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到宜宾,有飞机、火车,还有汽车,哪一种方式都比较快捷,钟荩统统舍弃,她选择坐船。宁城并没有直达宜宾的船次,她买了到重庆的。重庆距离宜宾还有近三百公里,可以坐汽车过去。
如此煞费心思,钟荩是觉得最近的意外太多,她不能按牌理出牌。她对牧涛说,在外面尽量不使用手机,山里的信号不太好,她还担心手机被监控、窃听,有事,她用公用电话回。
但是钟荩没有向牧涛提起常昊受伤、同行的事。
既然说是旅游,那么她有挑选旅伴的自由。
一夜过后,常昊的脸色稍微有点好转。他今天还要输液,所以钟荩买的是晚上的船票。
钟荩告诉方仪和钟书楷,她要去游三峡。
方仪脸露喜色:“和辰飞一块去吗?”
“不是。”爸妈大概以为她和汤辰飞正热恋着。
“那有什么好玩的,为了建那个水利大坝,许多景点都淹了。”
钟荩笑笑,从衣柜顶上拿下行李箱,“我假都请好了。”
方仪立刻就有点不满了,看看钟书楷。钟书楷手背上的烫伤还没痊愈,每天都要涂药膏。那药膏有股怪味,把屋内每个角落都溢满了。
“就让钟荩去吧,现在天气还没那么热,是旅游最好的季节。”钟书楷没有接方仪的目光,说话时,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如果有时间,我也想出去转转。”
“再去趟海南?”
方仪的眼中既无讥讽也无宽容,钟书楷却平白无故地哆嗦了一下。他提起胆量看向方仪,仿佛她是一个严厉的法官,他在等待她的宣判。
他这幅表情让方仪在心里冷冷地笑了笑,但她不想表露出来。“钱够用吗?”她问钟荩。
“够的。爸,你该去上班了。”钟荩指了下墙上的挂钟。
钟书楷忙应道:“我都没注意,这就走。钟荩,在外不要太省,注意点安全。”
单手提起公文包,重心有些不稳地走向大门。钟荩跑过去替他开的门,他朝钟荩笑笑,带了丝愧疚,然后,匆匆忙忙下楼了。
方仪今天要去总局开会,会议放在十点。她不着急出门,早餐结束后,她泡了杯花茶,坐着阳台的摇椅上,一下一下的晃荡。
钟荩收拾了碗筷,用吸尘器把几个房间都吸了一遍,出来时,发现方仪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轻轻唤了声:“妈!”
“你有没发觉你爸心里装了事?”方仪优雅恬然中带着某种无所适从。“我听你外婆说过一句谚语,孩子是自家的好,老婆是别人的香。男人只要起了外心,明知前面是个火炕,他也要尝试下涅磐的滋味。”
“妈,你又想太多。”钟荩脑中闪过阿媛那张丰满的脸。本以为上次的谈话,钟书楷彻底清醒了,然而草蛇灰线,蜿蜒千里,所谓的平静,只是巨涛的暂时休憩。
“但愿吧!”方仪的表情依然平静,眼神略有飘忽,在明显重了很多的黑眼圈映照下脸色愈显苍白。
美人最厌恶别人的同情,所以钟荩只能默默地站在那儿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说什么,都会在方仪伤口上撒盐。
夫妻有七年之痒一说,现在,如果人类够长寿,大概七十年,女人仍然无法从婚婚中获得百分百的安全感。
天长地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
钟荩向花蓓借了厨房煲汤。常昊想及快恢复体力,必须要补充营养。可以去餐厅请人加工,但钟荩怕遇着熟人,无法解释。她跑了趟超市,买了点排骨和竹笋,找只砂锅,用文火焖了两个小时,排骨的肉香随着水蒸汽沽沽地飘出来,钟荩不禁弯起了嘴角。
她又炒了个蔬菜,用泰国香米煮了饭,和排骨汤,一一装进保温桶中。准备出门时,花蓓回来了。
一进门,就猛嗅鼻子,非要钟荩把保温桶打开给她检查下。
“你的那份,我有留。”钟荩好气又好笑。
花蓓狠狠地咽了几口口水,“话说我这屋已经很久不飘饭菜香,我都感觉像在做梦,但是,这不是重点。你凭啥鬼鬼祟祟猫我家里扮演贤妻良母?我欣赏,但不领情。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有情况了?”
钟荩笑笑,“想知道?”
“我憋了一上午,真的没办法,我装生理痛请假回来的,容易吗!我真是太好奇了,你这潭死水终于开始焕发生机了。”
“你眼里就只有情和爱。”钟荩莞尔失笑,这话的语气很像常昊。
“不是情和爱,那这个是要奉献给你神圣的事业?”花蓓打死都不信。
“等会你就知道了,但是说好,尖叫可以,八卦也可以,但绝不可以写成任何形式的报道。”
花蓓眨巴眨巴眼,“荩,我听着有点怕怕的。”
钟荩瞪她一眼,“那你是去还是不去?”
花蓓挺起胸膛,响亮地回答:“去!”
车子开出小区,没几步,就是个十字路口。花蓓没赶上上一波的绿灯,烦躁地按了按喇叭,不太情愿踩下刹车。
手机响了。
她一看号码,呆住了,然后,她扭头看钟荩。“你手机没电了吗?”
钟荩掏出手机看看,还有三格呢!
“汤......汤少的电话,肯定是找你找不着,才打我手机上。你来接。”
钟荩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内疚,一种疼惜和无奈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个电话,蓓期盼很久了吧?
只有爱情才会让人如此卑微,蓓是真喜欢上汤辰飞了。
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
“蓓,你比我了解他,他可能为找我而打你手机吗?”
花蓓咬住嘴唇。
“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接电话,但是千万不要是想把他谦让与我。”
铃声戛然而止,两个人都舒了口气。
绿灯亮了。
直到医院,两个人都没出声。
钟荩在大门口下的车,没有随花蓓一起去停车场。她得给花蓓一个空间,让花蓓想想要不要回电话给汤辰飞。
她告诉花蓓,停好车,到输液室找她。
急诊大楼里的消毒水味让钟荩皱起了眉头,护士推着辆担架迎面过来,她靠着墙壁让担架先过去。输液室在二楼,钟荩看到电梯刚好下来,想懒一下,不爬楼梯了。
二楼除了输液室,还是妇产科的产检室和手术室
看到那些由着丈夫陪着来产检的孕妇,以及她们脸上的幸福而又圣洁的笑容,钟荩的心不由地疼到抽搐。她加快步子,提起一口气,逃似的向前走着。
经过在手术室门口,不小心与一位医生撞了下,她忙道歉。就在抬眼的一刹那,她看见站在手术室里的钟书楷和阿媛了。
钟书楷满脸泪水,甚至双肩都在颤动。背对着他的阿媛,手里捏着一张纸,头高高地扬起。
“你们到底要不要做手术?”戴着口罩的护士不耐烦地问道。
“做!”阿媛把单子递给护士。
钟书楷大放悲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阿媛,“不能做。这是我唯一的骨血,我要他。”
阿媛用力地掰开他的双手,“你把我当作什么,替你生孩子的女人?告诉你,我才不要做单身妈妈。”
“不会的,不会的。我......娶你。”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我发誓,我是真的,我今天......就向她摊牌。”
“商量完没有?”护士七七八八凑出了一个故事,她讥讽地看着面前一大把年纪的男女。
阿媛突然像换了个人,娇弱地圈起钟书楷的脖子,“那我就再信你一次,不准骗人家啊!”
“一定,一定。乖,我们回家。护士,麻烦你啦!”
护士翻了个白眼,“神经病!下一位!”
幸福太巨大了,钟书楷心里、眼里都在阿媛的肚子上,根本没发觉钟荩就站在门外。
他确实和阿媛断过一阵。他强令自己不再去想她,下了班尽量呆在家中。这期间,阿媛举手投降,主动给他打过一次电话,约他私会,被他硬着心肠回绝了。但他的精神并末因此有所振奋,相反,他感觉自己陷入了少有的沮丧之中,就连书法也不能给他乐趣。每天,如同一具有着呼吸的躯壳,睁开眼就等着天黑,闭上眼时盼着天亮。
他和方仪躺在一张床上,但他满脑袋都是阿媛。她的曼妙,她的一寸一寸的肌肤,她的飘飞的发丝,她娇媚的眉眼,都令他窒息难忍。
他知道,现在的他对方仪仅有的就是一份责任了。
有一天,朋友们约他去打牌。牌局比较纯粹,只有麻将和赌注,没有女人。他莫名地感到失落。几个月前,他和阿媛就是在牌桌上认识的。
接下来,他的牌技大失水准,成为全场命中率最高的炮手,于是,他成为大家调笑的对象。他腾地就发火了,差点把桌子掀翻。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他独自一人开着车在街上乱转,收音机里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声嘶力竭地唱着“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
他有许多朋友外面都有小情人,她们个个都乖巧、懂事,安分守已,从来不干扰他们的家庭。他凭什么就要矮人一挫呢?
他渐渐心理上就不平衡了。
他看了下手表,已经快午夜了,他的车下意识地转弯。他对自己说,如果阿媛的屋子里还亮着灯,那么他就和她见上一面。
阿媛的屋内一片通明。
他颤抖地敲门。
阿媛穿了件粉色的家居装,头发随意拢成一束。见到他的时候,不言不语,眼中却浮荡中一缕幽怨。
“我来了......”他环顾着室内熟悉的一切,油然而生一种归宿感。
阿媛哭了。
他心疼地替她拭泪,她借势抱住了他。
灯光灭了,久违的激情却把整个夜都点燃了。
云散雨收,他搂抱着阿媛,余韵袅袅。“我很想你,但是我......这把年纪,真的怕耽误了你,你值得更好的。”
他的眼眶发红,被自己感动了。
“人家八十二岁的老头娶二十八岁的姑娘为妻,你在为你的懦弱找借口。”
他叹气。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所以......我准备把孩子打掉。”阿媛嘤嘤抽泣。
他无法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还会拥有真正的天伦之乐,他哭了。
“我要娶你。”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吓一跳。
阿媛抱住他,哭得更凶了,“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怕死了,你偏偏还不理人家。”
他搂住她软软的腰身,柔声宽慰。心想,这是天意了,他和方仪的夫妻情份只有三十年。以后,他有新的责任。
孩子必须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才能健康地成长。
阿媛翻身坐在他的身上,湿漉漉的嘴唇,一点一点亲着他的裸露出来的胸膛......他轻吼出声,这是一种与以往的经验都不同的感受,似风似雨似满天飞雪般周身萦绕,大片的森林,大块的草原,沙漠、湖泊......一一从身边匆匆掠过。
他觉得死在这一刻都愿意。
但他终是觉得对不住方仪,一直不敢开口。今天,阿媛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为了他的孩子,他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他预先向餐厅订好了餐,然后开车去接方仪下班。
方仪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就是站在二三十岁的女子身边,她的美也毫不逊色。
钟书楷目不转睛地看着方仪,这样的风姿,他以后再也欣赏不到了,心中隐隐有点不舍。但他立刻就觉得羞惭,他不能再贪心。他有阿媛了。
方仪在接电话,向他挥挥手,要他等等。
他把车调了下头,方仪上车了。他习惯地替她系上安全带,把包包放在后座。
“方晴打来的,说关节痛,要来宁城找个专家瞧瞧。钟荩房间空着,我让她不要住外面,就住家里好了。”
“嗯!”钟书楷点点头,“钟荩走了吗?”
“走了。走之前打了通电话给我,她说时间宽裕,明天走也可以,她想把票改签。我说了她几句,先是不吱一声就说要出门,现在又拖泥带水的,这哪里像个检察官,换我做领导,也不会看重她的......你的手能开车了?”
钟书楷呵呵笑了两声,“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方仪看看他,“今天有什么事发生了?”钟书楷是不善掩藏情绪的人,他时而拧眉,时而挑眉,仿佛坐卧不宁。
“到家再说。”
门一打开,方仪吓了一跳,茶几上放着一大束玫瑰花,红得像血般。窗帘拉着,这样屋内先于室外黑了下来。钟书楷没有开灯,餐桌中央早已摆放着一个银制的烛台,他拿出打火机,点上蜡烛。
餐厅内立刻柔情四溢。
“请!”他朝震惊不已的方仪欠了欠身。
方仪没有动弹,她打量着钟书楷,心,不是激动的,而是一点点的变凉。
三十年的枕边人,她怎会不了解他呢?他的一举一动,一声叹息,她都可以读出丰富的内容。
暴风雨终于来了,这是最后的晚餐。
她在沙发上坐下。沙发足够宽敞、柔软,可以承受她所有的情绪。“你可以开始了。”她听到自己平静地说道。
钟书楷紧张地直搓手,情况和他设想的有点不同,他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送餐的人在敲门。
扬州餐馆的特色菜,鱼香肉丝、红烧狮子头,翡翠白玉羹、清蒸鲈鱼......每一样都让人垂涎欲滴。
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今天真是用了心。方仪不禁自嘲。
钟书楷付了钱,关上门时,他久久都不敢回头面对方仪。
“方仪,你......不仅长得漂亮,而且人也贤惠。”钟书楷艰难地开了口,衬衣在去接方仪时,就已湿透,现在不过是又湿了一层。
“你准备给我颁奖吗?”眼前的男人完全成了一个演技不高明的小丑,方仪黯然攥紧了拳头。
“尽管外面诱惑很多,尽管你不能生孩子,我还是想和你到老。”
“然后呢?”
钟书楷深吸一口气,突地扑通一声跪在了方仪面前,“她......怀孕了,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办法,传宗接代是男人应尽的义务。求你,放了我。”
方仪并没有勃然大怒,相反,她完完全全镇定下来了,“我们不是有钟荩了吗?”
“钟荩是和你有血缘关系,但是她和我没有半点关系。这个孩子是我的血脉,不一样的。只要你同意离婚,你提什么条件都行。”钟书楷双手合十,不住作揖。
方仪闭上了眼,“你今年多大了?”
“呃?五十七。”
“孩子今年出生,读小学时,你该六十五,接送他上学放学,行动不太灵便了。那时你也退休了,没有奖金没有偶然收入,一月几千块,在宁城可是要省着点花。”
“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我......和阿媛给他最好的生活。”
“她叫阿媛啊!”方仪的嘴角荡出一丝诡异的笑,“你从海南回来,我去机场接你时见过她,很年青。”
钟书楷面如死灰,“你早已知道?”
“得知老公出轨,我宽容过、妥协过、装傻过,想着人生有什么江山可打呢,凑合过一辈子吧!显然,你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想我懂你的意思,我就是像你这样跪下来,哭到要断气,或者以死威胁,你也绝不会回头了,是不是?”
钟书楷头耷拉下来了。
方仪挺直了身子,“人生还是太长了,所幸我已走了一半。你起来吧,把你的鲜花、蜡烛,那些盘盘碟碟都带走,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等我清点好了家中的现金和资产,拟好离婚协议书,我给你打电话。”
钟书楷嘴巴张得很大,他没想到方仪会这么好说话。惊喜之余,又有点失望。到这个时候,她连一句软话也不肯说,好像巴不得他走是的。
他揉揉酸麻的双膝,费力站起来,不想,脚下一软,人往前一倾,他朝沙发上的方仪伸出手。方仪没有接,他扑地又跪坐在地。
方仪看都没看,优雅地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屋外新鲜的空气飘进来,屋内的气流太混浊了。
“如果可以......资产给你,我拿现金。”这些年,方仪掌握家中一切经济大权,钟书楷从没过问过。
方仪回眸一笑,“行。”
钟书楷走了。
钟荩去旅游了。
方仪一个一个房间地走过,她想起方晴明天来,要收拾下房间。从柜子里拿出床单时,不知怎么停电了。她抱着床单在黑暗中坐着,眼泪就这么下来了。
钟书楷一路欢歌赶到扬州餐馆,阿媛在那等他的消息。
“怎样?”阿媛迫不及待地问。
“她同意了。”钟书楷用力地抱了阿媛一下。
阿媛眼睛一亮,“财产也是一人一半吧,不,你应该多点,我们有孩子,她那个女儿是抱的,不配得到任何财产。”
“我说要现金。”
“你疯啦,如果她把存款转移,你......你还有个屁呀!”
“她不是这种人。”
“那我是什么人?她好,你和她过去,我去把孩子打掉。”阿媛气呼呼地就往外跑。
钟书楷慌忙去追,“我人都自由了,你还怕什么?”
阿媛速度挺快,出了门就没人影了,钟书楷找到白色高尔夫,看见阿媛板着脸坐在车内。他走过去,发觉不远处的路边还站着两人----汤辰飞和花蓓。
钟书楷估计钟荩以后也不会理他了,他也就没机会和汤志为做亲家,还是有一点遗憾的。
“叔叔好!”隔着一株棕榈树,汤辰飞朝钟书楷礼貌地点头。
花蓓咧咧嘴,笑得有点牵强。“这车和荩开的那辆一样。”
钟书楷脸腾地红了,不敢再久呆,“你们聊,我还有事。”拉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
“车里好像有人!”花蓓自言自语。
汤辰飞沉声问道:“想知道是谁吗?”
花蓓不解地看着他。
“我可以告诉你,那你也要告诉我,钟荩和谁去了什么地方。”
奶奶的,你就当我是一傻子吧!
花蓓气得牙痒痒的,其实,她更想称自己是一傻b。
在医院的停车场,她天人交战好几回,最后是情感战胜理智,她给汤辰飞回了电话。那慵懒略带低沉的嗓音真是魅惑啊,她的小心怦怦加快了节奏。
汤辰飞真的是从良了,一改从前玩世不恭的谈话,很绅士很礼貌,说许久不见,一块吃晚饭吧,还在碧水渔庄。
这个“还”字让她想起上次他放她鸽子的事,她想今天也英雄一回,别太把他当回事,可是嘴巴不肯配合,早早就答应了。事后,她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晚上,她故意迟了半小时到碧水渔庄。唉,还是8号桌。汤辰飞已到了,紫色的衬衫,浅米色的领带,那一言一笑,简直就是祸害人类的一恶魔,而她就是自投魔网的一小羊。
他对她太了解,点的每一道菜都是她的最爱,所以她想摆个矜持都没机会。他给她倒酒,给他布菜,聊宁城即将到来的酷暑,谈报纸的发行量、时下的热点新闻、报社里的潜在竞争。上帝啊,处处都是投她所好。她从没受过他这样的礼遇,眼泪悄悄在心窝里泛滥。
她想,他对她也是放不下的吧!
她这个人呢,一感动就会失控,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大概是上水果的时候,他说起了钟荩。就像是电石火光之间,花蓓蓦地看清了一切。
她很迟钝是不是?
不只是今天,在他们认识之后,她有次说起钟荩,从那时起,他们每一次的见面都会聊起钟荩。每每那一刻,他都是温柔而又安静。当她说完一件事,他又会提起一个新问题,于是,她接着说。就连钟荩怎么爱上凌瀚、为凌瀚流掉孩子这些事,她也说了。
在她的叙说中,钟荩的轮廓渐渐清晰,他爱上了钟荩?也许是,也许不是。花蓓肯定的是从前到现在,他之所以接近她,全是因为钟荩,而不是放不下她。
真是被打击到不行。
花蓓都想拂袖而去,但是这样不是说明她还在乎他?
花蓓冷笑,她再也不会满足他可耻的虚荣感了。她耐着性子坐好,扬起一脸的笑,“你傻了不成,你俩关系不是很好吗,怎么向我这个外人打听她的行踪?”汤辰飞啊,汤辰飞,你也有报应了吧!
汤辰飞一点也没掩饰自己的失意,“她不接我电话,打去办公室,她的同事们只说她不在,再多问,全是不知道。”他已经失去她消息近十二个小时了。
花蓓表示同情,“我们很久不联系了。”
“鸡鸣寺的门票还是五元吗?”
花蓓瞪大眼。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她有什么委屈、心事都会向你倾诉。”汤辰飞停了一下,很诚挚地凝视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但她对我忽冷忽热,我想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什么、存在什么问题?你希望她幸福,所以你会帮我,对不对?”
“不对。”花蓓拒绝得直截了当。“她是我朋友,而你不是。我不善良也不天真,所以不帮。”
汤辰飞温存地笑道:“你们今天没聊起我么,那聊什么了?”
“凭啥告诉你?”花蓓一看汤辰飞笑得莫测高深的脸,知道上当了。
“是不想告诉我她和谁在一起吧?”犀利的眸光从眼帘下方打量着她。
花蓓长记性了,不看他也不说话,拎起包包就往外走。真是贱呀,想着吃完饭让他送她回家,她故意没开车。
花蓓看看马路上湍急的车流,真想冲上去,让车撞死算了。
可恨的是,这个时间想挡辆出租车还挺难。花蓓只得踩着一双高跟鞋,恨恨地往前走。
汤辰飞追上来了,他没说我送你,只是陪在一边,兴趣盎然地看着她。
“汤少,以后没诚意就别给我电话。带着目的吃饭,再是美食,也食之无味。”
“我以为我们都是钟荩的朋友,那么我们也会是朋友。”
“我还歪曲你了?”
汤辰飞忙摆手,“没有,没有,事实上我也挺想你的......”
“stop!”花蓓大叫一声,“拜托你不要乱撒迷魂药,撒了也白撒,我不知道钟荩在哪?”
汤辰飞轻轻哦了一声,那样子明摆着就是他不相信。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同时都看到了停在路边的白色高尔夫。
花蓓心虚地偷瞟汤辰飞,傍晚时分,她开着同样的白色高尔夫,把钟荩和常昊送到了码头。
常昊还负着伤呢,但精神不错。单手拖着个大行李箱,钟荩要帮忙,他还不肯。
她站在码头上,看着他们一前一后排着队,随人流检票上船。那是一艘三层的旅游船,夕阳映照着白身的船体,江水随晚风微微荡漾,她情不自禁叹了声:好美!
钟荩和常昊去哪,她是真不知道。她只知两人是去查案子,而且行踪越隐秘越好。情况还有点急,不然常昊不会摘下针头就上船。常昊是怎么受伤的,这两人为啥要同行,钟荩说了可以提问题,但是没答案。常昊接着抛来一枚橄榄枝,以后我在宁城接案子,花记者只要感兴趣,我都会给你独家。
常昊当时一边输液一边吃饭,姿势非常别扭。想吃得斯文点,偏偏又做不到。但他非常努力地用表情、行动,都表达了对食物的赞美。那么一个大的保温桶,他吃得一点不留。钟荩劝他不吃完没关系,他说浪费粮食很可耻。大概吃撑到了,唇抿得紧紧的,眉蹙着,生怕一不下心就会冒出个饱嗝来。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花蓓想调侃几句,终究没忍。
旅游船拉响长长的汽笛,沉甸甸的缆绳抛回船上。游客们趴在栏杆上向着码头挥手、欢笑。
直到船驶进江心,花蓓才回身上车。
她没告诉钟荩汤辰飞请她吃晚饭的事,她想钟荩没兴趣知道。
“成交吗?”汤辰飞踢起一颗石子。石子飞进花坛,发出清脆的回音。
花蓓翻了个白眼,“谁家没有个春夏秋冬,把自己管好就万福了。”
她的爸妈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主,见了面就斗得鸡飞狗跳。坐在白色高尔夫里的女人,她见过。以前和汤辰飞一块泡夜店时,那个女人穿着透视装,在里面唱老得掉牙的情歌。她以为听众会用口水和鸡蛋把那个女人砸得面目全非,没想到,现在人都怀旧,那女人有不少知音。
钟书楷大概也是知音之一吧,但那个女人无论哪方面都不及方仪鞋面上的一粒尘埃,有什么可紧张的,玩玩而已!
汤辰飞斜着眼睛看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一辆经过的出租车放慢速度,司机直着脖子问:“要打车吗?”
花蓓直挥手,“要,要!”
临上车前,花蓓扭头对汤辰飞说:“我今年、明年、后年的广告任务,都有着落了,最近也没升职的打算,汤少你忙你的,别太关心我。”
车门一拉,挺舒畅地吁了口气。
“妹子,你去哪?”司机乐呵呵地问。
花蓓眼睛瞄着外面,“去健身会所!”
汤辰飞并没理会她话中的讽刺,也没继续装绅士,就抬了下手,就阴着脸急急往回走。
这到底是怎么了?钟荩没了消息,牧涛搪塞他,连花蓓也滑得像条泥鳅。
解斌来电话了。
他没接。
稍停了会,解斌又打来电话。他咒了一句,按下通话键,“如果你又闯了什么祸,直接给我闭嘴。”
解斌讪讪地笑,“汤少,真的没什么担心的,卷毛律师那事,我找的兄弟做得非常干净,公安连个毛都发现不了。”
“这世上就你是一聪明人。”对,公安是找不到任何证据,可卷毛是个精明人。他在北京,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这样的事,他会嗅不出什么来?
当解斌向他邀功时,汤辰飞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我要做什么,我会明明白白告诉你。你以后不要再曲解我的意思,也不要擅作主张。”
“是,是!”
“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次是个好消息。我不是打发迎迎回老家了吗,小丫头贪玩,说坐船去看岳阳楼。你猜她在船上遇见谁了?”
“钟荩!”
“哈,我们兄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迎迎说她和一个卷毛男人在一块。”
汤辰飞突然心戛然漏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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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蓓想着汤辰飞刚才的表情,心情越来越好。进会所时,还不自觉哼起歌来。从前台领了衣服和毛巾去更衣室时,遇到了身高190的健身教练郁明。
“你很久没来了。”这人仗着体型巨大,把过道挡得严严实实。
花蓓皱皱眉头,站得这么近,她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是那种健康的散发出阳光般的年轻男人的味道。虽然没那么讨厌,但是好像......很亲密。
“我很忙!”花蓓僵硬了身体,目光从他敞开的胸膛溜到了地上。
“黑眼圈都出来了,一会出来我指导你做点运动,再泡个澡,今晚一定会好睡的。去吧,我等你。”他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谁啊?”管太多了吧!
郁明指指更衣室,“把门锁好。”
说完,大笑离去。会所经理看看他,“终于把大美妞等来了?”
“我还以为她被我吓跑了。”
“那这次可得好好抓紧。”
“当然。”郁明点点头,四下看看,“景大队走了吗?”
“没呢,刚洗澡,在里面喝茶,让我们不要打扰。”老板朝里面一间紧闭的房门看了看。
房内此时烟雾缭绕,景天一和牧涛面对面坐着,一人手中一支烟。
“出了一身汗,真是舒服。”牧涛说道。
“最近太清闲了吧,都没往外跑?”景天一半闭着眼。
“都是不需要费什么心的案子,不算累。我请你查的那个号码,有名目了吗?”
“给你老婆发照片的那个?”景天一把烟灰缸拖近,摁灭手中的烟头,那张被岁月摧残得不轻的额头,显出被刀刻过的两道深纹。
“别打马虎眼,有啥说啥。”牧涛催道。
“你拿着胡老师的身份证,去趟移动营业厅,近三个月的通话、短信记录刷刷立马出来。这事何必给第三人知道,家务事就在家里解决好了。”
景天一个性豪爽、义气,向来快人快语,这样子委婉迂回,牧涛心头不由地一紧,“对方背景很复杂?”
景天一摇头,“有些事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
“但这事和我有关系。”
“你充其量算个跑龙套的,别打肿脸充胖子。”
“天一!”牧涛不悦了。
景天一重新点了支烟,把表情藏在浓浓的烟雾之后。“发照片的这个主,到不是个什么人物。女,二十二岁,四川人,在宁城某公司做会计。在发彩信之前,她打了通电话到胡老师工作的幼儿园打听胡老师的号码。这些,我还是从胡老师的手机记录里追查的,而这个号码就在发照片之后,突然遇到了黑客攻击,记录被抹得一干二净。我特地找了专家来帮忙,专家叹气,说对方技术高明。我不甘心,索性来了个大调查......”
“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钟荩和晚报一位叫花蓓的记者手机都被窃听,我问同事为什么?同事支吾了半天,让我不要问,说不是搞什么非法活动。我又问窃听的目的是什么,同事回答说追女孩子走捷径呗!我头脑一热,又往深处调查了下......”
“汤辰飞!”
景天一慢吞吞抬了抬眼,“这只是其中之一,其中之二,发照片的女子所在公司的幕后老板就是汤辰飞。现在,这位女子已经被辞退回家了。”
牧涛心一下子沉了,“汤厅长知道这些事吗?”
“父子俩关系紧张得好比现在的南海局势,这不是件新闻。还有一件事,戚博远的辩护律师常昊在酒店停车场被人刺了一刀,保安说是抢劫者所为,但现场没查到一点痕迹。”
牧涛站起身,披着个大浴巾,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人的能力有限,别把公安当成神。只能是脚疼时医脚,头疼时医头。其他部位,你看着不舒服也由他去。”
“你我虽然都成家生子,但也曾年少冲动过。我们追女人时,上能做到什么,下能做到什么?”
景天一自嘲,“老婆看中一条裙子,我一看价格,头直冒汗,装肚子疼把她哄出来。以后只要经过那条街,我都拉着她绕道。”
“我也差不多。”牧涛叹气。
“牧涛,这不是好莱坞大片。”
“我明白,说不定我也被人利用了。但是这一切仅仅只为追个女人?”
景天一没回答,说起了另一件事,“戚博远公寓所在小区的录像带被盗一事,我也查过了。录像带确实找不着,但保安提供了一条线索。戚博远妻子生前,曾有辆陆虎送她回家。因为她平时不与人交往,陆虎那种豪车不常见,保安多看了几眼,开车的是个英俊的年青男人。”
话音一落,休息室内瞬刻一片缄默。
许久,景天一伸了个懒腰,从卧榻床上下来,“不早了,该回家啦!”
“天一,我眼前好像有许多块碎片,我怎么的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那是最关键的一块还没找到。但是,我不希望找到。”
牧涛默然,他懂景天一的意思,但他有种感觉,那块最关键的碎片,怕是散落在宜宾。抬手看表,快十一点,钟荩此时应该离武汉不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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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钟荩揉揉鼻子。江上风大,又下着细雨,温度比白天凉了许多。在船上看雨和在都市里看是两种不同的景致。没有树木和建筑的阻挡,雨肆意地随风轻舞。雨丝时而轻快,时而急骤,摇曳生姿地投入涛涛江水之中。
宁城到重庆是逆水破浪,江流平缓,水深江阔。宁城已经远去,两岸看不到一星灯火,夜很深了。
钟荩是从梦中惊醒的。
她梦见凌瀚了,温柔地看着她,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孩子不过两三岁,仿佛和她捉迷藏,脸藏在凌瀚的腿后。她只看见一只翘起的羊角辫,哦,是个小姑娘。
这是你的孩子吗?她有些心酸地问。
你不认识她?凌瀚问道。
像卫蓝吧!她记得卫蓝那张白皙如玉的丽容。
凌瀚叹气,慢慢蹲下身,把小女孩推到她面前,你好好看看。
她努力瞪大眼睛,明明这么近,可她就是看不清小女孩的面容。她着急地眨着眼睛。
来,叫妈妈!凌瀚柔声对小女孩说。
她呆住了,怎么可能,她的孩子在三年前就没了。我不是你妈妈。她把脸别开。
钟荩,是她!你抱抱她,就明白了。凌瀚鼓励地朝小女孩挤挤眼。
小女孩向前迈了小小一步,樱红的小嘴一抿,害羞地耸耸鼻子,突然咯咯笑出声,朝她扑来。
她慌忙张开手臂接住......
她醒了,听到外面汽笛的声响,想起自己是在船上。怀里什么也没有,枕头濡湿了一大块。
她无声地坐了一会,披衣走出房间。
楼梯口有一盏灰黄的顶灯,勉强能看见四周的一切。楼下有脚步走动的声音,放映室里传来音乐声。此时,不是她一个人醒着。
她走上平台,白天,这里供游客观光、拍照,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钟书楷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离婚是必然的。她也替钟书楷不耻,但她能理解他的心情。那时得知自己怀孕,她也曾这么兴奋过。
她没办法留下来陪伴方仪,其实陪伴也是枉然。发生这样的事,别人是帮不上任何忙的,只有靠当事人慢慢撑过来。
她给方晴打了通电话,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方晴说立刻就去县城坐火车来宁城。
有方晴照顾方仪,她不用再担心了。但还是非常难过,不由地把自己的过去拿出来比较一般。内容不全部相同,结局却是同样的凄凉。
“阿嚏......”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钟荩把外衣拉了拉,雨大了起来,她往中间走了走,要是淋湿了,怕是真要感冒。
真不习惯这样的安静,仿佛置身孤岛,四周水茫茫一片。
上船时,她特意把三层船舱都转了遍。她确定,凌瀚不在船上。她的办法是有效的。
她却没有一点窃喜。
不管怎么讲,从县城坐三轮车回安镇的那个晚上,对于她来讲,是一段再不可复制的经历。
船在江面上行驶得十分平稳,没有一丝不适。
她买的是二等舱的船票,一个房间有四个人。常昊拿着船票,找到工作人员,要求换成一等舱。“我手臂受了伤。”他说得理直气壮。
这艘船从重庆到宁城是旅游线,各个景点都要停靠很久,要六天才到宁城,游客也非常多。返程时,就是一般的客船,只会中途上下客,两天就到终点,船票不是很紧张。
常昊如愿了。
那我住二等舱吧!她说道。
你帮我处理一次伤口,得多爬十多级台阶,不方便。他轻飘飘地就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船上有医务室,并不要她帮忙。
一等舱是二人间,迎面就是大大的玻璃窗,对岸的风景尽纳眼中。房中有空调、电视、放行李的桌子,还有独立的洗漱间。
常昊要了两个紧挨着的房间。
再过去一间住着一家来华游玩的日本人,以为她们是同胞,妻子哈着腰跑过来招呼。
她站在房间门口低声嘀咕:真浪费啊!
“不然我俩挤一间吗?”常昊看看她,问道。
当然不可以。她提着行李进房间了。
晚餐两人在宁城吃过了,洗漱之后,到平台上散了会步,她就催着常昊回房休息,毕竟是个病人。
江风有些水腥味,吹在身上湿润润的。远处出现了一大簇灯光,是哪个城镇?钟荩一时间到辨别不出。这片灯光,一下子把人从缥缈的仙境拉进了现实。
“钟荩?”涛声里,依稀有人在喊,那声音带着点慌乱。
钟荩侧耳倾听,忙出声,“我在这。”
“干吗不睡?”常昊一双厉目在黑夜中炯炯瞪着她。
“你不也没睡。”钟荩轻笑。
“船上洗澡的水没问题吧,我皮肤很不舒服。”
“你以为是消毒过的自来水?”船上用的水都是处理过的江水,细细看,很不清冽,还有点泛黄,冲在身上滑腻腻的。
常昊没说话。
“我带了些风油精,你要么?”
“我收回以前说过的蠢话,你......真的很好。”空气里荡漾着无色无味让人慌乱的元素。仿佛有什么神秘的物质被注入空气,看不见,抓不住,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神不安。
钟荩揶揄道:“你这次拿我和谁比较了,钱夹里的女友?”
常昊突然咳了起来,似乎是想转移钟荩的注意力。
钟荩莞尔:“你受伤,把她吓着了吧!”
常昊止住咳,挫败地交待:“我不知道。”
“你没告诉她?”
“我不认识她,怎么告诉?”
“她......不是你女友吗?”
“眼睛、鼻子、嘴巴......都是从不同的人身上剪辑来的,然后ps了这么一个人,你说是谁的女友?”
庆幸昏暗的灯光模糊了人的表情,不然常昊真无法掩饰自己的羞窘。
这是助理的主意,他对常昊说:常大律,在客户眼里你是个优秀的人,但也是个怪人。
怎么个怪法?
二十九岁的男人,应该有女友。钱赚这么多,名气这么大,还应该再有一个或两个情人,这才符合逻辑。而你现在没一点异性缘,连夜里停在床边的蚊子都是公的,这非常不正常。我猜客户和同行背后会说你有可能是个同性恋。在中国,同性恋是被鄙视的。
放屁,我性向很正常。只是我遇到的女人都很乏味,我不想降低我的档次。
助理叹气,那你心里面有个模子么?
他随意瞎编了几句。
助理就像一位刑侦专家,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把犯罪嫌疑人的头像给画出来了。
满意吗?助理把合成的人像去影印社洗出来,让他看看。
还行!他惦记着要看的卷宗,目光草草地斜了三十度。
助理把照片剪成名片大小,塞进他的钱夹,让他应酬时,男人们聊起男女话题,他拿出来显摆显摆,这才是正常男人的表现。
常昊以一贯的不动声色叙述着自己对现实的妥协:这个世界是块偌大的田野,在什么季节开什么花、长什么谷,都有规律,你要是想反季节生长或者超前,就成了根杂草。
钟荩想作出一幅理解的样,但她还是不厚道地笑了。常昊那嚣张的个性、混凝土一样生冷的脸,她以为是写不出“妥协”这两个字的。
“你呢?”律师的问题从来就不温婉。
“我没有什么故事。”笑意像流光,转瞬即逝。其实在这样的夜晚,在做了个梦之后,很想找个人倾诉。
常昊不是好的对象。
常昊一下子以为遇到了知已,不禁大发感慨:“我认为在我们这个年龄,用大段的时间来了解、恋爱是无意义的。熟悉一个人并接受,三个月就够了。所以不用那么着急。”
钟荩微微皱眉,做这人的女友,有一颗地球人的心脏是不够的。
“你不认同我的话?”
钟荩忽觉困意袭来,困意中添了几分凉意。内心挣扎了几分钟,说了句扫兴的实话:“我想回去睡了。”
“嗯,一起睡吧!”
钟荩僵在原地。
常昊随即反应过来,“我的意思是我们......房间是同一方向,我也困了,一起走。不,我再呆两分钟,你先走。”越说越怪怪的,索性沉默。
“晚安!”钟荩抬头看看天。雨停了,云被风吹散,夜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
常昊懊恼地去摸口袋,刚刚一看到钟荩房间的门虚掩着,匆忙跑出来,忘了拿烟。此刻,很想抽几口的,缓缓心中莫名的无力。但这样的无力让他不觉得挫败,反而有几份期待。
雨过天晴的第二天,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洁净得发亮。两岸岩壁耸崎,滩多流急,不时可以看到一两座掩在山峦间的房屋,山径上有背着柳筐的山民和奔跑的小狗。平台上的游客多了起来,拍照、谈笑,认识和不认识的全扎成了堆。
钟荩和常昊上来得晚,她先陪常昊去医务室换药包扎。
一条装满木头的大船与旅游船擦身经过,船老大挥挥手,黑红的脸庞憨憨地笑着。钟荩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戳了过来。她回过头,没有捉住。她没有出声。不一会,那种感觉又来了。她没回头,和常昊说着和三峡有关的一些典故。
船停靠一个小码头,有些游客在这里上岸。码头上戴着民族头饰的小姑娘在卖茶叶蛋、烤得金黄的小鱼。刚摘下来的樱桃装在竹篮里,令人心动难耐。
“那个樱桃看着很好吃,我去买点。”钟荩和常昊说了声。
“还要什么吗?”秤好樱桃,她抬起头问常昊。
目光准准地扣住了那两道来不及躲闪的视线,似曾相识的一张丽容。脑中灵光一闪,钟荩突地就想起了这是那天在酒店电梯前遇见的和汤辰飞一起的年轻性感女子。
女子慌乱地转过脸。
很奇怪,当时只是匆匆一瞥,钟荩竟然记住了这位女子,而这位女子显然也认出钟荩了。
钟荩故意装得稀松平常,就像没察觉到什么似的。那个女子的视线又幽幽地瞟了过来,带了些怨气,带了些恨意。
她去洗手间洗樱桃,水满溢到池边,常昊把水笼头关了,她才啊了一声。
“说说吧!”律师很善于发现问题。
钟荩咬了咬唇:“我在船上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她没过来向我打招呼。”
“你主动招呼好了。”
“我一看她,她就躲开。”
“她和戚博远案子里涉及到的人扯得上关系么?”
钟荩沉思了一下,点点头。付燕是汤辰飞的继母,这个女子是汤辰飞的谁,她不知道,但肯定很熟识。
常昊朝舱外看看,码头上还有游客围着小贩们在讨价还价。“我们立刻下船。”
“为什么?”
“我想重庆码头说不定已经有人在等着为我们做导游了。”
钟荩相信汤辰飞是有这个本事的。上一次出行,她就见识过他盯人的法力,所以这次她才停用手机。如果付燕和戚博远有什么关系,汤辰飞只是她的继子。从汤辰飞话语中听得出,汤辰飞对付燕并没多少好感。他这样子紧迫盯她的动机是什么?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熟男会像青春少年一样去疯追一个女孩。
阅历,让男人丰富,但同时,阅历,也让男人的激情慢慢退却。
汤辰飞不仅是熟男,还是花花大少。伊始,她就嗅出他做秀的味道。
处处都是迷雾。
两人夹在人流中上了岸,旅游船慢慢离开码头。钟荩用手遮住正午直射的阳光,看到那个女子张望着江岸。阳光镀亮了女子的周身,如同一个发光体,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上岸走了一会,便是个小镇。常昊说先吃午饭,然后打听怎么坐车去宜宾,不去重庆了。
小镇倚山而建,只有一条街道,再去任何地方都得上坎下坡。两人爬了几百级台阶,在一座石桥边,看到一家还算干净的面馆。
常昊买了两碗面。
面端了上来,把钟荩吓了一跳。碗大得像个小面盆,整张脸都可以埋进去。热气缭绕的汤面上漂着一层厚厚的红油、碧绿的葱花、嫩黄的姜丝,大块鲜红的牛肉,切得薄薄的,裹在油汤里。
常昊挑起一筷面,立时一股鲜辣染遍舌尖,又迅速渗到五脏六腑,把这几夜吸在骨子里的湿气全逼了出来。“真好吃!”眼皮一抬,发觉钟荩看着面出神。
他怔了怔,把自己的碗推开,拉过钟荩的碗,用力吹着缭绕的热气。
钟荩心头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一年,那一天,在江州的永和豆浆店,凌瀚为她吹去鲜肉馄饨上面的热气......
常昊没觉得这行为有多亲昵,不知是抱怨还是责怪,“这面在城市里是吃不到的,趁热吃味最正。你要入乡随俗。好了,现在不太烫了。”
钟荩催眠般的挑起几根面,起初辣得受不了,三两口下去以后,舌尖变得麻木,渐渐不觉得辣,鲜味逗引着口沫涌泉似的,嘴里滑溜着,不知不觉将小盆似的一碗面全吃了下去,只余了点汤水。
常昊欣慰地笑了,虽然就是昙花一现。
面馆老板告诉两人,想坐车去宜宾,得先坐船去县城,然后再坐火车。
两人又上了船。
钟荩以为还要从长江上走,船老大把像女人细腰般婀娜多姿的木船一转,拐进了一条大河。
山是碧绿的,一沓一沓地浸透了看不见的远处,仿佛只要用手一拧,那山便可淌出浓浓的绿色浆汁来。
坐在船上的钟荩心情不禁好了起来,这样意外的美景,真是让她打着的“旅游”旗帜名副其实。船老大介绍,河两边的岩石上有许多悬棺,还有古栈道、柑橘树。这一带的柑橘,非常出名,这个季节,还没挂果,只有满山遍野的果树,但钟荩不遗憾了。
岸边出现了一棵几人都抱不拢的大榕树,钟荩抬手想问船老大那树有多少年了,抬了几次,都没成功。低头一看,她贪看美景,身子不住往外倾,早已滑到了船边。常昊怕她落水,一直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袖。
他脸上的神情绝不是温情脉脉,反而像一个疼爱孩子的家长,故作张牙舞爪,内心却是慈祥和蔼。
钟荩忽然有了一丝感动。
两个人是第二天上午到达宜宾的。宜宾沾着五粮液的香气,小城繁华而又热闹。两个人找了家宾馆坐下。
登记时,总台小姐热情地问两人是来旅游的还是访友的,如果旅游,宾馆可以帮着租车、找导游。
两人已经两夜没睡好,今天不作考虑,先睡饱再说。常昊谢绝总台小姐的好意。
“你是宁城人?”总台小姐核对钟荩身份证时,兴奋地叫了一声。
钟荩纳闷,宁城可不是小城,在国内的名气很大,城市人口一千多万,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总台小姐捂着嘴笑,“宁城人真漂亮,男人高大英俊,女人清丽修长。”
“你见过几个宁城人?”常昊嫌这小姐话多,有点不耐烦了。
总台小姐脸红了,“我去年刚来这宾馆,一开始就是做导游,我接待的第一个游客就是宁城人,他姓汤,要去龙口镇。我陪他过去的。”
钟荩下意识地去看常昊,龙口镇正是他们下面的行程。“他很帅,笑起来有点邪魅的样?”
“你认识他?”
钟荩脱口说道:“是的,我认识汤辰飞。”
总台小姐嘴巴张得大大的,“天啦,这世界真小!”
本来就是一村庄,村里谁家的祖宗十八代,人人都能倒背如流。“他喜欢古玩,是去那儿寻宝的吗?”
“不是,他去找一个人。”
“谁?”
总台小姐抱歉地笑笑,“我不清楚,他让我在镇子口等着的。”
宾馆只有四层楼,房间在三楼,没有电梯。在第二个楼梯口时,常昊扭头看了钟荩一眼,“汤辰飞有多帅?”
钟荩不明所以。
“品相不错的蘑菇通常有毒。”
隔天。
常昊和钟荩没有租车,而是像普通人一样跑去车站坐公共汽车。
“你租辆车,一进镇子,人家一看就是外地人,自然有防卫心理,你要打听个什么,人家不一定和你说实话。”常昊说。
钟荩瞅瞅他,觉得这是掩耳盗铃。两人穿的都尽量朴素了,但和山民们站一块,区别还是很大。再一张嘴,谁会当他们是本地人?但她也认为坐公共汽车比较好,汤辰飞租了次车,都过去一年了,总台小姐还记忆犹新。
车开得非常慢,路上只要有人拦,不管是不是站台都会停。一停还不是一会半会,司机仿佛和谁都认识,趴在窗口,和路边的行人聊天。车上没人催促一声,显然这是一个正常现象。
钟荩搞不清方位,又听不懂他们的话,不免露出烦燥之色。
常昊却非常泰然。“对于改变不了的事物,你要么直接放弃,要么安下心来接受。你选择哪个?”
“你应该去做个教师!”讲出来一套一套的,钟荩朝他扔过去一个白眼。
“我本来就是教师。”
“不是吧?”
“我每个月都会到政法学院做讲座。作为未来的律师,他们不能只坐在课堂上纸上谈兵,他们必须接触实例,更需要与实践者面对面的交流。”
“他们怕不怕你?”这张个性鲜明的脸,还有那些传闻,看着并不性情温良。
“了解了就不怕。”常昊慢条斯理。
“那还是有人怕的?”
“你怕我吗?”
钟荩咽了下口水,觉得有点热。幸好,车终于动了,有风从窗外飘进来,冲淡了车内的一些闷热。她回想了下和常昊接触的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足已看清了他的为人,还不算坏,但要是想喜欢上,也不容易。
“我又没犯罪,干吗怕你?”
“你要是犯了罪,我会无条件地帮你辩护。”常昊说时,竟然带着笑意。
钟荩也是一笑而过。这明显是个非常低级的笑话。
几个月之后,常昊独自坐在北京公寓的阳台上,想起这次谈话,都有把自己捏死的冲动。
坐在前排的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女子突地回过头,朝两人笑笑,“你们是北京人吗?”
她说的是普通话。
常昊清咳一声,“是的,听说龙口镇有座古庙,庙里有不少好东西,我们想过去看看。”
女子笑了,露出一口整齐又洁白的牙齿,“拜拜佛还可以,想寻古董就趁早回吧。真正的古董早没了,现在的都是仿制的,然后做旧。我去过北京呢,在那打过半年工,现在我在天津。”
常昊在座位下悄悄踢了钟荩一把,让她接话。他和年青姑娘没话说。
钟荩友好地笑笑:“这样啊,那其他有什么好玩的吗?”
女子非常热心,“龙口镇很小,镇口是座石桥,桥下有棵大槐树,过去就是古庙了。镇子上就四五家店铺,你们要是想过夜,只能向人家借宿。”
钟荩看看常昊,他们都没想到这一点。
常昊用眼神示意,到时再说。
“听着真有点失望,我们在宜宾听导游介绍,说龙口镇风景秀美,古韵流长,还出过不少名人。”
“名人?”女子狐疑地眨眨眼,“你们听错了吧,龙口镇读大学的都没几个,哪来名人。”
钟荩和常昊都愣住了。
“有一位叫戚......”
话音未落,车子突然一个急刹,钟荩往前一倾,下意识地抓住常昊的手臂。正是那条伤臂,常昊疼得脸都白了。
“对不起!”钟荩慌忙松开,一脸愧疚。
常昊反过来安慰她,“不疼啦!”
那边,司机已经骂开了,“戚疯子,你又不想活了!”
回答他的是一记高亢而又嘹亮的歌声:“嘴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世上没有几个清白人,大河涨水小河满,远水解不了近渴哦......”
很奇怪,钟荩和常昊居然都听懂了。
一车的人全笑了。
钟荩站起来,车前面站着一老头,看不出岁数,像是六十多岁,可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说七八十也差不多。这么热的天气,他还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头上戴着唱戏的那种乌纱帽。花白的头发和胡子直到腰间。此时,他双臂张开,像飞翔的鸟儿般。那双眼睛贼亮贼亮的,还透出一丝不为人察的邪光。
司机跳下车,朝他吐了口唾沫,“我今天要是把你给撞死,我不会赔一分钱,你却没个人帮你收尸。滚,滚!”
老头蓦地往后一仰,就那么横在车前面,又高声唱道:“大河行船不怕风,有心恋郎不怕穷。结情只为情义好,无油炒菜味也浓......”
车上的人起哄地鼓起掌。
老头来劲了,唱得更高更欢。
司机好气又好笑,踢了他两脚,“大仙,我错了,你给小的让个道。行不?”
老头嗖地坐了起来,伸出脏兮兮的手,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司机。
司机重叹一声,单膝跪下,让他摸了摸头。然后,老头站起身,唱着走远了。
“妈的,今天真是倒霉了。”司机上车后,不住地用手去掸头,仿佛那儿黏着什么。
“他是不是受刺什么刺激了?”钟荩问前坐的女子。
女子笑道:“他说他是峨眉山上的无眉大仙,到凡界普渡众生的。哈哈!他没受什刺激,他们一家都是疯子。”
“遗传?”出声的是常昊。他转过身对钟荩耳语:“精神病患者的病因,一是遗传,二是社会心理因素。中医称为癫症和狂症。”
女子撇撇嘴,“我不知道,听我奶奶说,这家人中了邪,他爹就是疯疯癫癫,生了三个儿子,也这样。哦,他是戚老大。”
“他姓戚?”钟荩失声惊问。
女子点点头,“是呀,这个姓在龙口镇不多,就他们一家。”
“那还有两个儿子呢?”
“老二好像是有次失足从山上摔死了,老三从小就送到庙里寄养,希望能驱掉邪气。”
“老三叫什么名字?”
女子害羞笑笑,“戚老三的年纪比我爸爸还大,我哪知道呀!”
此戚是彼戚么?
钟荩和常昊带着疑惑下了车,车站就在古庙前。其实根本不算是个站,一块大木牌上写了三个黑字“龙口镇”。
女子打过招呼,先走了,她家离龙口镇还有四五里路,她还要走几十分钟的山路。有一个当地的男孩从庙后面闪了出来,十四五岁的样,趿着拖鞋,脸晒得黑黑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常昊和钟荩,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捧类似清朝铜钱样的东西,“要不要?”
常昊递过去一张老人头,男孩摇摇头。常昊又加了一张,小孩把铜钱往常昊手里一塞,抢过老人头,笑了。
接下来一切就方便多了,在小孩的指点下,两人先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饭店吃午饭。以这家店为中心,四周散落着几户人家。
饭店还是老字号,从爷爷辈就有了,现在的老板兼伙计是孙子,一个四十多岁的粗壮男人。他告诉常昊他姓余,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还看见过外国人。
都是山里的野味和自留地里种的蔬菜,非常新鲜。四菜一汤,很快就端上来了。余老板用毛巾擦擦头上的汗,自来熟地端了张长板凳坐到饭桌边,看看钟荩,呵呵一笑:“你媳妇蛮俊的,看得出,她挺疼你的。”
钟荩正在给常昊夹一筷腊肉,毕竟他胳膊受伤了,一听这话,筷子抖了下,肉掉地上了。一条大狗从门外跑进来,含着肉就跑。钟荩吓得腿一缩。
常昊朝狗瞪了一眼,温和地看向钟荩,“真不该带你来这,这一上午给吓两次了。”
“咋的?”余老板挺好奇。
“一个疯子差点被车撞了。”
余老板哈哈大笑,指指对面的一座破旧木楼,“他常干这事。你别看他疯,到了晚上还知道回家。那是他老婆。”
从木楼里走出一个佝着腰的老妇人,听到说话声,朝这边看了看。
“他还有老婆?”钟荩问道。
余老板笑嘻嘻地回道:“他又不是生下来就疯,到三十来岁才疯的。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媳妇也漂亮。他疯了后,她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钟荩同情地叹了口气:“那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精神病是可以治的。”
“看过,就是好不了几年就又发病。他家男人都这样,以前他爹还怕人,见人就咬,家里人不得不用一根链子把他锁在家里。我小的时候看见他就哭。”
“你的意思是他们疯的程度是不同的?”常昊问道。
“人有百性,疯也有百态。戚疯子不伤人,就是爱唱个歌。他弟是个闷葫芦,和谁都不搭话,像只猴子似的,整天呆在山上,吃树皮、野果,最后还死在山上。”
“他们就没一点相同之处?”
余老板抓抓头,“哈,都有一股子仙气呗!”
里间的厨房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叽叽说了好一会,钟荩和常昊看着余老板,他们一句都没听懂。
“是我妈,她说我记性不好的,他家的老三就是个正常人,还跑到大城市读了书。”
钟荩心倏地加快了几拍。“他们的病并不是遗传?”
余老板眨巴眨巴几下眼睛,“什么遗传,是这木楼惊着了地仙,老天惩罚他们的。戚老三送到庙里吃斋念佛,不就好好的吗?他是我们龙口镇上书读得最多的,比大学高一级呢,还娶了个教人识字习文的媳妇。”
钟荩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她能听到筋脉咯咯作响,是戚博远和付燕?是吗?
常昊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们现在很少回龙口镇吧!”
“他妈妈在世的时候就不准他回,现在他大嫂也不让他回,怕被地仙认出他是戚家的后代。他结婚是在外地办的,没请龙口镇上的人。他媳妇后来来过一次,给他大嫂丢了些钱,以后再没来过。听说两人一块去城里了。”
“她也是四川人?”钟荩问道。
“也是宜宾的,宜宾大着呢,不只是这么一个镇。她家离这有百十里,叫下湾镇,那儿山多,不像我们这边平坦。”
常昊掏出钱包,让余老板结账,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也是从城里来的,你说下他们的名字,说不定我们认识呢!”
四菜一汤,余老板只收了五十元钱,非常便宜。“戚老大叫天赐,老二叫荣华,老三叫富贵。那个媳妇我只知道姓凌,叫啥名就不知了。”
钟荩蹙起眉头,怎么一下子扯没边了。
两人谢过余老板,走出饭店。常昊轻声对钟荩说:“我读书时,班上有几个农村来的女生,嫌名字土气,在毕业前,全改名了。我当时也想改名来着。”
“呃?”
“不想沾名人的光。不过,后来我想想,他又没申请专利,凭啥他能叫我不能叫,再说名字就是一个代号,不需要太在意。”
“你......是想说这戚老三就是戚博远?”
常昊凝视着眼前的小木楼,外表是破旧,里面收拾得还很干净。晾衣绳上晾的几件衣服,并不破破烂烂,相反,都有七八层新。显然,主人的生活还过得不错,只是懒得改变环境而已。
“是的。”
“那他的妻子又是谁?”谁姓凌呀?被他杀死的那个姓卫。
“戚博远的资料上没写他以前有过婚姻记录。在乡镇。很多人习惯结婚后再领证,说不定他妻子发现他家的真实情况,没敢和他领证就分手了。和有着精神家族病史的男人结婚,光有感情是不够的。她从大嫂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身影,胆怯了。”常昊目光停留了几秒,才缓缓抽回。
钟荩觉得可以这样分析,但常昊的回答不是她所问的。
常昊又说道:“名字可以改,姓就不能改吗?”
啊?
“一个女人不想别人知道她有过婚史,换个姓名,你能不能理解?”
“你......知道她是谁?”
“现在你知道多少,我也差不多知道多少。”常昊笑笑,虽然看着令人依然心中直发毛,但总归感觉到他的亲和。
有过婚史的女人与大龄剩女,对于男人来说,选情人,是前者,有风情有经验。如果是挑来做老婆,那必然是后者,清白、简单。
常昊真是一针见血。
钟荩对他简直就有点崇拜了,如果确定这位姓凌的女子就是付燕,那么汤辰飞一些奇怪的行为就值得推敲了。
常昊仰起头看看太阳,自言自语道:“百十里山路,今天怕是赶不到了。”
“那怎么办?”
“走到哪算哪?”
“那晚上在哪过夜?”钟荩忧心忡忡。
“你没野营过?”常昊不以为然。
还是那卖古钱的男孩帮的忙,找了辆摩托车送他们。常昊为了感谢他,把那一把古钱还给了他。男孩咧嘴笑笑,欣然塞进怀里,等着下一位游客出现。
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飞驰,不亚于高空玩杂技。钟荩吓得把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山风像哨子般,在耳边呼啸个不停,她感觉整个人成了片薄薄的叶子,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运是什么。常昊那头卷发更是壮观,像被台风侵略过的鸟窝,支离杂乱,一片狼藉。
一路上还是有几户人家,像星星散落在各个山腰。山下的水田已经插上秧苗了,黄牛悠闲地在山野间吃着草。成熟的苞米一大簇一大簇,里面不时有年轻女子的歌声飘出。
时光在这里是安静的、缓慢的,摩托车在一大块苞谷地边停下时,钟荩看了下时间,快八点了。宁城的八点,华灯绽放如繁花,而这里,暮色浅淡。
司机收了车费,指着前面一座大山说翻过这座山就是下湾镇,车开不了,必须得靠自己的双脚。山里蛇虫多,不熟悉的人晚上还是不要翻山。这儿看苞谷的人有草棚,凑合一宿,明早再过去。
其实不是夜晚,钟荩也翻不了山,两条腿抖得像不是自己的。
穿过密密的苞谷丛,两人真看到了一个草棚,一个老头蹲在一个石块垒起的土灶前烧火,不知煮的什么,一股股甜香飘荡在空气中。
山里人纯真简朴,一看两人便知来意。
锅里煮的是今年的第一批苞米,老头又去地里折了几个,就算三人的晚饭。
啃着新鲜清甜的苞米,喝着山泉煮开的茶,一抬头便见满天星辰,鸟儿飞过时扑打翅膀的声音是那么清晰,这一切都让钟荩觉得新奇,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一丝陌生感,仿佛很久之前她曾来过。
草棚里只有一张简易小床,早早铺了席子,被子潮乎乎的。老头很大方,把床让给常昊和钟荩,他在灶旁靠一靠。
常昊说我陪你吧!
关门出去前,他小心地把搁在窗台上的马灯挪到门边,这样子棚里光线暗些,方便入睡。然后,他把外衣脱了,垫在被子下面。
他胳膊受了伤,做起来不免笨手笨脚的,但他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的。钟荩歪着头看他,没有去帮他的忙。
常昊给她盯得不自在,微窘地说道:“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喊一声。”
钟荩笑了笑:“其实你骨子里也是一个细腻的人。”
“我......生活在文明世界,作为男人,做这些是应该的。”当然,他以前没为某个女人做过,但他有天赋。
“谢谢!”
常昊摆摆手,迅速而又慌张地闪了出去。
昏暗的灯光,发黑的棚顶,钟荩在床边坐下,身上的每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累,精神却有点不平静。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凌瀚。如果今天陪她来的人是凌瀚,她会舍不得睡的,要和他依偎在星空下说一夜的话。说些什么不重要,他总会微笑地听着,轻抚着她的手臂,吻吻她的鼻尖,啄啄她的唇,过一会发出一个语气词,代表他非常专注。
这么安宁的夜晚,察觉不到时光的流动,十指紧扣,听着彼此的心跳,不想昨天,不想明天,仿佛天已老地亦荒。
说不清的唏嘘在心头。
这晚上,钟荩又一次梦到凌瀚。
他像是在龙口镇,又像在某一个陌生的村庄。她向他走过去,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无奈、悲痛、绝然,他让她走,说不想见她。她哭了,说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不可以这样残忍。他说真正残忍的人是你。她问为什么?一阵山雾袭来,他不见了。
钟荩醒了,怀里抱着常昊的外衣,门外静悄悄的。
蓦地,门被轻轻推开,她忙闭上眼。感觉到常昊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她,把被子轻轻拉上。
他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又站了一会。
他们已经算非常熟悉的,但今夜,她看起来好像是有点不同的。他又说不出是哪点不同,就是平白无故地让他心乱、血液发烫,心中塞满了异样的感觉。
他忍不住一次次跑进屋看她,多一次,心就跳得更快一点。他没喝什么酒,却连耳背都红了。老头问他们是不是新婚?他义正词严地回答他们只是同事,可听着这话非常的假。
他悄悄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清凉凉的,滑滑的。她眉皱了下,他受惊似的缩回手。
四周安静极了,他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在这静谧的夜里像拉着风箱。他愕然地发现,心里潜藏着一个陌生而又巨大的冲动,他想把她抱起,紧紧地。
他又一次慌乱地跑了出来,让夜风吹了好一会,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朦胧之中,天亮了。
棚外的人、棚里的人,都吁出一口长气。
老头已经下地干活了,给两人又煮了一锅苞米。常昊领着钟荩到山涧简单梳洗了下,他们像往常一样说话,但是眼神没有一点交会。
吃完苞米,两人就急忙上山。山中有被路人踩过来的小径,弯弯曲曲伸向山林深处。常昊走在前面,折了根树枝,边走边拍打着两边的灌木丛,给蛇虫提个醒。钟荩也不敢大意,集中精力跟上。
一共翻了三座山峰,站在半山腰,看到山下炊烟袅袅的房舍,两人都已是汗如雨下。
常昊回过头看钟荩,“终于到了。”
钟荩头发湿湿的黏在额头,她疲倦地舔舔干裂的唇,“是呀,我都快体力透支了。”
常昊汗湿的掌心在衣襟上蹭了蹭,然后朝她伸过去。
钟荩摇摇头,“你还受着伤呢!”
“再受伤,我也是个男人。”他的手固执地举在半空中。
钟荩犹豫了下,落落大方把手递给了他。他们之间已经有点别扭了,如果她再刻意回避,那么以后就无法自然相处。就当什么都没察觉吧!
常昊也没多想,只是下坡非常谨慎。那条伤臂仿佛滋生出无穷的力量,一点也不疼了。
下湾镇说是镇,实际上是个山民的聚集点,大部分人家都分居在山里各处,镇头到镇尾,数得过来几户人家。
常昊向镇头一户人家打听,这里有没有一户姓凌的人家。山民愣愣地看着他,他忙加了一句,他家有个姑娘做教师的。山民笑了,呶,就是他家啊!
这家院中晒着几大匾药材,大门敞着,两人在门外叫了声,没有人应答,走进去,屋子里也没有人。
难道上山采药去了?常昊自言自语。
钟荩四下看看,目光落在墙上的一个照片框上。
照片框是红木做的,古色古香。里面放的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有些都发红,里面的面容都模糊了。有几张是彩色的,有一对年老夫妇抱着一个男孩,有男孩背着个小书包站在院中拍的。拍的时候迎着光,男孩眼微微眯着,一对浓眉轻拧着。最后一张是一位三十多岁女子和男孩。男孩长大了些,眉宇间的英气遮都遮不住。可以想像日后他是多么的俊朗阳光。女子没有看向镜头,而是俯首凝视着男孩,表情温柔、怜爱。
“这男孩和戚博远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常昊沉吟道,“他......还有一个孩子?”
钟荩缓缓闭了闭眼,倏地一下,用力睁开。
她把照片从下向上,又看了一遍。
“钟荩!”常昊看着钟荩身子突地往后倒去,他冲过去,伸手扶住。
黑暗还是像座山压过来了。
在杭城,她以为是错觉,除了年纪不同,天下怎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人呢?
在江州,他蹲在她面前,对她说:把孩子打掉吧,他不会希望有我这样一位父亲的。
谁在她耳边说过:心理学家就是一疯子。
她走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找的就是这一个答案么?
没有人回答,黑暗越来越深,钟荩两眼一闭,失去了知觉。