那一天到底是做了什么惹母亲生那么大的气,只是记得这句话,记得她眼睛里的失望,还有摔门而去时决绝的背影。

一样的疼,是冥冥中感觉到了自己要失去什么却无能为力的疼。如果,如果他那一天拉住了母亲,事情会是怎样的?他跑下楼了,想要追到母亲,最终没有打开那道门。

喝的再慢,小半瓶酒也喝完了。他自知要克制,不能再喝了。于是下了车,慢慢往家走。

雪下的大了,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他住的这条街没什么行人,所以雪地上只有他一人的脚印。

然而快到家的时候,他停下了。

台阶上有个人坐在那里。雪白的裘衣,一对毛茸茸的护耳,没有帽子。那人歪着头抱着膝盖,闭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身上有一层薄雪。雪若再大一点,大概就要被埋住。

他的心又被紧紧抓住,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起来,早已下定的决心,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她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穿得暖和,不觉得冷,心却拨拨地凉。她好像在同自己怄气,胸口堵着一口说不是上是怨气还怒气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堵得难受。随时都想哭,魔怔了一样。

她仿佛有了感应,倏地睁开眼睛。直起头来,看到那人穿着黑色大衣,戴着黑色礼帽站在风雪里。因为被帽檐遮着,所以看不清他的眉目。

她站了起来,双腿有点发麻。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对自己有点恨铁不成钢,总要往回找一点面子,她说得断断续续:“你两天没回家也没打电话,我怕你又晕倒了,所以过来看看……我刚才撬锁进到你屋子里了,不过你家里没人。本来想在里面等的,怕你进去的时候会被吓到,所以就等在外头了……”

她有点手足无措,替自己委屈,所以心头涩涩的。说完后,她抿了抿唇望了他一眼,他已经走到面前了。他静静地望着她,雪一片紧着一片落在他们之间,隔着风雪一切都变得有点不真切了。

他脸上显得太平静,眸子如冰里的琉璃。她怕他真说出道歉的话来,她巴巴地跑过来就是为了听他说“对不起”的吗?她要他的道歉干什么,她什么都不要了,明天就走,找祖母去。她从来没这样委屈过,娇气的不像自己,只想抱着祖母哭一场。她眸子里聚了一点雾气,倒映着街灯的微光,“那,既然你没事,我就回去……”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他拥在怀里。双臂同那天一样,结实有力,让她那一点落荒而逃的念头瞬间都不见了。

她越发觉得委屈,“宗先生,要负责的!”

说完后就更委屈了,她推了推他,却没推开。她的委屈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便带了点哭腔,“不带你这样的,抱也抱了,亲也亲了……”

“负责。”他在她耳畔说,“我要负责的。”被迷了魂一样。他不敢松手,因为知道一松开手,失去的会是什么,于是拥得更紧。

她终于破涕为笑了,却开始不依不饶,“你怎么负责?”

他的眉目迫在了眼前,声音低了下去,“都给你,什么都给你,都是你的了。”

我的灵与肉独属于你一人,我的喜怒哀乐此后都与你相关,我的一切乃至生命,都奉献给你----交换你的爱与热情。

他的唇覆了上来,吻在了她唇上。先是浅浅吻了一下,然后略略离远些去看她的眼。

“你喝酒了?喝完酒说的话能算数吗?你明天要是说喝醉了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找谁说理去?”她微恼。

他拂开被风吹到她她腮边的发丝,认真问她:“你知道我是什么样人吗?”

“知道,不是好人。”

他却是笑了。他真的从未定义过自己是好人。

“可是怎么办呢,我喜欢你啊,不在乎那个了。”她声音瓮瓮地,震得他胸口发麻。她想得明白了,失魂落魄是因为喜欢他,却得不到他的回应。那颗心给出去就想换一颗回来,不然她简直像个失了心的人。

他想说话却被她的手捂住了唇,“你先听我说。我知道你说什么,你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你要是想拿那个当借口你就趁早死心。要么你索性不要让别人喜欢你,你怎么可以让人喜欢你以后,再跟我说你命不好,会带累我。你不能那样做,那不是人干的事情。

真的命数也好,假的命也好;信也好,不信也好。除非我不喜欢你,可在我还喜欢你的时候,你能陪我几年,我们就好好在一起几年。就算你死了,我也不后悔,我也不会要死要活的跟你去。我就把你放在心里,就像你一直陪着我一样。你也不用管我日后如何,我这样的人,无论怎样都会活的很好的。不用你替我打算,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得了主。”

但是他怎么办呢,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一想到心就会痛,所以宁愿自苦,也不愿开始。可是他太想用她入怀了啊。一个人孤独久了,太渴望有人的拥抱和抚慰。像沾了毒,再也戒不掉了。他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能活多久活多久,多活一年也好,知道吗?你刚才说过了,你是我的了,什么都是我的,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如果我不叫你死,你别想自作主张。我说完了,我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再给你一分钟,你仔细想好了。”

“来不及了,后悔不了了。”话里温柔如许。

她这样勇敢了,他还胆怯什么呢?她能豁得出,他为什么不能?一生不知几何,或许远离才是正确,占有才是自私。那他就做一回红尘里的俗人,自私一回又怎样呢。他认定了,就是一生一世,至死不渝。哪怕她有一日弃他而去,他也不后悔。

她终于满意了,唇角扬起,环上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前。

两情相悦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像是一个不完整的人,直到遇到了那一个,叫你魂牵梦绕茶饭不思的那一个,而他正好也那样喜欢你。你会觉得世界变得圆满了。她轻轻咬了咬唇,有点疼,不是梦。

“你刚才喝的是龙舌兰?”

他笑了,“你喝了柠檬蜂蜜水。很配。”

那瞬间彼此交换的气息和缠绕的舌尖的旖旎闪过脑海,她的脸倏地红透。

时隔十五年,宗择再一次踏进梁园。同今日之前的每一次进入都不一样。这一次,真真正正终于寻到了他的归途。

开门的声音尽管很轻,还是惊动了彩玉。她披着衣服出来,揉着眼睛问:“小姐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呀?”但看到宗择和她一起,虽然有点迟钝,好像也懵懂地明白了什么。

喻宛央强作镇定地“嗯”了一下,“我们出去办了点事,你赶紧睡吧。”然后控制住自己想要奔跑的脚步,缓缓走上楼。

宗择也向彩玉点了点头,跟在了喻宛央身后。彩玉觉得这俩人最近有点怪,哪里怪又说不出来。于是抓抓头发,打了一个哈欠回房睡觉去了。

她在二楼的转角处等他上来,见他走上来的后,负手而立,抿着唇看着他笑。

他目光里尽是温柔,走近了两步。这种能靠近的感觉真好,把另一个人纳入自己的世界里,填满所有人生的缺失。“乖乖回去好好睡觉。”

“可能要睡不着。我两天没睡好了。”她指着自己的黑眼圈,“都怪你。”

宗择把她揽进怀里,笑了笑,“对不起。”

“你睡得好吗?”她抬头看他。

“你说呢?”

“是想我吗?”她大言不惭地问。

“嗯。”他重重嗯了一声。

“那为什么躲着我?要不是我去找你,你是打算躲一辈子吗?”她有点秋后算账的意思。

“这两天太忙。蒋洪明病了。”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是不是因为东西不见了,所以急出毛病了?哎,你不说我都忘了,取回来的幻灯片你都看了吗?”

他抚了抚她的脸,“太晚了,去睡觉吧。明天再说。”

“那等我起床了你再走,不喜欢早上起来看不见你。不,陪我吃完早饭,不然没胃口呢。”

他笑了笑,“好,都依你。”

她也笑了一下,“那我走了。晚安了,宗先生。”

他点点头,“我看着你上去。”

她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去,他果然看着她,眉目里尽是缱绻温柔。她的心安定了一些,走上了三楼。

但到了门边,她停住了,仿佛被什么牵动,又像是想要去确认什么。她忽然又转身跑下去,直到看到他仍然在抬着头望着她刚才消失的地方。

他没料到她又跑了回来,她软软地叫了一声“宗择……”

一声轻唤,不知道蕴满了多少情愫,是担心、是满足、是忐忑、是不舍、是喜悦、是哀愁……他所有理智在她的轻唤里一溃千里,如海滩上建筑起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沙堡,一个浪头就化为乌有。他长腿跨了几步过去,捧住她的脸,把她压在楼梯壁上重重地吻下去。她的眸子像被春水浸透了,湿润着含着水汽,微微轻阖。所有的意识只剩下纠缠的舌尖,十指插入她如丝绸般柔润的发间,把她狠狠压向自己。其实都很生涩,却并不妨碍在练习里得到的无师自通。

一个长吻之后,她深深地喘息着,软软靠在他的肩头,喊着他的名字,“宗择……我好怕只是我的梦,天亮就醒了……要是你再不理我,我明天就打算回家去了,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在一夜之间突然懂得了爱情里的那种患得患失,又爱又恨,甜蜜与哀愁,是从前被自己嘲笑过的,她自己都在经历一遍。

她的声音勾着他的神经,和那个梦里的她不一样,但却都是勾魂夺魄的难以抗拒。他身体里沉睡的欲望蓬勃欲出,他要用极大的意志才压得住。她说他“不是好人。”她看得太准。

他轻轻在她额头吻了吻,“对不起,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我等你起床,你醒来就能看见我。”

“嗯!都是你的错。”她往他怀里钻了钻。“你以后要是惹我不高兴,有你好瞧的。”

“好,任打任骂。”他认错的态度好极了,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上去睡觉吧,太晚了。”

“你干嘛老赶我走啊,你不想和我说话吗?”她嘟着嘴有点不开心,指尖在他颈间跳动的血管上来回轻揉。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呼吸可闻。他眼睛里有幽深而克制的光,“喻小姐,我刚才喝了半瓶酒……你再这样撩我,我不知道会借着酒意做出什么事来……”

他感到怀里的人猝不及防地僵硬了起来,然后反应过来似得,电击一般从他怀里退出来,脸红地如同涂满了胭脂。她匆匆说了声“晚安”,像受到了惊吓一样跑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她害羞起来这样可爱。

喻宛央起得比平时都早,下楼的时候见宗择已经在客厅里了,彩玉还没起床。他端了杯咖啡,“起得这样早?煮了咖啡给你。”

因为有了不同寻常的关系,再看他的目光便少了坦然,多了份羞涩,“谢谢。”而他却是一直望着她微微笑着,本没什么可乐的事情,可唇角自己要扬起来。

彩玉从卧房里出来,伸了一个懒腰。看到客厅里的两人时吓了一跳,看了看外头,天还没亮呢呀。

“小姐,宗先生,我是不是睡过头了?”

“没有,是我们起得早。”宗择答道。

彩玉“哦”了一声,“那我去买早点了。”她走出门,边走边觉得好像宗择的话哪里有点不大对,但又想不出来。

等到只剩两个人了,喻宛央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抿了一口咖啡,随意问他:“你几点去警察局?”

他看了看钟,“还早。你早上要去温室里工作?”

“嗯,等下就去看看。”

“那我陪你?”

“好啊。”

这对话真是让人觉得熟悉又奇怪。好像有什么不同,好像又没什么不同。她生怕昨天晚上的事情过了一晚上就不做数了,她以为自己恋爱一定是坦荡随性的,结果和姐姐们没有任何区别。虽然她性格开朗外向,但在谈恋爱这件事情上不过也是头一遭,她虽然豁达,自尊心又比旁人盛一点,昨天晚上已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鼓作气之后,现在人感觉怯怯,叫她再主动一回,她未必有那个勇气。所以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把心思全都放在工作上,这才感觉自在些。

宗择看着她在田中劳作,粗布裙子,一块大手帕系在头上。时而查看植物,时而做记录,认真工作时有一种别样的好看。

她快忙完了,才想起来宗择还在旁边,不知道他不声不响地看了多久。也不知道怎么突然那么容易脸红起来,她清了清嗓子,找了个话题问他道:“上次拿回来的幻灯片你都看了吗?”

“还没仔细看,大致看了一下,应该都是小孩子的相片。”

“你姑父从哪里弄来这许多孩子的相片?”

他静默了起来,无从回答。这些孩子大约都是那些莫名其妙失踪的孩子中的一员。他拿着汪颐蓉和蒋洪明在舞会上的相片去找过日升商行的老板宫济山,试图从他那里寻一点线索。当他问起那一天汪颐蓉在同蒋洪明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宫济山却说,那日喝了酒不大记得事情了。好像汪颐蓉说了句,“你以为事情瞒得住吗?”他听到蒋洪明回答道:“汪小姐,劝你好自为之,不要惹祸上身。”

这几句话看似有些内容,却又根本没有有价值的信息。

宫济山是个笑容和气的人,接人待物都极是周到,因为太过周到反而显出深不可见的城府来。宗择坐在厅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他借机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一直到他离开宫家才消失。

看他眉头轻蹙似在沉思,喻宛央站起身,“我工作室里有台幻灯机,不过是从大学里淘来的旧货。还没用过,不知道好不好用。我回头拿出来看看,等我把机器弄好了给你打电话。”

他微微笑了笑,抬手抹去了她脸上落的一个泥点,“好能干的姑娘。”

她得意地笑起来,“是呀,捡到宝了吧!”

可不就是捡到了宝?宗择拉住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他早上就看出她的不自在来,她看着比旁的女孩子有主意,但也同任何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没有任何区别。恋爱他没谈过,对人性却看得比旁人透彻些。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总没有事事叫她主动的道理。

喻宛央没料到他竟然这样从容地就抱了起来,矫情地兀自挣扎了一下,“别,身上都是泥。”他却没松开,淡淡地笑着,“挺好,接地气。”

彩玉正要出来喊两人吃饭,结果看到了温室里相拥的人,骇地张着嘴完全合不上了。这、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她怎么这么后知后觉一点没发现啊!然后受了惊吓一样跑进了屋。

宗择抱了她一会儿这才松开,神情有点复杂。

她仰头看见了他的神色,好奇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刚才彩玉在那边看到我们了。”

她“啊”了一声,红了脸。但事已至此,总不好装作成彩玉眼花看走了眼。谈恋爱嘛,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于是她逞强道:“看见就看见吧,丑姑爷总是要见人的。”

他唇角噙了笑,商量地语气道:“没有那么丑吧?”

她看了他一眼,确实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了。但仍旧要端一端女孩子的骄矜,便很迁就似的“嗯”了一下,“不算太丑。算了,谁让我喜欢呢。”

他爱极了她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模样,牵着她的手一同进了屋里去。

这两人大大方方的,倒叫彩玉眼睛没处搁,手忙脚乱地跑进跑出。喻宛央替她难受,索性一把拉住她,把她摁在椅子上,“姑娘你就别别扭了,宗先生往后就是我的人了。”

彩玉看惊恐的看了一眼垂着眼慢慢喝着热粥的宗择,又看了一眼明明脸上带着红晕却又强做潇洒的喻宛央,把她的话彻底误解了。

“哦,好。嗯,小姐,我明白了。”她拿起馒头大口咬了一口,干咽了下去,差点没噎死。这一口馒头咽下去后,仿佛眼前的事情也都给消化了。宗先生配小姐也还是凑合的,报纸上说了,男女平等,还提倡说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物,那就是男人也可以变成女人的附属物。哎呀,就是宗先生看着身体不大好呀。

她小时候听嫂子说,男人要身体强壮,女人才幸福。虽然她不大懂,但嫂子对她虽然不大好,但对她哥真是一百个贴心,大约就是因为她哥身体好吧?所以忙完了家务后,彩玉又跑去菜场买了一篮子东西,准备帮小姐把宗先生养强壮一些。

下午的时候喻宛央就把幻灯机调试好了,宗择一到家便被喻宛央拉进了工作室里。灭了灯,白粉墙的投影逐渐亮了起来。虽然很多幻灯片肉眼也能看清,但从幻灯机里看到的更清晰。

果然都是孩子的相片,有男孩有女孩。年纪都在六七八岁,看着身体都很健康,不会超过十岁。他们一般都穿着白色的背心,或坐或躺或立。脸上没有孩子的笑容,都是目光呆滞着,眼神空洞,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

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觉得心惊。这些孩子是谁?谁对他们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被拍这样的相片?如果仅仅是一个人,还可能是无意拍成,但这么多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喻宛央一张一张更换着幻灯片。气氛很凝重,他们没有说话,却都能感知到一定有什么发生在这些孩子身上。

突然,她停了下来。墙面上放大的图像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留着童花头,乌黑的眸子不同于其他的相片,这是个有灵魂的孩子,眸子灵动,能看出深深的恐惧。

她蓦地脸色发白,慢慢走近墙。灯光投射到她的身上,形成了一个黑影。她走到墙面前,猛然转身望着宗择。宗择也感到心惊,灯光映射下她的脸和图像里的小女孩惊人地相似。

她从来没这样害怕过,未知的恐惧袭上心头,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为什么,我的相片会在里面?”

宗择镇定下来,“你确定是你的相片?”

喻宛央点点头,“确定。我小时候爱照相,家里相片很多,六七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宗择走近几步,看相片里的陈设,“你能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吗?”

喻宛央再次转头,脑海里似有什么在飞快地旋转着,但因为太快了,所以根本就看不清。头有点发晕,她觉得脑海一片空白,仿佛在离开身体。

宗择早发现了她的异常,在她倒下去之前一把抱住她,“央央,你怎么样?”

那阵炫目终于过去了,她头疼欲裂,“那个房间,白色的房间。”她紧紧抓住他,这时候他是她唯一的支撑。她努力回忆了半晌,最终放弃了,摇摇头,“不行,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我应该去过那个地方。我应该也记得,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记忆好像被封住了。但是我能肯定,那不是在我家。”

“我推测,这张相片,应该是你被绑架后照的。”

喻宛央和他又一起望向了墙壁上的图像,也肯定了他的推测。

“那么这些孩子,也很有可能是被绑架的孩子。可是为什么要留下小相?如果是贩卖孩子的,会不会是拿给主顾挑选用的?”

但她很快也否决这个猜测,因为这种神情的孩子,大约是不大容易被卖掉了。

“对了,上次你说你表妹元蓁的也在其中,怎么会这样?难道她也曾经被绑架过,然后又像我一样跑回了家?但是,这些幻灯片是谁制作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蒋家?”她喃喃的问。

“你发现没有,这些孩子好像都和你不大一样。我是指眼神。你的眼睛里还有一点灵动,而他们的眼神,却一点生气都没有。”

喻宛央确实发现了。

“晚上我叫少杰过来一起看看,看看他能不能有新的发现。”

曲少杰接到了电话,下了班便直接奔来了梁园。他在看过所有的幻灯片之后,也是眉头深蹙。

“你有什么看法?”宗择问。

“这些孩子表情不大对。以我的经验,感觉似乎被注射了某种抑制中枢神经系统的药物,剂量还不小。你看,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也很涣散……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姑父家偷的。”宗择并没有同他隐瞒的意思,这么多年,他对曲少杰的人品和能力都相当信得过。

曲少杰惊诧非常,“姑父为什么会有这个?”

宗择摇摇头。“上次蒋家失窃,被鹞燕子偷出的就是这一盒幻灯片。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先是鹞燕子被杀,接着纪风荷阴差阳错被刺死,而他们最终目标却是汪颐蓉。可惜汪小姐也最终没逃脱掉,就因为她手里有这盒东西。

汪颐蓉曾说过最近会有一个大新闻,几次欲言又止,她曾说‘以后你不要恨我,不再跟我做朋友。’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指掌握了某个和我相关的黑幕。如今看来,她指的应该就是蒋洪明。目前只查到她最后正在调查的就是数起儿童的失踪案。”

曲少杰尽量进行客观的推测,“这些幻灯片会不会是曾经某个案子的物证?”但很快他自己就否决了。他有点迟疑地道:“医疗杂志上曾经报道过某些精神疾病的例子,患有这种精神疾病的人,往往对于儿童会有一种特殊的嗜好……”

他说的这个,宗择和喻宛央都听懂了。喻宛央脸色发白,如果真是这样,就意味着这所有的孩子都是为了满足一个人的一己私欲。那么,那几天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无法想象。现在记忆的空白,也很有可能是个人的自我保护,因为经历太痛苦,所有大脑选择自动屏蔽忘却。

宗择看她神色不对,轻轻拉起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手上传来的力度让她从沉思中醒来,对上他深沉的目光,她努力笑了笑,“我没关系。”

曲少杰没料到他们关系进展这样快,更没料到感情内敛的宗择竟然并不忌讳外人在场而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

“这里面还有元蓁的相片。”宗择道。然后把陆小嘉给他的那张放到了幻灯机下。

对比了众多相片,曲少杰又仔细看了看喻宛央的相片,“看起来喻小姐更接近正常的孩子的反应。”他想了想,“喻小姐是不是对药物反应比较迟缓?”

喻宛央点点头,“应该是,我从小身体就很好,几乎不生病,小病扛两天就过去。史密斯医生,他是我的家庭医生,几乎不会给我用药。我曾经坠过马,缝针的时候试过麻药,但对我没什么用,剂量翻了两倍也效用不大,这才知道我的体质比较平常人是有些不同的。上次我阑尾炎开刀,麻药就是对我基本没有什么作用。”

曲少杰点点头,“嗯。每个人身体对药物的反应不同,我怀疑你就是那种对某些药物有抗药性特殊体质。所以,如果这些孩子都被进行了药物注射,那么这药物对你没有起到作用,所以你的知觉仍在,所以你才会有这种惊恐的表情。因为你仍有能感知。”

“现在这个案子的突破口看来在蒋洪明身上了。元蓁从小也走失过吗?”宗择问曲少杰。因为他同宗家的人关系疏远,以前也从未留心过宗家一众亲戚的事情。

“这倒没听说过呀。毕竟是警察署长的女儿,走失了可是一件大事。等一下……”曲少杰停了下来,“元蓁今年十八岁,这照片大概是五六岁时候的。我曾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说是你姑母当年嫁给蒋洪明时并没有得到你父亲的赞同。她是自作主张出嫁的,嫁过去很多年都和宗家没什么往来,蒋洪明也不是一直在津州的。所以蒋家到底发生过什么,其实谁也不知道。”

蒋洪明是不可能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要弄清楚元蓁的事情,也许可以问问姑姑宗韵梅。

曲少杰又想到什么,“对了,元蓁回家了。”

宗择觉得讶异,“是蒋洪明找回来的?”

“不是,我听母亲说是元蓁自己回来的,也和陆小嘉断了关系。像变了一个人,现在乖巧的不得了,整天在家伺候着父母。我母亲说大概是在外头受了委屈,知道娘家的好,转了性。”

宗择却觉得不大可能,先不说陆小嘉不是个会给元蓁委屈的人,就看上回陆小嘉的意思,他是认定了蒋家对元蓁做了什么事情,他怎么可能放元蓁回家?但这倒是一个机会。他转身过去,声音极是温柔,“央央,明天我去蒋家一趟,你同我一起去。”

曲少杰看他们形容亲密,颇是觉得意外。宗择从前那一身不色相所惑的清冷浑然不见,现在像个呆傻的热恋中的男青年,这样子真叫他不习惯。

曲少杰借口去添水,走到彩玉身旁问,“那两个怎么回事?”

彩玉瞪着眼睛,“你也看出来啦?”

“我眼又不瞎……不过还是想从你这里确认一下,以后也好避嫌不是。”

彩玉这才扭扭捏捏地说,“宗先生是我们小姐的人了。”

“什、什么?什么叫是你们小姐的人了?你把话说清楚。”曲少杰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彩玉涨红了脸,一咬牙道:“哎呀,曲少爷你怎么听不懂呀?就是我们小姐把宗先生给睡了!”

曲少杰“噗”的一下嘴里的茶水全喷出来了,自己身上也湿了不说还喷了彩玉一身。彩玉又羞又恼,“曲少爷,你真是的!”

“对不住、对不住……不过,这谁跟你说的?”

彩玉取了毛巾,一块递给曲少杰,一块擦着自己的衣襟。“是我们小姐亲口说的!不过,你还是不要去问我们小姐,虽然她是洋派人,可总还是个姑娘家。宗先生现在也没名没分的,你要是问他他大约也要不好意思的。”

“不是,我说,你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曲少杰一直觉得这丫头有点缺心眼儿,没想到缺成这样。就算喻宛央再洋派,也不能拿着种事情到处说。何况,宗择是那种人吗?

“什么什么跟什么呀,没看出来吗?宗先生要做我们小姐的上门姑爷了!其实呀,我早就瞧出不对劲了。你想呀,谁花那么多钱租间房子住不是?”

那他不就成了上门侄子?曲少杰决定还是去梨芳院见见苏姜压压惊。

今天梨芳院众人无戏,小师妹阿芳给他开的门。他还没开口问,阿芳就道:“师姐在房里呢!”

曲少杰把手里提的点心交到她手上,“丫头真是越来越机灵了,拿去给师兄弟们尝尝吧。”

他进梨芳院如同回自己家,熟门熟路。路过院子时,有几个苏姜的师兄在练功,其中一个师兄很是没给他好脸色看。看他一脸春风得意地从游廊走过去时,那人一抬脚,踢了一只红缨枪,向着曲少杰直飞过去。

曲少杰眼疾手快接住了,然后又扔了回去。拍了拍手,半带嘲讽地笑道:“小师兄还是多练练,省得上了台出了差错,给小姜丢份子。”

小师兄怒从胸起正要上前,被大师兄抱住了,低低安慰,“别给小姜惹事!”

曲少杰心中叹息,每次来梨芳院都是厚着脸皮,自己也怪不是滋味。关键是先前吃瘪,回头见了苏姜怕也是没好脸色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来自讨什么没趣。但他也是打定了主意,只要苏姜不赶人,那他就该怎么来还怎么来,毕竟古人都说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在苏姜房前站定,敲了敲门。门是虚掩的,听到里头传来“进来”的声音后他便推门进去了。

苏姜一身天青色长衫,整齐的寸头一丝不乱。她正坐在床边收拾着东西,腮边似有泪痕。他向少见她这般凄色,忙问:“好好的,怎么哭了?”

苏姜没料到是曲少杰,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没、没哭,沙子迷了眼。”曲少杰知道她素来要强,也不点破,便近了两步,故作认真道:“要不,我给你吹吹?”

自打曲少杰替她师娘接生后,苏姜对他态度可谓温和许多。他也是个自来熟,自然不同她客套。

苏姜摇摇头,“不用,已经没事了。”

曲少杰看床上摊着一堆相片,原来她是在整理相册。“怎么整理起这个来?”

苏姜一边规整相片一边道:“师娘快出院了,有了孩子大约是不会再惦念着鸾儿了。我师父先前爱照相,屋子里到处都摆着相片,我怕师娘回来后睹物思人又犯病。趁着得闲把相片全收起来,省得她回头看了伤心。”

曲少杰看那成堆的相片,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她小时候,便道:“给我瞧瞧。”

苏姜难得温顺地把相片都递给了他。他笑容俊朗,一张一张翻过去。坐得很近,苏姜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清凉的薄荷糖的味道。他不仅看,还时不时要发问,那薄荷糖的味道便一阵又一阵扑面过来。明明是清凉凉的,脸上却发烫。

她偷眼看着他的手,骨节匀称修长,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和梨芳院里拿刀枪的师兄弟们都不一样。她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常年练功,她的手指也是粗糙的。那粗糙磨砺着她的心,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她,齐大非偶,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曲少杰突然停了下来,拿着一张照片问:“这里头都是谁?”

苏姜回过神,见他拿着一张旧日的全家福,便指着说:“中间的这个是我师父,这是我师娘,左边这个是我,旁边这个是鸾儿……”

可这个鸾儿,他刚才才在梁园见过的。他又翻了翻,拿出一张年轻女子的小相,“这个是谁?”

“是我师娘。这相片很有些年头了,看着那会儿还没嫁给我师父呢。”

曲少杰收了脸上漫不经心的劲儿,“这几张相片借我用用,回头还你。还有,这些相片都仔细收好,不要叫外人看了去。记住了?”

苏姜被他那突然正经的态度弄得有些迷惑,但乖巧地点了点头。她甚少露出这种小女儿的形状,怕是刚才看相片勾起了伤心事。在戏台上再怎样装扮着古往今来的英雄,毕竟是个女人。他的心软了又软,一时有些唏嘘,连宗择那样的万年冰山都能冰消雪释,他怎么就暖不了苏姜的心呢?不就是名分吗,他又不是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